逃离
虽然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但仍然没有太多勇气去回望那段时光,那是一段比高中三年还要痛苦的多的岁月。然而再浓烈的情绪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散,即使是痛苦,也不过是现在我手下用键盘一秒钟就敲出来的文字。
作为一个十八线小城镇的做题家,从小就被身边的老师家长教育你要考到大城市,因为那里资源多。所谓的大城市不过就是北京和上海,因为清北复交就在这两个地方。后来填志愿时才知道中国的大学居然有那么多,但高考前我就只知道大人常说的那几所。
高中的时候没有手机,每天就是埋头不停刷题刷题,偶尔的闲暇时光就是看一些课外书。当时坐在我前方的女孩特别爱买书,每次买了新书都会跟我们周围的人分享传着看。托她的福,莫言余华王小波路遥这些本土作家的书我在高中时就读的七七八八了。然而到了高三的时候连这点闲暇时光也没有了,班上的氛围沉重而压抑,每个人都在暗无天日的埋头学习。虽然辛苦,但是坚信老师说的,再坚持一下,考上大学就自由了。
对自由的渴望成为了我每次累到喘不过气时抬头往窗外看一眼又埋头去做题的动力,就像驴子只要看到前方吊着的胡萝卜,就会心甘情愿的继续拉磨。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根胡萝卜其实并不存在。
后来我如愿以偿考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但是城市和学校都不是我最初设想的目标。对于从小就把高考当成一切的我来说,这个结果无异于天都塌了。
我失魂落魄的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暑假,但也夹杂着一些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期待,毕竟高考终于从我的人生中离开了。
但是这种对新生活的期待很快在正式开学后的日子里被浇灭了,因为我发现高中政治课本上印刷的那两个黑体字“阶级”突然变成了我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一堵墙隔阂在我和同学之间,也隔阂在我和这个城市之间。
我们班本地人很多,像我这样考过来的外地人很少。当大家谈论起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时,你很难在一片‘因为离家近‘的回答声中说出自己是为了远离家。很尴尬,也很难受,为了维护脆弱的自尊心在很多问题上我都选择了含糊其辞。
大学以前我从未听说过托福、雅思、GRE这些东西,通往大学的路也只知道‘高考‘这一条。什么竞赛保送、特招、国际班压根没听说过。那种感觉是什么呢?是你千辛万苦一步一个台阶终于爬到中途的风景台休息一下,却发现早就有人坐在那里悠闲的喝着咖啡看风景。原来对有些人来说,山是不需要爬的,甚至不存在‘台阶‘。当知道你是靠着脚走上来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安慰你说,沿途的风景才是最好看的。可是开什么玩笑啊,明明他们都没有见过,而且沿途根本就没有风景,只有密不透风的习题与试卷。
莫名的愤怒和无力感充斥在我的胸口,原来无论我如何努力,都爬不到这座山的山顶。如果不是高考,我甚至不会和这群在风景台喝咖啡的人产生交集。她们在这里短暂停留后,会飞去更高的地方,而我所能达到的高度,也许就只是这里了。
生活就像是一条既定的狭窄的轨道,只要沿着这条轨道一直往上走,就能过上它所展示出的那种“幸福人生”。我相信这套“幸福人生”的范本,所以我想往上走,哪怕爬不到山顶,哪怕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能够跟她们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机会。
所以在第一次看见东方明珠时,我悄悄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留在在这里,永远的逃离出我贫瘠的家乡。
虽然外滩离我很近,但读书的那几年里我总共也就去过三次。那里很繁华,却也很不真实,尤其是当从前只能在电视里看见的场景出现在你眼前时。学校附近都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居民楼,其实不太能感觉的到跟自己家乡的区别(除了物价)。但是在外滩,那种‘自己只是这个城市里一只小小的蚂蚁,可以随意被人踩死’的感觉特别强烈,浓烈的自卑席卷了我,我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在那几年里,我连走路都很少抬头。
土著们的优越感和自信是与生俱来的,连老师都会调侃说,班上的土著们人均一套价值上千万的不动产(当时学校附近的房价10W一平)。就连口语课上,老师也更偏爱她们,因为她们发音标准,英语说的很流利。而我学了十几年英语,只会考试,就是那种哑巴英语,因为我的省份高考不考口语。
而这样的差距只是冰山一角。
