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争议了几十年，刘晓庆怎么就突然被全网夸了？

真人秀《一路繁花》，看样子就是《花儿与少年》的复刻升级版，都是一群资深女艺人加两个年轻男偶像组团旅行。节目组明显在邀请女嘉宾方面下足了力气，请来的全是个性鲜明话题性十足的大姐大：刘晓庆、倪萍、蔡明、张蔷、向太陈岚、李小冉，光看这阵容就能闻到抓马狗血的气息。

结果第一期播出后，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主要矛盾冲突发生在姐姐团里年纪最大的刘晓庆，和年纪最小的李小冉之间。刘晓庆当领队却不大管事，让两个小伙子吃苦受累，还在资金有限且其他人都不吃了的情况下执意再加一条价格不菲的鱼，这都让李小冉大为不满，对刘晓庆数次表示非难，把不快挂在了脸上。

《一路繁花》剧照

我看了下网友评论，所有声音几乎都一边倒地站在了刘晓庆一边，认为李小冉目无尊长，顶撞前辈，情商低，自己行李超重导致托运费暴涨，却反过来为难只提一个箱子还不麻烦别人的刘晓庆，一条鱼才几个钱，为什么不能让“庆奶”吃饱？

而在网友眼里，刘晓庆则似乎是哪儿哪儿都好，浑身都在散发魅力。她74岁了，还是那么精力旺盛，健步如飞，在找餐馆的过程中还一溜小跑；她胃口好得惊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鱼肉、豆腐、青菜、折耳根，别人都吃不下了她还能一个人干掉一条鱼，吃完后竟然还说只是半饱；她情绪稳定，在表达自己需求时非常坚定，面对李小冉的批评时也不生气，而是表示“你说得对”；她情商超高，对所有人都不吝夸奖，把向太夸得双手托腮宛若少女，对李小冉也是一通表扬。

看着网友的评论，感觉大家对刘晓庆简直维护到了溺爱的程度，仿佛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做什么都可爱，跟她作对就是群众的敌人。对此，我并不感到吃惊。互联网上这一股“拜刘晓庆教”的风潮，已经持续有一阵子了。

我刷短视频，时不时就会刷到刘晓庆的言论，底下评论清一色都是赞美，羡慕刘晓庆的精神状态，说她活得通透、彪悍、不内耗，她那些话都是“女王发言”，她做的事都是“女王行为”。

这股风潮的最顶点，就是当那位小几十岁的前男友控诉刘晓庆抛弃他，还曝光刘晓庆的隐私聊天记录，让刘晓庆的婚内出轨和露骨情话都公之于众后，群众却依然维护刘晓庆，甚至反而还更要膜拜了。对一个普通女明星可以构成毁灭性打击的丑闻，放在刘晓庆身上就完全不奏效。这在道德观念趋于保守，处处都要拿放大镜进行道德审判的当今互联网上，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现象。

为什么大家现在对别的明星都那么苛刻，唯独对刘晓庆就特别包容？难道她在网友眼中属于另一个评价体系？

尤其是当我们想到，刘晓庆在过往的人生中，绝大多数时间在舆论场上都是充满争议，褒贬不一的。她身上那些鲜明的个性，直接的言辞，大胆的行为，在中国社会长期以来都是一个扎眼的存在。我小时候看媒体上对她的报道，听身边长辈对她的讨论，基本上都是以挑剔批评为主。当年，她直言自己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大家骂她太狂傲；她一次次地结婚离婚，大家骂她不检点；她的自传标题是《从电影明星到亿万富姐儿》，大家骂她炫富；她因为税务风波入狱，舆论评价更是瞬间跌至谷底。一个在争议声中披荆斩棘走过几十年的人，而且性格也并没有太大变化，到老了竟突然成了网上的“团宠”，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天。

