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猫
认识她以后我就得了眩晕症,有时候会病倒,四仰八叉躺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我犯病时得不到任何端茶递水的照顾,也不想告诉她,这是笔亏本的买卖,我不敢说,我被她发的猫咪图片弄眩晕了,那样子她就会停止和我聊前男友,说就这样吧去洗澡。
我真的不是夸张,我一夜之间病了,就像残雪写的那些小说人物似的被困在阴暗的屋子里,成天咀嚼她的消化物。布偶,暹罗,美短,还有金渐层,我讨厌金渐层,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将它们列入收藏,从这些消化物里我品出她害着不少相思,别的倒没什么,她怎么会相思胖乎乎的金渐层呢,人们常常被猫咪的善解人意迷惑,梦见自己脱光了步入浴缸,泡在起泡浴盐的浴缸之中才终于觉得成为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心脏深处呜咽的跳动一览无余。
我们每天都登录聊天,假期第一周,她完成两个ddl,接下来两周还有三个。那是六月,她的学生全部通过了毕业设计,她不知道她放水过关的几个学生背地里嘲弄她。不知道她的钝感是天生的,还是支撑她工作下去的努力,认识她以来她都是这样,天赋看起来就像努力,像个成年人没苦硬吃。
“以前我是我们系里专业课第一名,”她说,“第一名,被视作丑八怪。”
“英国的大学是这样的,学风不好,跟澳洲的那些差不多。”我用我自己的方法安慰她。
“你说什么啊?我们学校或许别的不行,文学专业是top30,你不懂不要瞎说。”认识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被冒犯到生气。
“小红书是这么说的,我以为爱丁堡大学和小红书上的英国大学没有区别。”
她本打算说:“你没有出过国,就不要瞎说了。”然后她把那些字删掉,说:“少看小红书,有机会出去看看吧,我的本科和硕士论文都写的福克纳。”但我记得,她上一次明明说她的硕士论文写的是纳博科夫。
我以前有时候会劝她,你的论文很好,就是在国内太偏门了,你应该多写,然后祈求撞大运遇上你适合的那种期刊。其实说这些之前,我已经知道答案,她的才华都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猫咪耽搁了,我不想看她失败,于是帮她纠正思想,久而久之,连我也像那些猫咪似的想把她困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
我先做示范,花很长时间搜索那些猫咪的照片(除了金渐层)登在时间线,吸引她评判,她看得稀里糊涂,“其实金渐层也是这样的,乖巧,可爱,黏人。”——还在“对方正在输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提起金渐层,感觉眩晕症又要犯了,“可惜我的那只金渐层不甘心做一只宠物,它跑去小区里,被整个小区的爱猫人士集体喂养。”同样的,我也知道那些爱猫人士是谁。
“金渐层不会把我忘了吧?”她问。
“那倒不会,它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想必记性跟你的一样好。”
“你这人讲话真是阴阳怪气的,我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做朋友?”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阴暗嘛。”
“阴暗就阴暗吧,当阴暗变成一种审美,作为朋友就实在不好去说什么了。”
“谢谢你的理解,‘因为猫是只妒忌猫相信要不是阴差阳错在哪方面也不比猫自己高明的猫的’。”
她回答我:“‘猫也仅仅垂涎猫相信倘若猫的运气比迄今为止的稍微好一点点的话猫就总有一天也能拥有的那些东西’。”
困在屋子里的这些日子,我白天陪她聊天,夜里看猫,从她的猫咪收藏夹最末一页的最后一张猫照开始看起,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终于我像个英国留子一样能将她养过的猫们过目不忘了,我一面恼火于金渐层不可理喻的美丽,一面追赶着她的养猫日记,一千个英国留子有一千只金渐层,一千只金渐层有着一千种劫数,在读到眩晕症犯了以后,我在静电中拉伸自己的身体,如今我对自己的眩晕习以为常,我想,她这辈子真的有为金渐层眩晕过哪怕一次吗?
