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去年一次韩江圆桌讨论
这次圆桌讨论被发表在了澎拜翻书党: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0029647,但是被阉割得厉害,尤其是我关于女权主义的观点。我同时也对圆桌中的一些观点存在异议,但我讨论的部分却因为字数限制和审查原因,都无法呈现。因此发在自己的豆瓣留个纪念。
当时讨论的过程中,网友也在激烈讨论,有很多支持我观点的小伙伴,在此表示感谢。果然b站一搜有人录屏,可惜当时网上的讨论没有保存,大家权且看看吧。
【张箭飞、方旭东、邢亚南、蒋林珊、夏彦国: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写作与全球症候(二)】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P26YxEBn/?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e247c3214b15d0ff16f453f7b41d1468
下面就是我发言的内容,以及我在问答环节的回应。
发言: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我只是一名韩江的热心读者。
我不会韩语,因此不觉得自己足够有资格做纯粹的韩国文学的相关研究。或许将韩国文学放置在比较文学的框架下,我还可以稍微进行一些研究。比如近来的米兔运动,可以讨论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伊藤诗织《黑箱》、赵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作为代表性的米兔小说,对米兔运动造成的影响。
但会对韩江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对于历史创伤的书写,与我自己的博士论文《女性作家的战争记忆》,有很多观念上的相似之处。在我的研究中,我会通过文学,去探索战争的创伤和记忆如何被重塑,尤其是与性别相关的创伤和记忆,例如性暴力、性愉悦、情感情动、亲密关系等。而这些主题,都是韩江在《少年来了》和《不做告别》中反复琢磨与讨论的主题。
《少年来了》是从几个普通人的视角,从参与到抗争的个人这样的角度,再现1980年韩国光州事件中的暴力。读这本书需要做好巨大的心理准备,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花了半年的时间。书完全不厚,但书中透出的沉重,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书中浓烈的情感与那种身与心的痛感,是会随着阅读传到我这里来的。如果要用一句话去总结,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人何其渺小,但仍然因为正义因为公理,想要与之抗衡。这句话说起来特别简单,但要体验那种厚度和浓烈,让人们重新进行反思,这本书做得极好。
《不做告别》也讨论历史创伤,这次来到了1948年的济州四三事件,或称济州岛大屠杀。相比《少年来了》的沉重,《不做告别》很轻。《少年来了》以“感觉快要下雨了”为开头,迅速滑入了陈列着尸体的体育馆,在读的过程中,尸体是不断增多的,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味几乎扑面而来,读者不得不随着书中角色,踏入这个故事。而《不做告别》的开头,是“天空飘着稀疏的小雪”,其实这是书中主角的梦境,白色的雪和如同墓碑的黑色圆木,构成了书中的第一个场景。整本书的节奏,是作者引着读者一步步解开真实和梦境交错的迷雾,但实际上,就算到了结尾,读者仍然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故事的全貌,正如济州岛大屠杀的真相曾经被掩埋了太久。书中的两位女主角如同幽灵,也是轻轻的,书中交织着雪花、森林、海水、火花,还有两只将死未死的鹦鹉,历史的沉重之上附着了这些更纯粹的诗意书写。韩江自己对这两本书的评价是,“如果说写《少年来了》时,噩梦或死亡深入我的内心经历,那么写这部小说(《不做告别》)时则是自己从死亡走向生命的经历。我认为这本小说拯救了我。”
《少年来了》出版于2014年,《不做告别》出版于2021年,这中间,在2016年,韩江还出版了一本名为《白》的小说集或者说散文集,其中记录了作者对于白的种种理解和与白有关的人生故事。书中有一篇,名为《所有白》。
“借着你的双眸,会在白菜心最明亮的深处,看见最珍藏的嫩叶。
会看见在白天升起的寒冷弦月。
总有一天会看见冰河,会仰望那冰块——它在每个弯曲的棱角,形成偌大的青色影子,因为从来就没有生命,感觉反而更像神圣的生命。
会在桦树林的沉默中看见你。会在冬天太阳升起的寂静窗中看见你。会在光线射进倾斜的天花板,灰尘随之晃动、散发光芒之处看见你。你会在那白色当中,在所有的白当中,深吸最后一口气。”
