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本格推理研究 第六章 操纵的幻想——《神的逻辑,人的魔法》论
本文为诸冈卓真所著 「現代本格ミステリの研究」第六章的内容。 本文对以下作品有严重剧透:
西泽保彦 《神的逻辑,人的魔法》
歌野晶午 《樱树抽芽时,想你》
本文对以下作品有略微剧透:
埃勒里·奎因 《希腊棺材之谜》
埃勒里·奎因 《十日惊奇》
埃勒里·奎因 《暹罗连体人之谜》
京极夏彦 《络新妇之理》
京极夏彦 《姑获鸟之夏》
法月纶太郎 《为了赖子》
本文还提及了以下作品:
冰川透 《倒数第二个真相》
西尾维新 《你与我的崩坏世界》
1 作为素材的后期奎因式问题
自九十年代以来的本格推理小说界悄然兴起了一股潮流,即在作品中制造后期奎因式问题。这些作品通过模糊线索的真伪,哀叹侦探推理的不可行性。或者,在预设侦探推理不可行的前提下,探索确定线索真伪的方法。这一时期,此类作品层出不穷。从某种角度看,可以说现代本格推理小说是在将后期奎因式问题作为素材而利用。然而,随着这一问题的愈发流行,一个根本性的疑问也随之产生。简而言之,这个疑问就是“为什么后期奎因式问题会成为素材?”
原本,后期奎因式问题是指出本格推理小说不可能性的存在,作为素材处理起来风险极高。一旦线索的真伪无法确定,侦探的推理将变得不可能,那么本格推理小说赖以生存的“谜与解谜”这一主轴便难以维系。对本格推理而言,制造后期奎因式问题,无异于自掘坟墓。
然而,尽管如此,现代本格推理小说仍屡次将后期奎因式问题搬上舞台。甚至可以说,后期奎因式问题成为了本格推理作品的活力源泉。而且在引入这一问题的作品中,其实也并未明显感受到《初期奎因论》中所蕴含的那种悲壮感。
关于后期奎因式问题的接受这一扭曲现象在业界内部一直未被重视。本章将首先从关注这一扭曲现象开始。
自九十年代以来,那些被认为有意触及后期奎因式问题的作品,都存在一个共同特征。一言以蔽之,它们都着重描绘了由超人般的犯人实施的“操控”。这里的“操控”,指的是犯人散布虚假线索,以此引导侦探走向错误解答的诡计。而在九十年代后引入后期奎因式问题的作品中,这种诡计往往有以极端的形式出现的趋势。法月纶太郎的《为了赖子》(1990)和京极夏彦的《络新妇之理》(1996)便是具体例证。
类似的趋势也体现在评论中。例如,巽昌章曾指出“‘后期奎因式问题’设想了一个能操控名侦探的超人犯人[…]”,而鹰城宏也提到,围绕“操控”的讨论“经过法月纶太郎的提出,被称为‘后期奎因式问题’”。在冰川透的《倒数第二个真相》(2001)中引用《初期奎因论》时,所举例子依然是“操控”的问题。西尾维新的《你与我的崩坏世界》(2003)中,后期奎因式问题被表述为“由‘操控‘引发的确定性的动摇”。综合这些观点,可以说在九十年代以后,后期奎因式问题几乎与“操控“诡计画上了等号。
基于这种对后期奎因式问题的理解(后期奎因式问题=“操控”)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由于问题焦点被集中,关于“操控”的本格推理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通过九十年代后的作品与评论得到了彻底探讨。在此过程中,业界还构想了几种规避“操控”问题的手段。即便面对后期奎因式问题这样的难题,依然不懈追求新的本格推理,这是九十年代后期围绕后期奎因式问题发展的积极一面。
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对后期奎因式问题的这种理解,可以说是一种片面的认识。即使不存在超人般的犯人,后期奎因式问题仍可能发生。正如之前多次提到的,后期奎因式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侦探无法知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是完备的。(详细内容将在第七章讨论)实际上,作为“后期奎因式问题”这一名称来源的埃勒里·奎因,就在其国名系列第七作《暹罗连体人之谜》(1933)中,在排除了超人犯人的“操控”的同时,试图扰乱侦探的推理。既然这种情况是可能的,那么将后期奎因式问题等同于“操控”问题,就是一种带有偏见的理解。因此浮现出来的是,在90年代之后对后期奎因式问题的接受中,为什么“操控”诡计必须被极度重视这一疑问。
