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伯爵与三口棺材 潮谷验 第一章 (上)
第一章 丑闻与三兄弟
诸位听说过继水半岛吗?
位于中欧面向斯堪地纳维亚半岛处,一座似犄角一样突出的半岛。我生活在那个犄角上方的一个王国——面积比现在的比利时略大一点。我是家中的次子,成长于一个中流贵族家庭。1772年出生,比拿破仑小三岁。
虽说中流贵族很多,但彼此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大致来说,基本上都在王国的直辖领地内拥有虫洞般的小小领地,而我家就住在低山林立的谷仓地带。经营领地采取的是将农场出租给农民,以获得财富收入的形式。所住的房子是用灰泥覆盖的坚固石头砌成,足以抵挡狂风暴雨的侵袭。虽称不上所谓的“城堡”,但其坚固程度也与普通农民的房子截然不同。小时候的我住在足以容纳家人和佣人共十几个人的宽敞房子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到了十几岁之时,我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们家世世代代都贯彻着将财产集中于长子身上的教条,长子作为继承人将继承土地和财产,而我则必须开始思考未来离开家后的出路,或者干脆留在家里,成为长子的家臣。
我讨厌这种不公平的既定未来。同一个家庭长大,为什么只有自己得不到任何东西呢?若是身处中世纪那样的时代,嫡系继承人和其他继承人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尊卑关系,我大概也会放弃抵抗吧。但长子和我至少在日常生活中是接近平等的关系,家人也未曾对我们区别对待。正因如此,我才会积攒出如此多郁闷的情绪。
只有自己吃亏。真不讲理——找不到可以发泄自己孩子气般愤怒的对象,十五岁出头的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漫无目的地在山野和荒地徘徊,用石头砸野鼠、大声唱流行的歌曲,奔跑到气喘吁吁为止,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怨气。
如果再勇敢一点,我可能会去每个国家都有的那种治安很差的酒馆,去玩那些不入流的粗俗游戏。可悲的是,我并没有离经叛道的胆量,只能在安全得到保障的老家领地内装腔作势地扮演叛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幼稚的行为。
1785年的初秋,这种傻而天真的生活迎来了转机。和往常一样离开宅邸,前往我家的新领地。那是去年从事业受挫的资产家手中以便宜价买下的荒地。我一边听着鸟鸣,一边愤懑地在这一带转悠来转悠去。
附近教堂的钟声于正午时分敲响。茂盛枯草的缝隙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在当时的继水半岛,不论男女、阶级,都流行着以黑白为基调的衣服。女性会在遮住脚踝的黑色系连衣裙外面套上白色或黑色的对襟毛衣,男性则是黑色长裤或紧身裤配白色衬衫,根据季节不同还会套上黑色夹克。其他地区的人们经常揶揄着“继水半岛人无法从服装来区分身份”,但从本地人的帽子、珠宝、刺绣的有无和细致程度就可以辨别一二。至于颜色的搭配,虽只简单介绍了黑白二色,不过,根据质地和染料的价格,成衣的品质自然也有所不同。而我看到的白色,是纯净无垢的颜色。

也就是说,此刻有个不认识的贵族出入我家领地。这地方杂草丛生,没有树篱或墙壁之类可以围起来封住的围墙,所以只要想,随时随地都可以闯进来,因此也时常会见到流浪汉蹲在附近。不过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陌生的贵族会踏足这种无趣的地方。悄悄跟了上去,注意到其于枯草中依稀可见的裤子也乌黑发亮,毫无疑问,他就是和我同属一个阶级的人。说真的,他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疑问和好奇在我心头澎湃。
迈着毫不犹豫的步伐,走到了一处墙面破旧的石造建筑。听说这曾是修道院的废墟,一百多年前就被废弃了。隐匿身迹的杂草逐渐变得稀疏,而后彻底断绝,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着跟踪下去变得几乎不太可能。尽管明知会被发现,但我还是继续跟了上去。对方好像也注意到了我,朝这边转过头来。
看起来是个与我同龄,或者比我大一点的少年。金色的长发于额头中央左右岔开,脑袋后编成了一股辫子。蓝色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坚强刚毅之感,但由于眉毛勾勒出的柔和弧线,让整张脸平添了几分温柔亲近的印象。
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位自己能与之打交道的对象,刚打算离开之时,
“我是圣·戈尔基乌斯的那格忒。擅自踏入贵家的领地,实在抱歉。”
对方既主动报上姓名,自己也不能无动于衷。
圣·戈尔基乌斯是中产阶级贵族特威格家族的领地,从这片荒地步行几分钟即可到达。尽管领地邻近,但我们家和特威格家族的关系却很疏远,顶多就是在彼此的婚丧嫁娶时露个面。主要原因还是自家仅生活在这附近的农园,而特威格家的主邸却位于距离圣·戈尔基乌斯50伊拉(约80公里)的王都内。
(编者注:伊拉是当时继水半岛常用的距离单位。一伊拉……约1.6公里)
在自我介绍的过程中,我忽地感到一丝不安。这位自称那格忒的少年报上的不是特威格的氏名,而是领地的地名。一般来讲,贵族在自我介绍时,既有自报家族氏名的,亦有自报家族发祥地的。不过,圣·戈尔基乌斯对特威格家族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土地,所以这么自报家门的话,只能是……
“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我又不是家主,也不打算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特威格家的人发生争执。”
为了不让对方误会我有敌意,特意把语气放得很柔和。很好奇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稍微有点感兴趣啦,想看看废弃建筑的书架……而且这也不是第一回了。”那格忒尴尬地笑着。
“我跑遍了各个地方,查看废墟之中有没有书架。我要找的是那些被遗弃的书。”
“好奇怪的兴趣啊。”
我诚实地说出了感想,
“这种荒芜的废墟里真的会有罕见的珍本书吗?”
