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存在过的可能
谈到消亡的、在看见之前就已经消失的可能性。我会想起波拉尼奥在论及文学中的沉默时谈到的:“格奥尔格·毕希纳......在二十五或二十四岁时去世,留下三四部舞台剧,都是杰作......毕希纳要不是死了,那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作家?那种未被发掘的沉默是……我不敢称之是命运的沉默……无能为力的体现。死亡的沉默是最糟糕的沉默,因为鲁尔福式的沉默可以接受,兰波式的沉默可以探寻,但死亡的沉默切断了本可以成为和永不会成为的界限,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我们永远不知道毕希纳是否可以比歌德更伟大。我想他本可以,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三十岁时可能会写些什么。这就像一个污点,一种可怕的疾病,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对我们的习惯、我们最根深蒂固的确定性加以限制。” 哲学、人类学、文学,我们谈论记忆的方式...都致力于用语言填充空白。他们说,要为不能发声者发声,要寻找不被听见的声音。但如果这些有待于填补的可能性,在被我们发现之前就已经消失了又怎么办?最好的情况是找到一些遗骸,而这些遗骸以不可解答的问题的形式成为困扰。正如我们知道恐龙的皮肤一定是有颜色的,但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恐龙的颜色那样。另一种情况下,这些可能性甚至不会出现: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某个外星文明已经被宇宙性的灾难摧毁,因此他们的全部文化已经消失在灰烬中。即使我们找到他们的行星,也无法的得知这里存在过文明。 真实无法触及,这似乎是小语种专业的噩梦。我们大学的科幻协会有一个学姐是科幻作家,作为英语专业的学生写了很多语言类的科幻。在她写的小说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文本的不可翻译性。比如任何两门语言中即使对应的词汇也总有微妙的差别,更何况它们嵌入了各自的意义网络中,因此完美的翻译不存在,推而论之,人和人真正的理解也不存在。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希腊人如何信仰他们的神;无法知道古代中国人如何吟诵诗歌;成年之后的语言习得无法像母语者那样流畅,因为语言在儿童发育的时候已经深深地刻入神经。(此前在豆瓣上看到一位在牛津读古典学的博士生,当她参加一场招待晚宴,发现大家非常自然地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开玩笑时,难免觉得自惭形秽。更糟糕的是,如果她学的更好,在古典学上花更多的时间,她可能更加“无用”。) 但我怀疑——怀疑和反对这样谈论可能性的方式。不仅仅是因为谈论可能性的消失其实是谈论不可能;也不仅仅是因为可能性本应该朝向未来而非朝向过去。重要的是,这似乎阻止当下的行动。当我们试图写作时,想到自己说的话或许已经被别人说过,或许就不会再写了。如果想到他人的缺点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如其所是,更因为他们在过去失去了变得更好的可能性(“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批评也就不再可能。太多的可能性恰恰消灭了行动的空间,仿佛总是可以引入新的条件,找到更好的位置。 “劳拉·达米安是个女诗人,死于1972年,还不到二十岁,父母为了纪念她就设了这个奖。”活着的人注定越来越老,被尘世的义务捆绑,因此可能性逐渐减少。但死者的可能性却不断绵延,仿佛他们可以保持年轻,不仅仅生活在他们死亡之前,也生活在我们身边。最终,他们的可能性在想象中趋于无穷。无法想象有多少女性死于堕胎,有多少儿童早夭而亡。我时常想,女性主义的愤怒是否几乎是来自历史的愤怒。“她们已经觉悟到自己的生活是一种不正义,而且准备复仇,不但为自己,而且为世世代代。” 背负这种遗产是极度可怕的。带着怨恨,想到自己从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几乎会毁掉一个人的生活。我会说这像是慕容复,天龙八部中试图复活燕国的反派主角。这样子的生活并不是发现自己善于做什么,而是怀念着已经丧失的可能性,在失败中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性。知道的越多,却越觉得自己无知。 一个问题是,我需要成就多少?文科知识没有操作性可言,我们并不能像学会一门手艺一样学会一个哲学概念。因此知识无关熟练,知道就等于获得。这种概念或许可以让一个人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只要去读,只要去学——无止境地吞吃,唯一的敌人是遗忘。我不想反过来为阅读的痛苦辩解,声称好的文学和思考都是痛苦的,因此注定要消磨无止境的时间。但我也反对任何天才的论断,他们或许认为这些领域只对少数人开放。说真的,我希望文科是一个儿童乐园。 或许我应该在一个恰当的地方结束——巴别塔。“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最后在分裂的大地上除了失落的天堂,还有太多的未竟之业。 注:《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中“鲁尔福式的沉默”指1955年的《佩德罗·巴拉莫》大获成功后,鲁尔福停止了写作,波拉尼奥认为这意味着他的作品已经写完了。而兰波则在年少成名后停止了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