确实,“操控”是引发后期奎因式问题最典型的例子,法月在《初期奎因论》中也花费大量笔墨分析了埃勒里·奎因运用“操控”诡计的《希腊棺材之谜》(1932)。
此外,笠井洁在解释后期奎因式问题时,同样引用了奎因运用“操控”诡计的《十日惊奇》(1948)。考虑到这些事实,这些如同后期奎因式问题教科书般的作品既然如此重视“操控”,那么“操控”被过分强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仅凭此就将“操控”流行的原因归结于对奎因作品的引用或参照,未免过于表面化。简而言之,“操控”流行的核心在于与本格推理形式相关的某个重要悖论。回避“为什么‘操控’被重视”这一问题,可能会导致忽视现代本格推理暗中面临的问题这一结果。
超人犯人通过“操控”使侦探的推理陷入无法确定的状态,这一策略背后隐藏着一个悖论。即,为了相对化侦探的推理而强化犯人的控制力,不可避免地会导致犯人被绝对化。在这类本格推理作品中,侦探虽然失去了揭示“真相”的特权地位,但犯人却在幕后获得了这一特权地位。于是,随着侦探推理的失败,犯人方的逻辑得以呈现,在不同于侦探推理的层面上,仍然维持了“谜与解谜”的主轴。换言之,“操控”虽使侦探相对化,却未使本格推理形式相对化。最终,“操控”只是将侦探所承担的特权转移给了犯人。
这里显现了出90年代对后期奎因式问题理解的局限性。这一时期流行的后期奎因式问题,表面上看似在探讨本格推理的不可能性,实则温和地延续了本格推理形式。本应宣告本格推理“死亡”的后期奎因式问题,之所以能作为素材被消费,原因正在于此。
因此,在思考现代后期奎因式问题的发展时,不仅需要关注侦探,还需关注犯人。彻底贯彻“操控”诡计,有时会导致犯人成为揭示“真相”的最终裁决角色,而关于这类犯人方的研究,此前几乎无人涉足。因此,本章将着重讨论西泽保彦的《神的逻辑,人的魔法》(2003,以下简称《神的逻辑》),这部作品重视犯人方的逻辑,探讨其可能性与不可能性。
2 可见之物不可见
“我叫阿卫,御子神卫。今年十一岁。”
半年前起,卫开始在“学校”生活。这所学校似乎是由一家曾收治需要护理的住院病人的医院改建而成。
与他同住的有五位同龄人:史黛拉、邓尼斯(诗人)、霍华德(中立)、比尔(家臣)、凯特(王妃殿下)。他们每天都要应对由黛博拉·席华德博士(校长)和巴金斯先生(舍监)布置的奇特推理游戏。生活中唯一的不满,就是房间里似乎有很多多余的空间,以及柯顿太太做的饭菜味道过于清淡。
卫等六人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没有来到“学校”之前的记忆。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为了揭示“学校”的目的,六人各自发挥推理才能,挑战谜题。
某日晚餐时分,“学校”迎来新生路·贝尼特。初次见到路时,就如同传闻中一样,卫感到一阵令人不适的眩晕。眩晕消退后,他脑海中浮现出“异教徒”这个毫无关联的词汇,以及路那轻蔑的眼神。
次日,路失踪了,黛博拉和巴金斯先生离开“学校”去寻找他。在此期间,比尔和邓尼斯被发现成为尸体。此外,柯顿太太被坚信她是凶手的霍华德射杀,凯特则因车库爆炸而丧生。
次日清晨,巴金斯先生独自返回“学校”。卫通过自己的推理指控他为凶手,但他反驳道:“我只是移动了尸体”。随后,巴金斯先生告诉卫,“学校”是未经政府批准的非法设施,是黛博拉用于个人实验的场所。
巴金斯先生向卫展示了霍华德的尸体,并告知卫这一系列谋杀是史黛拉为了“幻想”而引发的。卫追问“幻想”是什么,这时史黛拉突然出现,刺杀了掌握秘密的巴金斯先生。
察觉到“学校(=设施)”秘密的卫,发现黛博拉回来后质问道。
“我现在,实际上到底多少岁了?”