这样的转变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要解开这个谜团，我们先要明确，现在网上崇拜刘晓庆的那些网友，应该都是换过好几茬的“新人”。过去在刘晓庆正当红时对她表示非议的群众，现在都属于中老年群体，在网上是被边缘化的，不大出声。而现在这拨喜欢刘晓庆的网友，都称她为“庆奶”，刘晓庆对于他们是奶奶辈的人物，于是他们的年龄段就很明确了。在刘晓庆演艺事业的巅峰期，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恐怕都还没出生。刘晓庆的影视代表作，他们应该也没看过几部。他们对刘晓庆的推崇，更像是一种“文艺考古”，是以现在的眼光往回溯，重新打量老一辈明星的演艺人生。

而刘晓庆之所以会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打捞出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概是，现在的内娱，实在太无聊了。现在已经很难有一个女明星会像刘晓庆那样，永远都以一种飞扬恣肆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面对镜头敢口出狂言，个人经历又那么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现在的明星，私下的情况或许千差万别，但在镜头面前都太整齐划一了，谨小慎微，唯恐出错，于是要么面目模糊，没有记忆点，要么台上一套背后一套，小心打造维护自己的人设，然后忽然有一天人设崩塌。

刘晓庆跳出了这两者之外，豁得出去，又不太伪装，把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只要还站在台上，是永远不会人设崩塌的，因为表里一致，而且早就通过言行拓宽了大家对她的预设，于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可以接受。你说她爱钱，她早就在自传里写过自己爱钱。你说她出轨，她早在拍《芙蓉镇》的时候就出轨姜文还直接向媒体承认。面对这种坦然，你真的毫无办法。

还有她超强的生命力，也是吸引年轻人的重要因素。在上世纪最后的那二十多年，她一直处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之上，做了太多出格大胆、敢为人先的事情：改革开放后第一个公开离婚的女演员，第一个拍武打片的女演员，第一个参与香港合拍片的大陆女演员，第一个出版自传成为超级畅销书并获得天价稿酬的女演员，第一个下海做生意入围福布斯富豪榜的女演员……然后因为生意出了纰漏，一夜之间，亿万富姐沦为阶下囚，这在中国女演员里也是头一遭。

至于刘晓庆在狱中的状态，诸如每天洗凉水澡，坚持跑步、看书、学英文，出狱后为了还债又从头再来，去横店当群演，给年轻演员作配，慢慢又站稳脚跟，六十多岁演话剧《风华绝代》，一年连演一百多场打破世界纪录……这些消息在坊间一直都被津津乐道。并不是大家因此就原谅了她的污点，而是说，她那股生命力实在是太夺目了，其他信息相形之下很容易就被忽略。而且经历过负面风波饱受争议的明星还有很多，但其他类似的女明星，不是从此销声匿迹，就是一蹶不振，要不就是变得岁月静好。说到这儿你们脑中一定正在闪过一串名字，她们比刘晓庆年轻得多，但一直能留在台上的话题女王，有且只有刘晓庆一个人。

《武则天》剧照

人类是一种特别需要传奇故事的生物，按照尤瓦尔·赫拉利的说法，这甚至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故事，会给予人精神能量，并且让群体之间可以相互认同联结。而演艺行业，本来应该是一个特别盛产传奇故事的地方。像当下内娱这样平淡无聊，不再有传奇，是不太正常的。这个时候，将刘晓庆重新发掘并打量，就是群众一种自发性的精神自救行为，实在是太饥渴了，顾不上那么多了。

再加上现在年轻人普遍能量偏弱，内耗的、厌世的、爱无能的……太多太多了，他们迫切地需要从别处获取能量来源。这个时候，大家就发现，刘晓庆的拿得起放得下，能治内耗；刘晓庆的敢闯敢拼，能治厌世；刘晓庆的敢爱敢恨，能治爱无能。当然实际作用还很难说，但在围观品味庆奶言行的过程中，年轻人至少能产生一瞬间补充上能量的幻觉，这对于他们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还有现在女性意识的觉醒，也能算一个因素。过去刘晓庆那些被认为太张扬、太强势、不守妇道的行为，放在现在看，就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表现，是挣脱男权社会规训后的我行我素，是领先于时代的女性之光。

