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丰记忆
2012年的夏天,我跟随一个叫“雷励中国”的公益组织踏上了一趟远征的旅程,终点是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贞丰县,和96个年龄相仿的青年一起开展社区建设、野外探索等活动。
我当时参与的项目是为暗定小学修建堡坎,为新发寨的7户人家修建一口水窖,以及徒步四天,翻越几座山,最终从120米高的岩壁上速降下来。
2023年7月,我把远征时用的60L登山包放上了闲鱼,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士拍下来之后又退款了,给我展示聊天截图说:“不好意思,老师说买错了。”我看见那位老师的头像正是雷励中国的logo,这位上海的女士想必是在为孩子参加夏天的雷励青年营做准备,60L的容量对于14-17岁的学生来说太大了。
我同意了这位女士的退款申请,回复她:“这个背包是我2012年参加雷励贵州远征时候买的,真的好巧,祝你们远征愉快!”
“好巧啊,谢谢!”她发了三个比心的表情。
大概因为这种机缘巧合的事儿,我萌生了重返贞丰的念头,促成了两个月后的旅程。
2023年的秋天,时隔11年再次来到贞丰。我和朋友结束了在兴义万峰林的旅程,从兴义租车自驾前往安顺。天气预报当天有雨,在高速上开了不久雨水就倾盆而下,我降低车速,身旁的汽车依旧以120km/h的速度呼啸而过。
贵州多山,喀斯特地貌超过全省6成的面积,于是在高速会钻入一个接一个的隧道。我从未如此期待地进入隧道,可以在密集雨点的捶打下得以片刻喘息。
贵州多雨,但下一会儿就会停。眼前的景色就像公路上标示的那些从未去过的地点一样美丽:紫云、白层、望谟。

自驾的终点是贞丰五小,那是当年远征的大本营。我们在那里破冰、分组、相聚、离开。里面的三栋楼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当时我们睡在右手边的教室里,没有床,大家都睡在课桌上。在远征的第二阶段,我们在左手边的四层楼上练习速降的基本动作,以应对几天后的120米岩壁速降。

在每一个远征阶段回到大本营都可以说像进城一样开心。当时不让喝酒,但我还是和李小戈在五小右手边走不远的一个小店里吃了贞丰最具特色的糯米饭,还喝了一瓶啤酒。这次也在右手边的路上找到了糯米饭,只不过走了比想象中更远的路,肯定不是那家。
我在这条路上走了走,没感觉到有什么变化,除了路边都是汽修厂和卖电动车的之外,穿着苗族服饰、脸上刻满褶皱的阿姨依旧在坐在路边择菜聊天儿。
我上车,向暗定小学开去,但导航里没有“暗定小学”,就导航到了暗定村。以前我们是坐小巴去的暗定,当时觉得挺远,也没觉得到暗定的这一路有多美。但其实也就是13公里的路程,途中可以在烟雾缭绕中俯瞰群山,白色的村落挂在山腰间,在一个发卡弯处视野突然开阔,连绵起伏的山峰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除了“哇噻”我一个别的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我跟几个远征认识的朋友群里说,好像对这幅美景一点印象都没有,张梦玲说我不记得可能是去的时候太紧张,回来的时候太悲伤。她是对的。
从国道一个岔路拐弯上山,这段路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一辆车的宽度。虽然不知道学校的具体地点,但一走到跟前就知道“就是这儿了”,一脚急刹停在了一栋白色二层小楼前面。

暗定小学没有了,大门紧锁,门上写着“养蚕基地 闲人免进”。两层楼没有任何变化,安静地坐落在那里。一层的教室供我们睡觉,老周睡在我的左手边,我们睡得香甜。二层是我们放风蛋逼的地方。操场的旗杆没有了,但当时接替我们工作的第二组小队画的壁画还清晰可见。沿路是我们小队建的堡坎,我总觉得堡坎变矮了,当年我们在堡坎上写的字已经在这11年里被冲刷到只有知道上面有字的人才看得清。



