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新体验

预报了多日的变天、降温和阴雨终于在正月初五的夜里兑现了它的承诺。白日里清晰可见的远山和湖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就在几天前,清澈的湖水还泛着波光粼粼的树影,就是在那个相同的方向上,豆花刚学会“一江春水绿如蓝”这句歌词的具象含义。此时此刻,雨水不紧不慢地从天而降,往下流淌,外窗上的轨迹枝枝蔓蔓,看起来总以为有一个找不到源头的开端,然而又星罗密布地被风吹散。
连自己都很难想象,这是以一种怎样失而复得般的少年心绪经历着春节的狂欢和即将散场时的落寞,又是在一种怎样令人惊觉的中年心境中一把揪住少年的自己,并顽强地对抗着愈发模糊的少年记忆和愈发无可救药的慵懒的放弃抵抗和放弃铭记的当下。比如从大学时代开始,家里就已渐渐放弃了观看春晚的习惯,除夕夜的主角代之以啪啪作响的电脑和手机,但直到今年才突然意识到,重新装修后的老家客厅竟然连电视都没有安装,往年遍地开花的烟火也被限定在市内的几处空地燃放,以至于现在,当一切即将散场,周遭的空气竟安静得一反常态。这并不是我所自以为熟悉的过年该有的样子。

2024年秋的某日,朋友圈里曾出现一位在本地工作的初中同学初为人母的动态,除夕当晚,另一位远在贵州工作的中学同学传来女儿诞生的喜讯。这些消息仿佛在欢迎零星迟到的幸存者终于迈入中年生活的忙碌世界(如果不是凄惨世界),也似乎是向早已入局(如果不是入坑)的我们彻底斩断与中学时代的仅存关联。事实上,在今年和近年的绝大部分春节聚会里,我们恐怕早已习惯了在喝茶吃饭的间歇里所交换的一线资讯,比如升职、买房局势、国际局势、科技进步,还有偶尔提及的离婚。中学回忆,想必是没有的。
正月初三那天,从上海回来的表弟开着他在十月底刚买的豪华电车,载着我去临近的安溪乡下拜访他的女友老家。由头自然是春节的走动,聊天的主题则是各自家庭的概况和未来生活的展望,一次非正式的双方认识。在倒头就睡的回程上,我那已经醉倒的脑海中满是当地中午的热闹集市,已经不新的一栋农村自建房,周遭的菜地和更远处暂时干枯的溪水,连同伯伯舅舅的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和热烈祝福,这些汹涌而来的画面都在预示着一个新的家庭即将结合,可是也在预示着原有的家族即将变迁,一种不可阻挡的衰退与重新生长。
正月初四晚,家属的高中同学聚餐。原定的安排从某位东道主的家中打边炉临时换成路口一家不伦不类的港式晚茶, 我们一家迟到十分钟,竟成最早到场之人,以至于在前台和大堂里一度四处张望,不知所往。起初,孩子们自得其乐,互不打扰,很快就因玩具大打出手。其中一位当事人是一位名叫丸子的小朋友,为了这场争执,他的爸妈竟在饭店门口面红耳赤吵了二十分钟架,害我差点以为这本该是《一一》里才有的镜头。 还有一位邻桌小妹锲而不舍地想要融入而不得,最后是豆花的妈妈送给她一杯养乐多收场。 余下的聊天也在孩子们吵杂的玩闹中变得支离破碎。育儿自然是最重要的话题,育儿不上心的人被视为全身而退的潇洒哥(我听不出那语气是羡慕还是谴责),也有人怀疑是更加高明的形婚者(当这个词出现的时候,我确信说话者是不带语气的,也是不见回响的,因为想必已超出他和所有人耳熟能详的界限)。聊天中偶尔出现电竞和体育的字眼,甚至在寥落的高亢声中成了青春未老的象征。至于当日未到场的同学,他们的一切,包括传说中的成功事业,连同那早已消散到尸骨无存的中学时代的八卦残影,都为这场零碎不堪的饭局贡献了最后一点谈资。

我说的不是衰老,只是新陈代谢。但春节的节奏太快了,每一天就像抽帧的电影似的卡顿又连贯,这对人到中年的还乡者极不友好,令人目不暇接,却又难以消化。
堂侄复读高三半年以后,正式结束其高中生涯,提前开始打工。他在年前去了一趟收留他的外地集训学校,我一度以为那是要提前结束今年的寒假。
从八十年代就前往新加坡打工的堂姐,近年开始固定回国过年,反而成了最常见的脸孔。她似乎是我们中活得最为乐观的,尽管未必是最通透,几乎看不出海外生活留下的痕迹。
大姨在名义上已于去年四月退休,目前继续上班,包括今早的加班。她的电脑屏幕上满是来不及回复的工厂邮件和等待排期的美国订单。她一方面构想着回来养老,另一方面也筹划着儿子在上海的成家、买房和儿女大计。
有人说外婆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内心疑神疑鬼,固执己见,但看着从厨房里端出来的一盘盘和从前毫无两样的传统风味,没有人追问究竟是她还是哪一个子女的手艺更多一些。我们只是不愿意去证实罢了。

有那么一刻,春节似乎提醒我,它的看起来恒久的意义似乎不是团聚,而是离散,或是宣告了更漫长的断联,或干脆是一种纯然随机的浮游和照面(如果我还记得住布朗运动这个名词)。你当然可以说,正是在这种惨淡的本质面前,相聚才有了它的意义,人力的奋斗才显现出更深的力量,可是在辞旧迎新、阴晴更替的当下,又有谁能提供某种冠冕堂皇的答案呢?
当故乡与我两相忘的那一日,就当我在宇宙漂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