个人主观上虽为十一岁,但看看自己的手和身体便知。卫他们其实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黛博拉在“设施”中所进行的,是人为制造一种能支配人类五感、扭曲认知能力的集体错觉现象的实验。设施内设有护理空间、饭菜味道清淡,皆因卫他们的实际上年事已高,而路对卫他们露出轻蔑的表情,则是因为看到了自以为是青少年的老人的模样。
史黛拉是最适应黛博拉在“设施”内构建的幻想的人。她为了维持集体错觉,无意识地重复着杀戮行为。
向卫透露“设施”的秘密后,黛博拉倒在了史黛拉的枪下。史黛拉接着将枪口对准卫并扣动扳机,但子弹未出膛。卫虽预感毁灭将至,仍竭力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十一岁。
《神的逻辑》就是这样,描绘了自认为是孩子的角色们,因“学校(=设施)”内部构建的集体错觉而受到某种精神控制,直至真相大白的过程。
这种误导实际年龄的手法,在发表当时,曾因与几乎同时期的另一部本格推理小说,歌野晶午的《樱树抽芽时,想你》(2003,以下简称《樱抽》)的诡计相似而引起话题。但实际上,《神的逻辑》的诡计是利用了角色认知的扭曲,与单纯通过叙述让读者混淆(换言之,与角色认知扭曲无关)的《樱抽》在诡计存在的层面上是有所不同的。若考虑到利用“看似可见之物实则不可见”的角色来施展诡计,《神的逻辑》更接近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1994年)。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有将《神的逻辑》视为继承并彻底贯彻了《姑获鸟之夏》问题系的作品,才能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3 先入之见
《神的逻辑》亦被指出与美国入侵伊拉克有关联。例如,圆堂都司昭在《疏离感与“美国”——西泽保彦论》中提到:“此处虽以寓言形式呈现,但信仰与异教徒仍是主题,同时触及了宗教与科学的关系。”同样,大森滋树在侦探小说研究会编撰的《2004本格推理Best10》中,从民族或国家间战争是“历史”的强加与争夺这一角度,暗示了《神的逻辑》与伊拉克战争之间的联系。
这些作品发表之际所撰写的评论触及伊拉克战争及宗教主题并非无的放矢。因为,正如上一节的剧情概述所讲,作品中不仅频繁出现“异教徒”一词,叙述者卫本人也如是说道:
学校的老师也说过,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原因大多都出自国家民族的宗教信仰的分歧上。简单说,人们因为“你信仰的神跟信仰的主神是不一样”的无聊的理由就互相残杀。两者归根结底都是虚幻的谎言,却因对方不愿认同自己的幻想而否定、抹杀对方。人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幻象,不惜让别人的血流淌。
既然作品中有这样的描述,《神的逻辑》确实与发表时的社会形势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在分析这部作品时,圆堂和大森等人的观点极为重要,今后也有必要从这一视角推进分析。
然而,在此,我们暂且不进行此类分析。因为,在《神的逻辑》的宗教批评主题深处,存在着与后期奎因式问题相关的另一主题。不过,这两个主题并非毫无关联,后者实际上引导出了前者。正如前面引用的卫的话语,是在其母亲的话语基础上展开的:
“[……] 听着,阿卫。我们人类往往都只认同自己相信的东西才是事实。就算那只是一个谎言也一样。不,如果说的极端一点,这个世界的一切根本都是谎言,如果说谎言这个字眼太过分的话,也许可以说一切都是虚幻的。”