“我追求的是精神财富。”
少年滑稽地摇了摇肩膀,
“每家每户的家庭教师都会推荐他们的学生读书吧?随便去谁家瞧瞧,书架上的那些书都是经过老师们的推荐,而其中大部分又都是由成年人或掌权者认证过‘正确’的书籍。原本被认为是真理的教义及思想经过反复印刷,成为完整的书籍,组成了像模像样的书架和气派的书库……如果只看这种读物,心智是会被驯服的。久而久之,会陷入到教师和家长所期望的固定模板。从长远来看,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之健全。”
所以才会对旧书感兴趣。
“‘正确’是随时代一起变化的。我想读一读古书,捕捉其中的变迁。”
“这里似乎没有这么有价值的书诶。”
“我并不是要追求特定的某一本书。过去的书中被认为是恶的东西,或许现在已经转变成为了善。只需浅窥一二,便可学会不可以盲目相信教条的道理。”
说着,那格忒走进了修道院。
“我自作主张地打扫了一下。”
一进到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让我大吃一惊。经年累月腐朽不堪的木桌和家具被切割成小块,统一收纳在角落里。书架也被拆了,地板上铺着白布,上面叠放着几十本书。
“都整理过了。很高兴你不追究我的任性。”
“好厉害啊。这些书全都看过了吗?”
我并没有责怪他擅动领地内的东西,反而发出了赞叹的声音。甚至还为自己之前在领地内瞎转悠却没有注意到这里而感到惭愧。
“粗略地看了一下。这里的修道士们似乎比别处的好奇心更旺盛,不仅有神学方面的书籍,甚至还夹杂着些东洋儒教和黄老思想的译本。”
少年眨起了一只眼睛,
“我还找到了本涉及淫秽的小说哦。”
“可这里是修道院啊?”
“也许正因为是修道院吧。”
那格忒笑了笑,对着圆形洞口似的窗户伸了个懒腰。双手向着秋天的天空缓缓举起。白皙的皮肤与水蓝色的天空之间,划出了一道只存在于绘画中的轮廓线。
他告诉我他只比我大一岁,可他的容貌却比当时的我成熟多了,给人一种孤傲之感。那是一种朴实无华的美,就像是没有装饰的实用文具一样。
这家伙比我认真得多,每天又过得这么踏实,想着这些,自己对大哥和父母的郁闷便烟消云散了。
“这个是十三世纪德国神学家爱克哈特的说教集。这个是印度的一大叙事诗《罗摩衍那》。从页数来看,大概是节译吧。这个是中国的历史书《资治通鉴》。这方面我不太了解,不知道是不是全译,不过这本书可太棒了。可能是从法语版本再译,把它翻译成本国的语言。这全都是一个人努力的成果啊。”
书的纸质各有不同,有羊皮纸,也有和当时书籍没啥区别的普通纸,但这些书所写的文字都是相同的笔迹。少年一册一册地拿起旧书,恋恋不舍地看着翻过的书页。
“我听说修道院很盛行抄录,但主要都是圣经、神学相关的论说集。剩下的则是修道僧出于个人喜好抄写的与本职无关的杂书。虽说现在羊皮纸不便宜,不过在过去还是比较好搞到手的。”
少年又拿起另一本书,眼中闪过恶作剧般的光芒,
“这本《不检点的阿德尔海德》,据说是两百多年前流行的小黄书。说不定这位还偷偷抄录过不少杂书呢。”
接着,那格忒详细介绍了至今为止去过的每处荒屋及废弃修道院遗迹中发现的书籍——杂七杂八的内容,以及其中蕴藏的各地不同的倾向。他生动翔实的讲述可比蹩脚教师的照本宣科要容易理解得多。这个人真的好聪明啊……我不禁有些嫉妒。
可能是刚才听到正午钟声的缘故,本还想再听他多讲一会儿,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像是回应我似的,那格忒的肚子也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噜声。我们俩相视而笑。
“看来我们都无法违逆自己的肚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那格忒把拿起的书放回原位后说,
“虽然有些厚脸皮,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经常来这里吗?”
