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性

我刚开始做心理咨询咨询的时候，咨询师特别喜欢提这个词，她认为我富有攻击性。

她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平时说话也走的是妈妈风格，甚至在一些我认为不必要的地方都很温柔，所以我想她提“攻击性”一定是一个中性词，而并非是说我脾气不好。

但是这没能阻止我因此暴跳。我讲了一件令我很疑惑的社交往事，中学时老师安排大家以小组为单位讲评作文，轮到我发言，我说：我觉得你写得很好，但是XX这个地方我觉得可以改一改，可能会更好，你觉得呢？然后被点评的这位女生哭了，于是组里马上有人暗示我闭嘴，让我“少说几句”。咨询师点评说，虽然你说得挺礼貌，但是可能你表现得很有攻击性。

我觉得火大，大概是因为我并不疑惑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只是疑惑为什么这事里面好像我三都有性格缺陷，但是回回别人都只提我性格太“直”，有攻击性，却不讲另外两个人。当时哭了的女生本身就比较敏感，可能只是想从点评里获得点情绪价值，没想到我真的在那挑毛病。让我“少说几句”的同学也是比较老好人的性格，与其说他归罪于我，不如说他就是非常多见的“顺民”，不喜欢冲突罢了。

咨询师解释说她说的攻击性是中性词，每个人身上都有。我说我知道，但是还是觉得很生气，别人说我性格直的时候也不是骂我，点在于我觉得我那么做是“正常”的，“普通”的，结果老被当成特例。

我觉得点评作文的活动里就该点评作文，人的感情不受控制，听到不喜欢的话哭了我也可以理解，但是真在乎她的感受就应该去安慰她，而不是忙着让我闭嘴。

我恨死顺民了。

他们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只是能比我更轻易地接受社会价值观，于是社会也接受他们成为“普通人”。我未成年时非常向往这种“普通”，于是努力地和他们做朋友，以搞清怎么才能变成这样，但是总是聊不到一起去，遂作罢。

老砖头是个例外，因为她是被迫做顺民的。她自己也恨死这事了，但是她不太会吵架，也不是很能打架，总是在想反抗和反抗不了中间反复徘徊。她想给手机改套餐，给营业厅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搞不定，后来只能找同学帮她弄。后来她有一次情绪爆炸，大概是受的气已经超过了她的忍耐范围，回家的路上和我在QQ里讲要拧开煤气和她妈同归于尽。我劝她说这事不值得，你妈是烂，可是你是个好人，用不着和她同归于尽。

她没拧煤气，只是和她妈大吵了一架，和我说第二天她妈消停了很多。

我没和她说，但是我心里挺为她骄傲的，而且想着她妈这么容易搞定，她就应该早爆炸，省得这么多年吃的这些亏。

她和我像两个极端选手，她恨自己攻击性不够，我觉得自己攻击性太过旺盛，总怕自己真的会不小心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是不会吵，我是太会吵，我几岁的时候和我妈吵架就会赢，上了小学又和老师吵架，老师在教室里哭。

我觉得吵架这事就不该发生，我和我妈吵因为我妈和我说没人喜欢女孩；和老师吵是因为我小学时的朋友不满此老师收家长的钱，又总是偏心那个家长的孩子，我其实不太在乎老师偏心这事，只是为了支持一下朋友做氛围组。

三十几岁的女老师质问当时九岁的我们从哪听说她收钱的，我对她这种表现特别熟悉，不像是觉得自己名誉受损，倒像是自己真的做了错事被拆穿。不过我觉得也可能是我揣测得根本不对，我于是我问：所以你是没有收钱，对吧？

她愤恨地盯着我，眼睛里有泪花，叫我俩出去罚站，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直到现在还总有女生羡慕我“会吵架”，觉得我不吃亏，我反倒觉得我吃了一嘴亏，我不是会吵架，我只是掌握了真相，别人真的在那骗人演戏还要把我拽进去的时候我才会和别人吵，否则是不会张嘴的。难道我就该接受我妈贬低我的性别，帮老师骗人说她没收钱？

不管谁能过那个日子，我是过不了。

我后来看心理学关于攻击性的解释，有一种说法是攻击性等同于生命力，孩子天生都是带有攻击性的，儿童需要知道的是母亲在她的攻击下能够幸存，而且也不会惩罚报复，以此确定母亲不在她的控制下，是另外一个人，从而和母亲建立良好的关系。否则孩子会认为自己只要施展一点攻击性世界就会毁灭，因此不断压抑自己的攻击性。

我确实很少被接住，因为我周围的很多大人都抢着在当小孩，挺多人被我攻击了之后的表现是坐地上开始哭，我也确实觉得挺灾难的，好像我真的有多大的威力一样。

不过要讨论我的攻击性是否良性，我觉得还挺健康挺良性的。我不会烧蚂蚁但是会追着烧蚂蚁的男生打，属于”惩恶扬善“式的攻击性，虽然打人这释放方法挺有破坏性的，但是我心理上完全没负担。

我承担不了的是，接下来没有对峙，没有大人问我为什么要打他家的小孩，大概就像我的小学老师，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理，但是又不想自己做的错事被暴露，于是他们说：那谁性格不好。这词听着挺泛泛的，也没法反驳，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确实感觉到很多人不喜欢我，那大概我就是有什么自己意识不到的性格缺陷也不一定。

我后来知道，“性格不好”的意思是，不是顺民。

那这顺民爱谁做谁做，老砖头不想做，我也不想做，我劝天底下的女孩也都别做，别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才，合理释放攻击性是正常的叙事，要不法律上哪来的“正当防卫”这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