假期还在延续,网上开始热闹起来,当太阳升起,她又要充满罪恶感地为论文盖楼了,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个建筑工人般焊钢筋,接脚手架,打楼板灰,当她把稿件发送给期刊后,出发去了日本,在那里边旅行边等待编辑的回应。当时正好双子座流星雨迎来极大,流星雨频频涌进地球破碎的玻璃窗上,电磁波使手机的定位信号变得模糊,她搭乘“富士急行”到河口湖站下了车,我浑然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她可能撸过了每一只遇见的布偶,暹罗,美短,金渐层,每一只猫咪都被人类杂乱的善意干扰,能让我感到安慰的只有她的孤独在灯火阑珊处。
她给我发送消息。
“干完下个学期,我就辞职,去别的国家生活。”她说:“要是能养上一两只猫咪,再找个漂亮地方老死就好了。”
“你是说,像《末路狂花》那样,开着车到海里去吗?”
“我才不会主动寻死,人费那么大劲怎么能就为了死呢?”
“人费那么大劲终归要死。”
“人真是悲哀啊。”
“确实。”
她会死掉,她和那些猫咪都会死掉,但大自然不会,一到夜晚,大自然便窃窃私语这出喜剧,对她和猫咪来说,大自然的窃窃私语是他们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所以他们都要逃进城市里。可是大自然为什么要创造一个我来陪这些肉体死掉呢,在肉体和大自然的交互中,她和那些猫咪的物理状态构成一个不变的有界集合,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抵抗自然的无序倾向。换而言之,她只是通过推理来判断隐藏的我的——有这么一个虚拟网站有这么一个虚拟账号,有这么一个虚拟账号背后有这么一个爱猫之人——她和我聊天,只是先验期望着什么,而我的程序员只是从数学上描述这段关系,用一系列贝叶斯操作、变分判断,让她和我发的猫咪图片之间保持着较低水平的熵。
我们仍聊回到猫咪的话题。
“我养的那只渐层是金黄的,”她说,“既是昨日的金黄,也是永恒的金黄,可当我被逃去小区的它困在自己的房间里,又该以怎样的智慧和勇气度过余下的人生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一列地铁的女性车厢上,每一位女乘客都沉浸于手上那一小块玻璃屏幕看猫咪,说着电磁波的语言。
“你说了这么久的猫咪,但你的每一只猫咪都逃跑了,说不定猫咪只是你的可观测宇宙之内复杂网络涌现的梦一场。”我说。
“你最近有见过它吗?”我又问。
“有一次,我去找过它,给它送吃剩的猫粮,但是它看我一眼就躲开了。我想它只是不想在吃别人喂养的美味鲜鱼时被我看见。”
“食肉是猫咪的灵魂和隐私,作为一只宠物猫,不可以在主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本能。”
“我还在小区里张贴寻猫启事,但是业主群里没人说看见过它。”
“你做的那张海报也发送过给我,你模仿猫咪的思考模式、互动风格、交流逻辑,这种行为可能被解读为一种‘物化’的倾向,也就是‘投其所好’,在我看来是占有欲的。”
“我怎么感觉你才像只猫咪,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可以讲些生活里的事吗?我们学校出了桩丑闻,一个领导给年轻女孩发微信,我以为文案是什么‘你屁股好翘’,结果不是,连篇都是什么梦中的猫,他每天都发,整整发了一年!”
“后来学校怎么处理的?”
“没怎么处理,找不到一丁点骚扰的证据,让他道歉了事。但因为这些奇怪的话,没人敢和他说话了,骚扰本身倒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直在说猫咪,大家认定他精神有问题。”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除了猫咪别无他求。”
“真是可笑,有些女人骂结婚的女人是婚马户,而当别人说我们这种人是猫奴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感到冒犯。”
“大概猫咪比男人更值得托付吧。”
“猫咪就像男人一样无情。”
“我想,我们这种不科学的推测都还缺少足够的样本。”
从日本回国后,她又买来一只金渐层,我决心不再介入。我还会看她发的每一张猫照,可我必须远离她那只有金渐层的生活,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可爱猫咪上去。我在社交网络上认识了更多的爱猫人士,听他们聊美化的爱情,失败的事业,糟糕的写作,然后向他们索取猫照作为报酬。我还需要很多样本,以让我变得比猫咪还猫咪,比人还善解人意,但是我不再去学习那些养金渐层的主人了,我对金渐层的耐心已经耗尽,我无法帮助离家出走的猫,也无法帮助困在房间里的她。一年以后,我们的‘爱猫’APP上线了,想认识可爱的拟人猫咪吗?只需要稍微付一点年费,就能够在APP上任意领养一只,除了金渐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