《白》中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话,如同咒语一般,“不要死”。这既是对《少年来了》的总结,也开启了《不做告别》中的故事。
如果你有兴趣了解更多,欢迎大家收听我们的播客《珊越拾穗》聊的《不做告别》,同时,在《她写她说》播客中,我也分享了《白》的一点片段。
回应:
不好意思,我非常想来补充一下,我刚刚不知道我们的讲话是怎么发展到这个方向的,但是其中有两个观点,我实在是要批判一下。刚刚有两个观点是——对于韩江的小说进行女性主义的解读是局限;对于韩江的小说只用女性主义的观点去说是一种错误——我觉得这两个观点本身就是错误的。因为我必须要强调的是,韩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而韩江的小说也是女权主义小说,这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在此基础上,我跟大家说几个从性别角度出发去谈的一些观点好了。
首先feminism应该翻译于女性主义还是女权主义这样的一种讨论。我知道在国内可能比较常用女性主义,这其中也有很多的原因,我不想去多加反驳,但是我自己会比较偏向于用女权主义这个翻译。关于feminism到底是女权主义还是女性主义这样的一个讨论,密歇根大学的荣休教授王政老师写过非常多相关的文章,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推荐大家去看她和哥伦比亚大学高彦颐老师编写的《女权主义在中国的翻译历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
还有一个比较基本的关于女权主义的观点就是:当我们去谈女权主义的时候,它既可以是女权主义研究,也可以是性别研究,也可以是酷儿研究,也可以是女性研究,也可以是男性研究。所以,女性主义或者说女权主义研究,不仅仅只关注女性,也不仅仅只关注男和女这样的二元性别,而是有更多的性别、更多的面向。
在女权主义研究当中,另一个非常基本的观点就是交叉性。交叉性问题其实是种族研究里非常常见,最开始是由一名非常有名的黑人女性学者金伯利·克伦肖(Kimberlé Crenshaw)所提出来的,之后不断有人再去延展和深化这一理论。当我们谈性别的时候,我们也不仅仅在谈性别,而是性别与各种各样其他议题的交叉,包括我们今天一直在谈的,与暴力问题的交叉。
回到我们在谈的《素食者》这本书,本质上它就是性暴力受害者的故事以及她的反抗。而韩江之所以会用一个男性视角来去叙述这本书,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很多的韩国女性作家都会这样写,比如闵智炯的《她厌男,她是我女友》,也是很典型的用男性视角去抱怨女性的糟糕,但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反讽。因此,在我看来,讨论《素食者》,不可回避、必须首先要谈的问题,就是书中女主角英惠是种种与性相关的暴力的受害者。
当然,另外一种谈论的角度,就是结合张老师刚刚谈的很多关于生态、关于植物的讨论,在女权主义研究当中,有一个分支,叫生态女权主义,这一方面的讨论其实非常的丰富。同时,也可以把生态女权主义看作是生态批评的一个分支。
生态女权主义或者生态批评中最基本的观点就是,我们要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所有的存在,所谓的beings,都没有高下之分。在这个意义上,生态女权主义也是一种非常酷儿的研究。在这个方向上,有一篇非常经典的文章,是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赛柏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这篇文章是1985年发表在《社会主义评论》上的。她谈的其实是赛柏格,但也与生态女权主义有很多关联,也连接了很多关于后人类、科学与技术这些相关的讨论。
最后,回到交叉性的问题,放在《不做告别》或者《少年来了》里进行分析,就是女性面对权力的压迫所做出的回应。书中从非常个人的角度,展开谈论了非常大的历史事件,例如光州事件、济州岛大屠杀。同时,书中带有非常强烈的性别面向,尤其是《不做告别》谈到了非常多母女间的传承问题,也就是犹太大屠杀研究学者玛丽安·赫什(Marianne Hirsch)所提到的后记忆(postmemory)的问题。书中仁善的母亲和她的整个家族,都曾经直面过济州岛大屠杀,书中的两条叙事线中的其中一条,就是以母亲的视角,去追忆整个惨痛的创伤。而女儿仁善刚开始非常抗拒这样的创伤性记忆,书中详述了她如何受到母亲的影响,去继承这样的记忆。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想强调交叉性问题。当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但我想强调的是,如果谈韩江,如果谈《素食者》,或者是谈她其他的小说,而不谈性别、不谈女性,觉得只谈这些是一种局限,或者觉得这是误区,那对于我来说,这个谈话是非常难进行下去。性别,不是讨论所谓更宏大议题的垫脚石,不是递进关系,而是在交叉性的框架下,必须与所有其他议题同时讨论、严肃对待的问题。
