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之境】降物森林
◆“我”——维想空里,Y——雨尾冬平。是很莫名其妙风味的故事,还请多多指教。
这就是我和Y最后一回出来了,我满怀怨愤地想。我已经在荒野山中背着沉重的背包徒步几十公里,而Y仍在不断往前走,树与山遮蔽视线,催眠似的重复又重复,和十小时前看到的没有一点区别,出路遥遥无期。天色渐晚,山风呼啸,寒冷刺骨。我头晕目眩,又饿又渴,眼前景象和脑内记忆一并开始模糊。我问Y我们现在在哪儿来着?他暼我一眼,没说话;我问Y咱们为什么来这儿?他叫我闭嘴。委屈心情袅袅升腾,不祥预感蠢蠢欲动。我偷偷观察,Y面色阴沉,好像我欠了他八百万,嘴里还念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将离去,于密林深处;如水入海,永不归来”。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不好!Y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虽说我和他小时候总是连吵带干仗,他脾气怪又难伺候,可我绝对不要看他做傻事。于是在下一个小路分岔处——这样的分岔我们已经经过了几百个——我毫不犹豫地甩下背包,一把把他摁倒在地,反剪双手,抽绳子捆牢。任凭Y惊讶大叫询问质疑,我都不为所动,打开他的包从最小的兜开始翻遗书。Y自杀前一定会留下点儿什么,但他的背包里除了本胡尤拉的诗集外一无所有,空空荡荡。我从下到上翻过来转过去地搜他的身。从裤腿开始,再到衣兜,为防万一我还扯了他裤子看里面有没有藏东西。Y挣扎的极其剧烈,豆虫一样扭来扭去。他一边叫我的全名一边破口大骂,骂的又脏又难听,还差点咬我。趁他张嘴的时候,我从自己包里掏出个红豆面包,一下就给他塞进去,满满当当怼到喉咙口,顺便再骑在他身上不让他乱动,然后继续仔细搜身。终于,我摸到他胸口附近触感不大对:长方形,大概是什么纸质品,旁边还有个硬玩意儿。遗书!我一把把东西从他保暖内衣里薅出来。纸制品是一张海边照片,我穿着沙滩衬衫,正对着镜头笑;硬东西是个扁扁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个挺精致的钻戒,钻石还磨成了心形,……没了。
……现在氛围变得有点尴尬:我和Y大眼瞪小眼,他满脸震惊,眼泪汪汪,不是要哭了而是真掉眼泪了,眼泪在他被扑了一脸灰的脸上划出两条晶亮痕迹;他嘴里还塞着面包,红豆馅从面包尾巴被挤得喷出来,黏糊糊地掉了他一脸。呃,嗯……我左顾右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Y奋力大口把面包干噎下去,然后用一种洋溢着淡淡死意的平静语调仰面对天说:“你他妈先从我身上滚下来。”
我立马滚了,顺便赶快把绳结给他解开。Y拿手背抹了把脸,把翻上去的毛衣拽下来,把保暖内衣下摆塞回裤子里,把裤子拉链狠狠拉上,把外套一个扣一个扣重新扣好。扣完了,他眼神虚无地转向我,等我开口解释。我噎了一下,但想了想又觉得我完全有理由生气,毕竟他拽着我跑这么远居然就是为了表白也太莫名其妙,害得我以为他是要死在树海里顺便拉个垫背的——不,想想这两件事似乎也不冲突,于是我说:“原来你想让我陪你殉情?”
Y的眼神看起来完全死了:“这是对刚被你扒了裤子的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不然你非要来这里干嘛?还带着照片和戒指。”
“……我要来?我要来?!你在说什么鬼话?吵着要来的不是你吗?!”
“我……?”
