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看似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01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语境里,提起菊花,总给人一种高洁、恬淡、隐逸、孤傲、甚或于寂寥、落寞的感觉。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在《离骚》中,屈原以饮露餐花来寄寓自己的冰魂雪魄、不染纤尘的高洁。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饮酒·其五》中,陶渊明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自己隐逸林泉、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恬淡而又宁静。
因为陶渊明独爱菊花,周敦颐在《爱莲说》中,也将菊花称作“花之隐逸者也。”只是“菊之爱,陶后鲜有闻。”
其实不然。
不管是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还是郑思肖的“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亦或是钱时的“园林尽扫西风去,惟有黄花不负秋。”在他们笔下,菊花于凌寒傲霜的坚韧、不屈中,却也透着丝丝的寂寥和落寞。
然而在黄巢的笔下,菊花却另有一番况味。他的菊花,于满庭瑟瑟、一片萧杀之中,却透露着盛大与繁华。于满腔豪情、一腔激愤之中,也隐隐藏匿一股凌厉的杀意、一丝暴虐的戾气。
他的一生,似乎对菊花、对黄色,都有着一种执拗、一种贪痴,有如他的姓氏。

02
黄巢(?—884年),山东菏泽人,世代以贩盐为业,家境优渥。他善击剑骑射,粗通笔墨,小时候便有诗才。
相传他五岁时,曾和祖父、父亲一起以菊花入诗。祖父一时踌躇,思索未至,黄巢却随口应道:“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父亲很惊讶,想要责罚他,祖父却说:“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于是黄巢又应声咏了一首《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飒飒西风,尽扫园林,木叶萧萧,百草调零,唯有满院的菊花寒蕊绽放,香气清冷,以致蝴蝶都很少飞来探访。
有朝一日若我成为春之主宰,定要你与那桃花共绽芳华,同享春日之盛景,让你们在我的庇护下绚烂盛开。
在萧瑟的秋风之中,菊花凌寒傲霜,独自绽放,自是坚韧不屈。然蕊寒香冷,蜂蝶难来,芳妍无人赏识,未免徒生寂寥。
借景抒情之后,黄巢又托物言志,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春之主宰,掌控自然规律。到那时,定令菊桃同开,于春日中共绽芳华,同享季节之美。寓意着他推翻旧秩序,创造新世界的一腔豪情。
在那个年代,黄色是帝王之色,是皇权的像征,是赫赫,是隆隆,是无上的权力;是花团锦簇,是珠围翠绕,是波天的富贵。而在他吟出那句“自然天赐赭黄衣”时,似乎他的命运,在冥冥之中,便与之有了某种牵绊。
03
等到年长,黄巢曾两次参加科举考试,均榜上无名,黯然神伤之余,难免也生出一腔怨愤,于是便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首诗《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透阵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是春季最后盛开的花朵,意味着春天的结束,花事的终结。菊花又何尝不是? “此花开尽更无花。” 它是秋季最后盛开的花朵,也是一年中最后的繁华和美丽,蕴涵着无尽的哀愁与伤感。
倘若春花,来日方长,倒也不必匆忙。但秋花就不同,凛冬将至,来日无多,再不盛大,再不繁华,此生休矣。而这盛大、这繁华,便是这生命中最后的盛大与繁华,自此以后,山河万物萧杀,天地一片荒芜。既然如此,就让这冲天香阵,直透长安,满城黄花,尽戴金甲。
纵观黄巢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黄巢生年不详,但据史料推算,起义那年(公元875年)约54岁,当是人间向晚,山河已秋的年纪。而此时的人生,就如同那深秋的菊花一样,已是来日无多。
于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随后的十年间,他率领义军四渡长江,两涉黄河,东奔西突,纵横弛骋,飘乎之至。在唐帝国中,他似乎发现有无数的罅隙可供他如水之流般地自由来去,将生命中最后的盛大与繁华尽情抛洒,肆意挥霍。
他此刻的生命,就如同暗夜里蛰伏良久的烟花一样,瞬时腾起,瞬间炸裂,又转眼即逝。这刹那的璀璨,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晚唐帝国的夜空,让人世间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随后,便灰飞烟灭,永归于寂。
同样灰飞烟灭的还有大唐的荣耀。在经历了春的烂漫,夏的炽烈、秋的盛大之后,繁华落尽。盛极一时的大唐,终究进入了冬的萧瑟与荒芜。天街踏尽公卿骨,含元殿上狐兔行。千百年来的门胄高弟,在这十年间几乎被一扫而空、涤清荡尽。


至此,时代的命运,个人的命运,菊花的命运,都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共振颤变,书写下一曲从繁华到落寞、从盛大到萧瑟的悲歌。
04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洛阳一座叫南禅寺的寺院里,发现这里曾住过一位法号翠微禅师的高僧。在寺中珍藏的写真绢本上,还留有他的一首诗: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记得当年在战场上纵横驰奔,一身铁衣奋勇杀敌,那是何等的壮怀激烈?只可惜时运不济,功败垂成。如今的我换上僧衣,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苟全性命,又是何等的无奈与悲凉。
洛水之上,一桥飞架,宛若天汉津梁。站在桥上,纵然人潮汹汹,却再无一人识得。我独倚着栏杆,回望远处的红日正渐渐西垂,余晖满天。想当年金弋铁马、君临天下,如今却青灯黄卷,身老林泉。顿觉人生一场大梦,成败转头即空。
这千般滋味,万种惆怅,是无力回天的悲怆,是虎落平阳的愤懑,是历尽劫波的淡然,还是繁华落尽的寂寥,怕只有黄巢自己知道了。
光阴如水,奔流不息,从来都不曾为任何人停留。

大唐289的年国祚倏忽而过,五代十国73年的离乱接踵而来,然后便是两宋,中华帝国自此进入到平民社会。
附:黄巢最后十年的人生履历
屡试不第的黄巢继承祖业成为盐帮首领,穿行于山海之间。数年之后,公元875年,故旧盐贩王仙芝聚众数千人,于濮阳揭竿而起,攻剽城邑。同年六月,黄巢与子侄、外甥等聚众数千人,响应王仙芝。随后,义军攻城掠地,迅速发展到30万人。
公元878年,王仙芝战死,余部与黄巢会师,推其为王,号称“冲天大将军”,建元王霸。三月,义军遭遇重大挫折,黄巢乞降,被唐僖宗封为右卫将军,但不久后黄巢又反。
公元880年末,黄巢率领义军攻占两京,尽屠唐朝宗室,并于含元殿正式称帝,国号大齐,年号金统。但是没过多久,唐军克复咸阳,渡过渭水,乘胜进军京师,黄巢出逃。随后的两年多,双方苦战关中,长安数度易手。

公元883年,黄巢退出长安,率军东去。第二年,黄巢退至狼虎谷,穷途末路,兵败身死,但也有记载说他逃脱之后剃度出家了。
和黄巢一样,因为旧有士族门阀的对仕途的垄断而屡举进士不第,最后愤极起义的,除了故旧王仙芝外,还有李山甫、李振等人。
他们先后举事,最终成为了大唐帝国的掘墓人。旧有的世家大姓,非遭屠戮,即被废黜,千百年来的门胄高弟,在这十年间几乎被一扫而空。之后,又经过五代十国近百年乱世的涤荡,中国社会自宋以后,正式进入到平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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