而且在如今普遍的意识觉醒后，女性很需要一个榜样型的人物来指引自己，但奇怪的是，放眼望去，到处可见的只有那些翻来覆去的口号，却很难见到一个能体现那些口号的大活人。都在喊“大女主”，但影视剧里并没有多少货真价实的大女主，而是充斥着悬浮空洞底色陈旧的伪大女主。都在呼吁女性力量，但演艺圈里也没几个看起来特别有力量的女性人物，即便有，可更像是拗出来的一个个造型，既不鲜活，也不持久。那可能是因为，当大部分人都在喊口号，这些口号本身也会构成一重压力。这就像对着一个人怒斥，“你给我放轻松点儿”，对方是很难真正轻松起来的。

但刘晓庆作为上一个时代的人，她的女性意识，是完全自主自发地产生的。她说不想靠男人上位，不能依附男人，相反自己成为女强人后要提携男人，但同时她又不停恋爱结婚，和男人并没有划清界限。她说女人不应该被年龄打败，不管多大年纪都不能放弃自己，然后结果是总要执意出演比实际年龄小几十岁的角色，成为“丫头教教主”。如果按照现在的女权口号来看，她既有进步的地方，也有落后的地方，有“太爱男”、“服美役”、“搞雌竞”的嫌疑。但可能好也就好在这里，她心里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标准，只是跟随自己的心，这样反而更接近自由的本意，也让她显得更有魅力。

所谓魅力，首先就得要是个鲜活的人。而一个鲜活的人，又必然是一个优点缺点都能看到的人。如果取消了一个人的所有缺点，其优点常常也会随之消失。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现在这样一个拿着放大镜找缺点并大肆批判的年代，个人魅力也很难看见了。

刘晓庆则是一个不惧暴露缺点的人，这让她反而因为稀缺在当下获得了不少称赞。这是这个时代的悖论，也是专属于刘晓庆的歪打正着。

《武则天》剧照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不得不提，那就是她过去作为演员的实绩，也是她这么多年历经波折却始终在演艺圈有一席之地的立身之本。一次金鸡奖，五次百花奖。四次演慈禧，三次演武则天。有多部电影在那个一张电影票几毛钱的时代狂揽上亿元票房。这都是让她可以狂傲的理由。

这其中，还有像《芙蓉镇》这样经久不衰，常看常新，极具批判力量的电影。我去豆瓣看了一下，刘晓庆主演的电影里标记人数最多的，就是这部诞生于1987年的作品。几年前我看的时候评分是9.1分，而现在，它的分数竟然还在上涨，截至目前，共有23万8千人给它打出了9.3的超高分。片中那句台词，“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现在听来依然是那样振聋发聩。很多网友留言说，这样的电影，现在已经不可能拍出来了。

刘晓庆在片中饰演的胡玉音这个角色，据谢晋导演说，是刘晓庆自己写信求来的。当时已是超一线演员的刘晓庆，和才22岁的姜文搭戏，然后因戏生情，整个剧组都知道，就算刘晓庆这样属于出轨，大家也都默许了，甚至还明里暗里地表示欢迎，因为这对演戏有好处。戏比天大，私德是小事，这就是当时文艺圈的三观。姜文因在此片饰演右派分子秦书田，一举成名，后来又在刘晓庆的鼓励下当导演，刘晓庆帮他搭建剧组、拉来投资，于是就有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又是一部大经典。后来，刘晓庆锒铛入狱，早已与其分手的姜文顾念那份旧情，千方百计找律师为刘晓庆辩护。

《芙蓉镇》剧照

这样戏内戏外都足够精彩的故事，在那个年代俯拾皆是。而像刘晓庆这样，作品质量过硬，又话题性十足的女演员，现在是一个也找不出来了。

回看刘晓庆这几十年的经历，几乎每一步都走得浓墨重彩，而且神奇地和时代脉搏都呼应上了。她的影视代表作，展现了改革开放后的思想解放；她的婚恋史，展现了新女性的生活选择；她的商海沉浮，展现了市场经济的风云激荡。这其中，她有时候是正面案例，有时候又成了反面教材。刘晓庆一直都是刘晓庆，而群众在不同的时代会以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她。她就像一面镜子，几十年来不同人群投向她的那些褒贬荣辱，不过是在反映出大家各自的心路历程罢了。

本文首发于“三联生活周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