回家得跟父亲说一声,不过应该没啥问题吧。我口头上先答应了那格忒,随后和他一起离开废墟。因为彼此的家在相反的方向,所以我们中途就分道扬镳了。告别后刚走了两三分钟,就听到背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只见那格忒跑了过来。
是不是自己掉了什么东西?摸了摸上衣,愣是没想出来。跑到身边的那格忒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说道,
“你回家后,肯定会跟身边人说遇到我的事吧。”
“嗯,是啊。”
那格忒看起来有些为难,眉头皱成了十分复杂的形状。
“这么一来,那你肯定会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不光彩之事……或许你会转变对我的印象。”
“不会的。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啦。”
我斩钉截铁地答道,而少年的眼神却是异常认真,
“不管怎样,我希望这件事不是从别人嘴里说出,而是由我亲口告诉你。这个关于我,不,关于我们是何人的故事……”
那格忒冷静的语气,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十几年前的往事。彼时特威格家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小姐。
多年来一直没有子嗣的特威格家族之主老来得女,对这位好不容易诞生于世的千金小姐宠爱有加。即使是有佣人陪同,也几乎不被允许离开王都的本邸。偶有外出也只是在社交场合露个脸而已。爱惜女儿就像对待易碎的水晶工艺品一般。
我从那之后的经验中学到,若是为了防止害虫招惹精心培育的花园,一味地在周围圈上篱笆,反而会被最坏的害虫祸害。无论是养儿还是养女都是如此。
特威格家的千金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趁父亲不注意溜出来后,对路边的一位演奏竖琴的吟游诗人一见钟情。偏偏是那轻浮的代名词——吟游诗人。
当然,不能说所有吟游诗人都不可靠。然而,在这个国家,吟游诗人比其他国家的更不值得信赖。因为这个国家自建国以来,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有很多爱好歌舞戏剧的人。以王都为中心,各式各样的剧场鳞比栉比。优秀的演奏家、音乐家根本不用为衣食而忧虑。
换言之,如果他是一位合格的音乐家,多得是从剧团或乐团获得报酬的方法。身为吟游诗人只能说明这个男人要么是缺乏技术,要么就是个无法忍受集体生活的不负责任之人。虽然漂泊的境遇亦是可悲,但那些半吊子艺术家哀叹怀才不遇的浪荡曲,往往更容易吸引年轻妇女。
大小姐与这位吟游诗人酿成了果。这位不负责任的恋人在小姐肚子开始变大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国家,多年来杳无音讯。
理所当然地,小姐的父亲博然大怒。尽管如此,他还是慈爱的。比起女儿不按自己的意愿做了蠢事的愤怒,对亲骨肉被品行不端的男人玩弄的哀怜更盛。平息着怒火之余,研究起了对策。为了保护即将出生的孙儿以及孩子的母亲不被闲言碎语困扰,他将大小姐从王都搬到了领地之一的圣·戈尔基乌斯,在那里投入了大量资金帮助她生产和养育孩子,竭力为女儿营造出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
就这样,迎来临盆的大小姐平安地生下了孩子。
“那是个三胞胎,而我正是其中之一。”
少年的话,宛如死刑宣告般的沉重。我小心翼翼地望着那格忒。明明成长于同一方水土,可我与他却截然不同。
“母亲在我们十岁那年得了流行病,撒手人寰。”
那格忒俯视着枯草。
“我们不知道母亲在王都时是什么样的。不过,也许是鸟笼一样的环境太拘束了吧。住在圣·戈尔基乌斯的母亲总是开心地笑着。也会学着别人的样子亲自耕地,尽管弄得满身是泥,但她仍是面带笑意。”
慢慢伸出手指,安抚似的抚摸着草,
“我的祖父也于两年前去世了。我们三兄弟虽说是他独生女的遗孤,但他并没有草率地把身后事全都托付给无依无靠的我们。”
当时的王国在关于“贵族的权利关系与继承”的贵族法中规定,非正式婚姻诞下的后代只有在“无其他嫡系继承人的情况下”才被允许继承爵位和领地。终究是“被允许继承”,而不是“必须继承”。特威格家主可能苦恼于该如何选择。
“最终我们没有继承特威格的爵位,而是由远房亲戚继承为下一任的家主,不过我和兄弟们都对此并无怨言。动用家主的权限,把我们从圣·戈尔基乌斯赶出去也并非不可能,但新任家主没有这么做。他不仅准备了正式的书面材料,承认我们是贵族阶级的一员,甚至还把圣·戈尔基乌斯的领土权授予了我们三兄弟。而后又介绍经验老到的雇工到这边,教会我们农场经营的方方面面。”
也就是说,现在的三兄弟是特威格家族所承认的旁支。
“总之,我们就是在丑闻中诞生的私生子。”
那格忒用戏剧性的语气仰天长叹,随后看向了我,
“……你看起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惊讶,眼神中也没有轻蔑。”
“我没理由看不起你啊。”
我立刻回答,而少年夸张地歪着头问道,
“你不觉得没有正式结婚就让女人怀孕的行为羞耻吗?”
我慎重、但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未婚生子是可耻的行为,我也不认为因此而生下来的你们是可耻的存在。”
“像教科书一样的回答呢。”
揶揄似的撇着嘴,眼神中又止不住地流露出开心,
“不过,这种司空见惯的客套话有时候也挺有用的。这正是我渴望许久的一句话。”
那格忒朝我伸出右手,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当然。”
这就是我与三兄弟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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