“‘怪谈:据说只要在十二月徒步穿过降物森林,就会得到从没见过的怪东西’——就为这破事儿你非闹着要来一次不可,缠着我准备了三星期,订票培训买装备打行李麻烦死了。”
“是、是吗……啊不对,那刚才你为什么凶我?还说什么永不归来……”
“你他妈能不能讲点理,我一直辛苦看路你还有心思问废话,我没抽你都算我脾气好。还有,那诗是胡尤拉写的,我最喜欢的一首,我乐意念。你敢说一句他不好我现在就把你嘴拧下来。”
“……”
我双手捂嘴,噤若寒蝉。Y很少为什么事儿动真格的发火,胡尤拉算其中之一,我六岁时第一次被Y骑着揍到哭就是因为我当他面说胡尤拉写的什么玩意儿。大概是徒步的疲累把我脑子搅和成一片,累的简直转不动,连这种决不能碰的红线都忘了。Y说的时候这些事儿开始模模糊糊露出点印象,就像盖了层半透明纸一样若隐若现。Y杀气腾腾地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后脊梁发痒,理不直气不壮地缩了下脖子。
“我、我忘了嘛,我看你状态不对就决定先救人要紧。时间紧迫,怕来不及,所以打算先把你遗书翻出来防止嘴硬再规劝人生。总之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真是谢谢你的独特脑回路。在以为要被你强暴的那几分钟我差点咬舌自尽。”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设想了一下Y视角的流程,汗流浃背,感觉我变态的有点超过,“要不你打我一拳消消气吧——呜呱!”
话音未落,Y就给了我肚子一记结结实实的直拳。下手完全没放水,感觉胃都要被打碎吐出来了。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抽搐蹬腿,Y晃晃手腕,对我露出颇为清爽的笑容。
“算了,原谅你。”
“……都揍完了还说什么‘算了’啊!!”
我两眼含泪,用力吐槽。Y蹲下来,敷衍地摸摸我的头算是安慰。揍完我之后他看起来心情好多了。
“顺便一提,空里。这些玩意儿——”他指指地上的照片和戒指,“——不是我带来的。在你把它们弄出来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衣服里还有东西。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在那儿。你放心,就算买,我也绝不会买这样的。这根本不能戴吧?”
我这才注意到那枚戒指的样式。凑近看去,戒指内圈参差不齐地凸出着一排细小尖齿。我戳了戳,它们像刀片似的,又利又薄,感觉一下就能把手腕割伤,完全不是方便佩戴的设计。再仔细一看,那照片也不对劲。海边沙滩上阳光灿烂,三柱塔状巨石在海中直指天际。我头上戴着金色星星墨镜,胸口挂着大海螺,身上穿着个土了吧唧的沙滩衬衫,上面印着大红色椰子树和一堆螃蟹,底下的短裤是翠绿色的。我居然还在呲牙咧嘴地冲着镜头傻乐。
“我发誓我从没穿过这么傻的衣服。”我坚决地说。
“是吗?感觉还挺适合你的。也不知道以前是谁穿着哔啵超人套装去学校上课。哔啵哔啵光线——哇,真帅,想起来就好动心。”
“别、别说了……!”被好朋友揭露黑历史居然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吗,总觉得比刚刚他揍我一拳感觉还痛,我挣扎着,“而且那时候明明是你撺掇我穿的!”
“那是另一回事,”Y轻描淡写地无视掉我的话,“不过就算相信你的话(我说的就是真的!我大声说)——这照片也不对劲。石头在海水中浸泡,怎么可能上下一样粗。与海水接触部分侵蚀应该要剧烈的多。三柱状况一模一样,那可能性就更小了。”
啊,确实。
“所以这两样都是降物森林搞出来的?”