当时的生活也过的很窘迫,虽然1500的生活费不至于饿死,但也仅仅只是凑活着活而已。因为那时的我酷爱买书,每当在图书馆读到一本很喜欢的书,我就想买回来收藏。可是纸质书又很贵,所以我经常节衣缩食,省钱买书,最常吃的就是食堂里7块钱一碗没什么鸡蛋的西红柿鸡蛋面,或者全家便利店里打折的饭团。
我还很爱吃水果,但学校旁边的水果店里苹果5块钱一个,还不好吃。其他的水果就更不用说了。唯一能一周吃一次的水果就是小西红柿,偶尔实在馋了买了别的水果,两天的伙食费就没了。还有零食、生活用品、各种琐碎的花销……
离开家以后才知道,原来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要钱的。
那时网络上没有‘女权’,没有‘脱美役’这种观念,我‘天然的’受着周围女孩的影响,也想要学化妆、变美、打扮自己,可是根本没有多余的闲钱让我挥霍。所以班上女孩们的聊天话题我从来都挤不进去,自然也就没什么朋友。
于是我躲进了图书馆。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否真的喜欢读书,现实的失意让我迫切的想要逃离,读书是一个不用花钱就可以逃离现实的方式,而我也就只会读书。在那个只有文字组成的世界,我不用面对真实的生活,也不用面对我自己。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个由文字组成的世界,让我掉进了更大的痛苦,也陷入了虚无。
之后的生活就是教室、图书馆、宿舍之间三点一线,但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图书馆里看书,宿舍只是闭馆后不得不回去睡觉的地方。那时有股莫名的野心,希望自己的脚印能够踏遍人类智识的所有角落,思想也在无形之中经历着骤变。
就这样我的大学生涯逐渐接近尾声,临近毕业那年,我开始外出实习,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的时间是那么廉价,原来这个世界根本不关心我读过多少书,也没有人在意我的思想,更没有人想了解我是谁,他们只在意我是否“有用”。系里也请来了社会“成功人士”的学姐为我们讲座,我发现那些看似厉害的人大多头脑空空,他们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钱、地位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这个标准对于早已经转向追求精神世界的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但我也知道通往月亮的路是由满地的六便士垫成的。可一想到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都要在冰冷的水泥房里度过,我就难以抑制的痛苦,脱离了学校铸造的监狱,我又被关进了更大的监狱里。
上海的生活成本在脱离学生身份后又上升了好几个档次,当时预计在未来工作的地方租房子,附近不到20平的小房子要3K,还没有窗户,有窗户的要再加500,我从不知道原来在上海阳光也是要钱的,而当时那份工作的薪资只有6K。市场证明,我并不是应试教育流水加工厂出产的优质产品,不符合高级工厂对于品质上乘的螺丝钉要求,所以一毕业我就离开了上海,当然也还有其他因素。
亲友对于我的选择颇为不解,包括每一个一听到我曾在上海读书但没选择留下的人。TA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受着不同的教育,却一致认为离开上海是不明智的选择,因为上海是大城市,发展前景好。
每次一听到这种言语,我就忍不住的在心里翻白眼,我认为有太多人给上海加了太厚的滤镜。当然,我知道,上海是消费社会所塑造出来的那种美好生活的缩影,但它同时也是优绩主义的缩影。母亲有时会调侃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我不认为所谓的见过世面就是去大城市,打卡所谓的地标建筑,或是在高级餐厅里吃一顿饭。埃菲尔铁塔和广州塔有什么不一样?大英博物馆又和小地方的博物馆有何不同?只要我解锁一个新场景、新地图,不都是在见世面吗?难道我见过的风景就比塞纳河畔差吗?所谓的“见世面”,不过是被消费文化塑造出的观念,通过强调高消费、上流阶层的生活方式,塑造一种“成功”的标准,让你觉得只有体验有钱人的日常,才是开阔眼界、提升了自己的“层次”。
其实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短短几年,却已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吃了太多盐酸曲舍林和富马酸喹硫平片,大脑遗忘了很多事情,那几年的时光只浓缩成了这篇简短的、3000多字的文章。曾经我非常后悔大学去了上海,但现在回望,如果不是那几年的生活经历,我不会对大城市祛魅、对成为“人上人”祛魅,我对人生的看法不会从打怪升级游戏转变成开放式游戏。生活不存在什么高山让我爬到顶峰,也不存在什么人让我攀比超越,无论怎么走,路的尽头都通向死亡。
但我能逃离上海,却无法真的完全逃离主流的评价体系,也许人能追求的自由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