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死亡 ——读拉尔夫·弗里德曼《里尔克:一个诗人》(二)

这本传记分为“年轻的诗人”和“大师”上下两编,上编包括诗人的诞生、诗人的觉醒、突破、寻找和更新四部分,下编包括彻底的修订、内心图景、俄尔甫斯的魔力三部分。
贯穿整部传记的主题也是里尔克诗歌的核心:性与死亡。这两个主题无疑是我们所有人生命当中最具极端性、最无可逃避、也最需直面的事项。它们最显著的特征都在于同样意味着生命的高潮与终结,区别仅在于前者可以经历很多次,后者只有一次。
在性的维度,它是成熟的生命力独一无二的体现,我们不是仅仅需要它,而是通过它体察自身,拷问是否敢于直面自己。性的重要性到达了这样一种程度,在《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一书中,作者把它作为衡量“诚实的胆量”的标准,要求写作者写下自己的第一次性事作为练习,借用卡夫卡的话就是借此拥有“一把斧子,劈开内心结冰的海面”。其实何止写作者,每一个人都只有将性等同于生命活力而非丑恶的、不可言说的东西的时候,也许才意味着生命历程的真正开始。
而死亡在上述意义上有过之无不及,因为性的高潮的陨落就是某种程度的死亡,生命正是在孕育、高潮和陨落的过程中循环往复,直到死亡的真正来临。在死亡的维度,从出生到死亡前一刻的整个生命过程就是它的高潮,死亡的瞬间则是陨落与终结。当我们说要向死而生、要直面死亡的时候,并非让绝望占据了内心,恰恰是想要彰显生命的光与活力,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与极端才能孕育出最深切、最刻骨、最具希望性的希望。

诡谬的是,我们恰恰哪个都不想谈论。第一个是因为羞耻或罪恶,仿佛如果忽略它就不会存在羞耻,就连生物老师都羞于将其作为科学来讲述,往往让我们对着课本自学。第二个是因为我们以为死亡要么是别人的事,要么离自己很远。如果说生存的要义被我们领会得炉火纯青,仅仅在于我们把“自欺”这个武器运用得驾轻就熟。在“常人”的世界或者功利的境况下某种“自欺”显得必要又有用,但还存在本真的世界,需要直面的世界,唯我独存的孤独的世界——诗人所提供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不但通过他的诗歌,还通过他那似乎肆意妄为、似乎悖谬道德的人生旅程。
在《青年工人来信》这篇散文作品中,反映的是里尔克对性的独特解读。“他们似乎都把性视为通向不可言说的体验的通道,性注定要汇聚为一股更阔大的巨流,冲出现世的重嶂叠岭,汇入那汪洋恣肆、不可名状的体验之中。”“童年是个很好的例子,那时,感官刺激不仅停留于受刺激的地方,而是如电流般遍射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不要忘了童年,如果男男女女们想要得到解脱,融入那无名无形的广漠之野,他们就必须忘却停留于阴阳交合的短暂欢愉,转而去感受爱的全部体验。‘此时此地,在合二为一的拥抱中,升起难以名状的幸福…⋯不知不觉间充盈全身。’”性在他那里所传达出的“不是自我克制,而是性与死亡的纠结****,这种纠结原本就是追寻天父之路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正如诗人在《白色士兵》和《哀歌第三》中所反映的,对性爱的悖论的颂扬是要凸显它的两面性:“它既可以腐蚀生命,亦可以成为创造和救赎。”

里尔克的死亡观受益于哲学家-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舒勒,将死亡视为人生整体的一个部分。“他曾毫不掩饰地对克拉拉说,这一哲学将死亡视为基本现实,无论在《俄尔甫斯十四行诗》上,还是在《哀歌》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整个《哀歌》系列中,生存和死亡常常融为一体,构成沧海桑田的伟力,而在第十篇中,它们则被展现为存在的两个具体方面。里尔克在这里讲述了一个寓言故事,故事的发生地有点近似于但丁在《地狱篇》中所描述的“哀戚城”,那是进入死灵之地的门户。诗中,一位刚刚离开人世的青年飘过空空荡荡的现代城市郊区,那是他在尘世的最后一站,自此以往,就是浩渺杳冥、暗无天日的死灵之地。”
“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每一件事物都象征着生死往返的一个方面:摇篮象征着出生;道路象征着存在;燃烧的书象征着启示;玩偶象征艺术中的人生和人生中的艺术。“最后,窗户既令人想到巴拉迪内在日内瓦的住所的窗户,那是另一个世界中爱的探望,又令人联想起《窗户》这组诗,诗中,窗户联系着在场和缺席。”

《哀歌》的最后,青年再一次道别,他即将离开“哀戚国”,进入真正的死灵之地。在一道大山脚下,死灵之地的边界,年长的引路人把年轻的亡灵拥入怀中,泪湿襟袖——此刻,他仍是一个人,但已拥有不断扩展,直至无限的感知。然后,两人永诀:
“他孤单地爬上去,爬到原始苦难之山。/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这位年轻的亡灵身负尘世的爱⋯⋯向着最终的命运进发。同自己的引路人挥泪永诀,他必须前行,进入那不知内外、无分你我的死灵之地⋯⋯‘无尽的死者’将自己比作雨水,‘早春时节落在幽暗的土地上’。这是一场喜雨,从我们身边升起,又落回到我们身边,不禁让人想到自然界中水上升为气,气又凝结为水,回归大地:‘而我们,思考着/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当一个幸运降临时/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我们仿佛从中看到里尔克自己的身影:最早是卢,然后是克拉拉、鲍拉·贝克尔,后来又有了露露、梅尔林。“每一次分别都把里尔克推离尘世的羁绊,推向更远的地方,越来越接近那只有死者才拥有的解放和超脱。这是一个浪漫的‘夜晚’,它黑丝绒的天幕上写满自由,那是精神的自由,也是艺术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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