我可以从我自身的角度回答一下燕尔老师所提出来的这个问题。
我刚开始听到韩江得到诺奖的时候,当然非常的高兴,因为我已经关注她很多年了,我非常喜欢她的写作,我觉得她的写作本身,从文学性的角度来说,就很值得推崇,然后她所关注的议题又是非常值得铭记的,所以从我个人来说,我非常为她得到诺奖而开心。
但是同时,我又觉得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当然,她得诺奖、得布克奖,这些都是特别好的事情,世界重大的文学奖项很可能是我们了解一个作家的窗口,因为世界上实在有太多的作家了。即便作为文学研究者,也很难关注到每个作家。这样说起来就是,我们仍然得用出名那套逻辑去关注作家,真的是有点悲哀的事情。
而我觉得她得不得诺奖没有那么重要的点在于,诺奖其实非常符合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的那套“世界文学”理念。在这样的世界文学的框架下,非常缺少对于更棘手的问题的讨论,而是会抹平每个地方的文学所独有的社会历史背景。韩江的写作中真正想回应的,或许是一个更地方性的问题。另外一种解读方式,就好像韩国电影《寄生虫》获得奥斯卡奖一样,我们要去呼应某种“政治正确”,那当下这个时刻,让韩江得诺奖,似乎树立了某种“政治正确”的典型。这个思考逻辑就是,我们当下面临俄乌战争、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诺奖要去回应这些议题,那好像韩江所写的东西恰好能符合这些“政治正确”,因而被选中了。我想说的是,我们真的不需要去迷信诺奖。当然,获得诺奖、让韩江的作品给更多人看到,永远是件好事。
然后,施老师的提问其实非常难解答。就我自己阅读韩江的经历来说,我会觉得她似乎没有特别注重关于阶级的讨论,但是仔细想一想,比如说《不做告别》里的两位女主角,她们的确受到过高等教育,从事纪录片拍摄或写作,看似是非常形而上的工作,拥有某种特权(privilege),但其实她们的日常生活并非是那种衣食无忧的状态。那我们应该如何去评价她们所处的阶级?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这让我想到最近看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韩国综艺,叫做《思想验证区域:The Community》,里面就有谈到相关的内容,或许可以拿来一起做分析。
最后,我还想回应一下刚刚夏老师谈到的话题。夏老师说,他遇到的韩国女性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如果对韩国的女权主义发展有所了解的话,其实现在所谓的“性别对立”——虽然我一直觉得“性别对立”这个说法非常不成立——但是所谓的“性别对立”在韩国非常严重。
韩国这些年发生的N号房事件、“Deepfake”(深度伪造技术)事件,都是非常极端的父权或男权的发展下的产物。非常可惜的是,很多男性并不想去了解这些事情,甚至在韩国帮助过调查N号房事件的一位男记者,在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2022)中说,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太想做这件事了;与此相对的是,所有参与揭发N号房的女性都坚定地说,就算揭发那么艰难,但再来一次,也一定会参与进来。
另外,韩国有非常多不同脉络下的女权主义者。20世纪80年代发展下来的女权主义者,常会跟“慰安妇”运动相连,里面有非常多对于历史的追溯。近年来米兔运动下的脉络也是非常重要的。发展到最近的所谓“激进女权”,虽然其中的提案6B4T(“6B”是指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厌女产品、单身女性互助,“4T”是指脱束身衣、脱宗教、脱御宅文化、脱偶像)仍然值得商榷,但也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反思和借鉴的女权发展。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夏老师所提的那个女生不敢去承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或者说她根本就可能不是女权主义者,其实有很多的原因。有一些原因可以从韩综《思想验证区域》里面找到。还有的原因,其实有可能是因为“女权主义”在韩国遭受了巨大的污名化,就算她的某些行动或行为是女权的,但她都没有办法在日常生活中去说“我是女权主义者”,并能够正常的生活,因为她可能因此而时刻刻面临性骚扰和性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