“应该吧?说不定你那儿也已经有多出来的东西了。”
在Y扒我衣服前,我就自己动手了。我迫不及待地在身上全摸了一遍,又把包里东西全倒出来看。身上没多什么,包里倒是真的出现了两样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一把大马士革小刀,挤在我的皮质刀鞘里,刀身扭曲成波浪状,刀刃吹毛立断,有非常漂亮的烤蓝;还有一支按动型圆珠笔,横贯我的日记本,把皮革封面和厚厚的纸张刺了个圆洞。笔身是金属壳,遍布圆形凹痕,像被大小雨点打出无数凹陷。我在日记本上试了试,居然能写,墨水是红蓝双色,写出来的字在夜晚微微发着荧光。
“太帅了……”我由衷感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能搞明白的话就不算是怪谈了吧,”Y说,“不过东西的出现倒似乎多少有点共性。”
“唔,有道理。”我想了想。“首先,森林中出现的都是‘从没见过的怪东西’,这点目前和传闻相符。照片啦,戒指啦,小刀和笔,感觉都不像是正常制造出来的玩意儿,至少我没见过。其次,感觉物品出现的位置很随机,好像在哪里发现都有可能。”
“第三,”Y补充,“这是切身体会。物品出现的时候好像不会让人注意到。照片和戒指盒是贴着皮肤塞在我身边的,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感觉,也不觉得硌得慌。我不清楚这是怎么搞的,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不过都已经凭空出现东西了,再多点不可思议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所以果然那是你带过来准备表白的吧——哎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
“还有第四点,”Y面不改色地放下那柄大马士革小刀,“我觉得这些物品多少还是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点关联。照片,刀,笔,诸如此类。”
“那戒指怎么说?”
“这就不知道了。说到底也只是猜测。”
也对。不过怪谈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醍醐味最吸引我。
“那照片和戒指你还要吗?”我涎着脸问Y,“我想收藏。感觉都好酷。”
“随便。”
“我爱你。”
“呃。快滚。”
Y露出鸡皮疙瘩起来了的嫌恶表情,挥手打发我。天色渐晚,我乐滋滋地跑去清理附近空地,Y从我包里取出帐篷,我们七手八脚地搭好了夜间营地,顺便在附近捡了树枝点篝火。金红色的火焰噼啪跳动,在深沉的森林夜色中颇让人安心。只啃面包太过悲伤,我顺便架上锅,用自己随身带的罐头煮了热汤。
“明天我们再往深处走走吧?”我小心翼翼地跟Y打商量,“现在我们还算是在森林边缘部分,如果深入核心,说不定会有更多怪东西,一定很有意思。反正我长假都请了,再多看看嘛。”
“想得美。”
“就再往里走一天!然后我们就回去!你最好了!晚饭可以让你先吃!……怎么样?”
Y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空里,你知道刚说的那些共性如果是真的有多危险吗?”
“……?”
“什么东西都可能出现,而且可以在任意地点出现而不被我们察觉,也就是说——”他用铁勺舀起一大勺汤,“这汤里说不定就有针,毒蘑菇,或者什么人的眼球和手。”
“不会吧,材料都是我亲手放的——”
“背包也是你亲手整理的。小刀能出现在背包深处,那些为什么不能出现在锅里?”
“……”
非常有道理。我无言以对。
“而且这还不算是最坏的状况,”Y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位置随机,东西也不一定——”
他把勺子丢回小锅,向我挪了一点,伸出右手揉揉我肚子之前被揍的地方,动作倒是怪温柔的。
“空里,说不定你的身体里也会多出新的东西来哦。多一颗心脏啦,多两只眼球啦,多几节骨头啦,甚至可能在腹腔里突然多出一个胎儿,从你肚子爬出来,爬到你耳边叫你爸爸——”
“呜哇啊啊啊!!!”
他左手突然一拍我肩膀。我吓到差点弹飞出去,眼泪都出来了。
“总之这样你就明白这儿有多危险了吧,”Y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瑟瑟发抖,“明天我们就走,有异议吗?”