堡坎上的围墙和桂花树是第二组小队的杰作,现在桂花树长得茂盛,桂花香味扑鼻。围墙外侧贴着黔西南教育学校的2023年招生指南,这意味着暗定村的孩子要在别的地方上学了。
近些年大量乡村小学关闭,村里的孩子要去县城或城镇中心上学。在《十三邀——对话林小英》的节目里浅浅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也许可以归结为城镇化进程、教育资源集中的必经之路。但想想如果让暗定村的孩子去10公里外的县城上学,这一切又是否有它的合理性。所以我眼前的暗定村,除了满地的溜达鸡,看不到任何活力。
学校附近有几户人家,房子位置、格局、远处的苞米地都丝毫未变,甚至还看到了旁边那户有个老奶奶,可我不知道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老奶奶。后来看当时的日记,我们管她叫“天使奶奶”,她总会给我们送来水果、玉米。路边新立了一个“暗定”的路牌,我在这里呆了半小时,总共见到三个人和几十只溜达鸡。要知道这可是国庆期间,这片村子竟如此宁静。11年前的暑假,这里充斥着孩子的奔跑和叫喊。
十年间,全国极速发展,贞丰县城有了霸王茶姬,但这个村子依旧停在那里,像被时间遗忘了。人越来越少,树越长越高,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们是否搬到了更好的地方开启更好的生活。
当年我们没少麻烦邻里街坊,每周只能下山一次去城里采购,少不更事的我们物资匮乏,经常朝村民们借水借吃借喝。在离开村子的前一晚,小队的人几乎彻夜未眠,聊到半夜。聊着聊着突然发现村长来了,手里拿着一封用毛笔写在红色宣纸上的感谢信,他本来想趁我们睡着的时候贴在墙上,没想到我们还醒着。

离别的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我们,给我们米酒和梨子,我们拥抱,我们痛哭。每个人都在跟我们说谢谢,谢谢我们帮助他们。我们依依不舍地坐上小巴车,村子里的人站在路上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一直扭头看着二层小楼慢慢变成一个小白点儿直到彻底消失,当然没有心情欣赏美景。
我们当年在暗定针对当地的教育问题曾经在多次的review里有过非常多激烈的讨论。关于营养补贴被克扣,关于孩子不愿意上学而更愿意和父母去广东打工,关于教师短缺且缺乏责任感,关于没有系统的教学等等。可最后我们没有任何结论,也无力去改变,我们也只有20岁左右而已。
从贵州回来后,我觉得这次远征与其说是做公益,更不如说是给自己的人生经历中增添一笔难以磨灭的记忆,那不是做公益,是为了自己。这十年我没有回去过一次,没有留下任何当地的联系方式,没有去追踪过任何一个孩子。我回到大城市后,开始在学校里忙着玩儿,毕业后忙工作,我当然记得大山里的一切,但也只是记得而已。
我们给贞丰留下了一座平整过操场和围墙的小学,给一座寨子留下了一口能供7户人家用的水窖。现在学校没有了,新发寨的那口水窖不知命运如何,我可能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因为下了车还要走好一段崎岖山路。不知道那些孩子都在干什么,他们还好吗?
现在想想,那确实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认识了几个到现在还在联系的好朋友,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直到现在我们隔一段时间就会见上一面,这一段时间有时是几个月,有时是三五年。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促成了十多年的友谊,对我来说这是份十分值得珍惜的情感,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将是我用力守护的一员。
想起在暗定小学二楼的通宵,第一次看着月亮从东边移向西边;躺在堡坎上看满天星河,直到太阳升起;在山顶上和gmx一起煮方便面;速降下来去老乡家吃烤玉米,最重要的是学会在见面时紧紧拥抱……记忆涌上,很想你们。
以上大部分文字写于2023年10月6日,备忘录记录的最后时间是凌晨1点半。那天失眠了,脑海中不断跳跃着当年的画面,我怀想、怀念和怀疑。回家翻看当年的日记,拾起了不少几近消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