“没……”
“好了,汤煮好了,你先请。”
“不不不,不用了……”
“是吗?那真遗憾。”
Y捧着我的不锈钢碗哧溜哧溜地吃。我万分小心地啃袋装面包,每一小块都要掰开看看,总觉得里面有针。一想到Y的话我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好像锅里真的煮着眼球或者手,肚子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似的。我对恐怖怪谈一点不怕,但是对于血肉相关毫无抵抗力。但Y说的确实有理,他考虑的一直比我全面得多。我对这地方的危险性估计太过不足,的确应该早点回去的好。
夜幕渐深,远处的黑暗里传来野兽长嚎声,猫头鹰古怪的鸣叫听起来格外阴森。我忍不住戳了戳Y。
“我们应该离森林出口不远了吧?”
“要是你的定位系统没坏,那大概再往北走五个小时就能出去。”
那还好。其实Y说完后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但我走了一天,困的要命,大晚上前进也很危险。Y和我猜拳决定守夜顺序,他以前猜拳把把赢,这次却输给了我。我怀疑他放水,不过不管怎样,我的脑袋确实已经在停转边缘,急需休息。我把睡袋拉好,篝火影子在帐篷上轻轻摇动,Y在外面看他带来的那本胡尤拉诗集,一页一页翻得哗哗响,很催眠。困倦涌起,我立刻陷入了睡梦深渊。等到Y叫我起来,我感觉好像才过了一瞬间。
“换班。”Y带着一身寒气摇晃我。
“这么快?”
“快个鬼,出来,我快困死了。”
我拖拖拉拉地钻出来,手表确实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Y立刻迫不及待地接替我滑进睡袋,发出颇为满足的叹息声。我揉揉眼睛,走到外面篝火旁坐下。
睡了大约五小时后,我现在脑子的确清醒了不少。虽然因为睡袋放在地上而浑身酸痛,但我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得多。凌晨三点格外安静,木头烧的叭叭直响。我百无聊赖,把那些凭空出现的物件从背包中取出把玩。圆珠笔外壳质感独特,小刀的烤蓝美不胜收,照片上的我自己笑的奇傻无比。降物森林的馈赠古怪莫名,不过这么看来倒也算得上可爱。只有那枚戒指里尖刃太多,即使我小心触摸,还是被划破了指头。血珠滋一下冒出来,挺疼的。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在包里翻找带来的创可贴。疏忽了。我好像没带,Y大概也没有,毕竟他的包里只有诗集——
咦?我突然愣住了。
等等。
对了。
我突然才意识到。
这明明是从一开始就很奇怪的事。
——Y的包里为什么只放了诗集?
……辨别方向用的是我的定位系统,帐篷是从我的包里掏出来的,煮晚饭用的是我带的食物和炊具;甚至睡觉时也只有一只睡袋,只能我们交替进去睡。我的包又大又沉,几乎要塞到爆炸,为什么他的包里什么也没有?为什么我从来没对此感到奇怪?……我们真的一起收拾过行李吗?……我和Y真的是一起来的?……Y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我身边来着?……
不。说起来……和他相处时,我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去死?我为什么笃定Y自杀一定会留下遗书?我有关Y的清晰记忆为什么只有小时候的事?那枚戒指上的尖刃为什么会让我一下子想到割划手腕?……
第一,森林中出现的都是“从没见过的怪东西”;
第二,物品出现的位置很随机,在哪里发现都有可能;
第三,物品出现的时候好像不会让人注意到;
第四,出现的物品多少会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些关联。
……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被戳出圆洞的日记本,一页页向前翻去。
我悄悄钻进帐篷。Y还在睡,露出毫无防备的安详表情。我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他,他半梦半醒地嘟哝了一句:“干嘛?”
“没事,”我说,“你没死真的太好了。”
“操,我他妈刚睡着……滚远点。求你别再突然扒我裤子了。”
“嗯。”
我从帐篷里钻出来,重新坐在篝火边。眼泪吧嗒一声落在地上。我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吐了口气。我摊开日记本,把之前的记录一页一页慢慢撕下来,一张一张丢进火里。纸页像明亮的蝴蝶,瞬间幻化成灰,翻飞不见。还有几个小时就会天亮。我想,等离开森林后,我还有很多想和Y一起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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