简而言之,《神的逻辑》的根本主题是“先入之见”。诚然,如圆堂等人所指,该主题主要在宗教批评的语境下进行讨论,但本作最终不仅限于宗教,而是描绘了可适用于“先入之见”这一主题的一系列问题。正如母亲所言,“我们人类往往都只认同自己相信的东西才是事实”这一问题作为贯穿始终的基调,引发了事件。换言之,作品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史黛拉的连环杀人、霍华德杀害柯顿太太、黛博拉的“学校”的建立、卫的错觉等——核心必定存在某种“先入之见”,并以“自己所见的究竟是否为真”的形式,与后期奎因式问题相连。
4 膨胀的操控
从广义上讲,《神的逻辑》可以视为一种封闭空间下的推理小说。但严格来说,它并非完全的封闭空间。故事发生的舞台——“学校”并未与外界完全隔绝。构建这一封闭空间的则是黛博拉等处于“老师”立场的人物,他们无论在物理还是心理层面,都能置身于“学生”们所处的封闭空间之外。对“学生”而言,“学校”是绝对的封闭空间,但实际上,这种“先入之见”是由“老师”们从外部支撑才勉强维持的。“老师”们通过让实际上是老人的“学生”们共享“我们是孩子”这一妄想,将“学校”塑造成了封闭状态。
在“学校”这一封闭环境中,包括卫在内的“学生”们完全被黛博拉所操控。她精心设计的精神控制极为彻底,只要身处幻想之中,连视觉、听觉在内的五感都能轻易被蒙蔽。这种“操控”几乎膨胀到了近乎漫画般夸张的程度。
只要深陷于这强大的精神控制之中,“学生”们就无法认清“学校”的真实面貌。证据在于,作品中“学生”们虽对“学校”之谜进行推理,提出了诸如“秘密侦探的侦探培训所”(霍华德)、“虚拟现实的世界”(邓尼斯)等解答,但无一命中。
“学生”们无法摆脱“我们是孩子”的“先入之见”,故而不能从“学校”内部存在的诸多线索中推导出“真相”。换个角度看,黛博拉通过精神控制彻底隐藏了正确推理所需的前提,从而获得了单方面操控“学生”们的地位。
需注意的是,“学校”内部的幻想,是由站在其外部的黛博拉和巴金斯先生勉强维持的。对幻想最为忠诚的史黛拉,无意识地(或许产生了人格分裂)把握住了这一点并付诸行动。
史黛拉杀害的人类的尸体,由巴金斯先生运至“学校”内的池塘,让鳄鱼吃掉以处理掉。这表明,要维持史黛拉的幻想,需要幻想之外的人类的协助。
同样,内部之人“先入为主”认为是现实的幻想,实际上是由外部之人暗中维持的结构,在作品中多次重复。知晓事件真相的巴金斯先生说道:
“是的。这里是一个荒凉的地方,但是黛博拉好像不这么认为,她说为了自己的研究,她需要你们,还有你们家人的协助,她的认知是这样的。所以,万一她知道这里发生杀人事件的话──”
“应该会报警吧?”
“不,我怀疑她不会这样做,我想她反倒可能会觉得很困扰吧?也许会每天悲叹自己重要的研究受到阻挠。无论,我不想看到黛博拉这样伤脑筋,那就是我的弱点,史黛拉非常清楚。所以她才敢那样颐指气使吧?”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席华德博士完全不知道之前发生的杀人事件?”
“当然。到目前为止,她都相信邓尼斯和路·贝尼特是从这里逃走的。”
“你为什么要为席华德博士做到这种地步──”
我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没礼貌的问题,赶紧住嘴,因为只要把“舍监”和“校长”的关系拿来换成我跟史黛拉的互动就一目了然了。
在这里,试图将“学生”们困于幻想之中的黛博拉,其实自己也深陷于幻想之中。黛博拉的幻想仅靠巴金斯先生从外部支撑才得以维持。
同样的构图,在作品前半部分讲述的卫与父母的故事中也能窥见。面对忍受父亲家庭暴力的母亲,卫抱有危机感:“待在这种家能做什么?妈妈每天都被打,总有一天会被杀的。”而母亲却回答:“但是,妈妈还得陪爸爸才行。”
更进一步,卫自己也在最后一幕中,为了维持犯人史黛拉的“先入之见(=幻想)”,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十一岁的少年,其身影与卫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即卫重复了母亲的行为)。
《神的逻辑》竭力描绘的是,试图维持对自己有利的幻想,会在幻想之外产生扭曲的现象。而且,这样的幻想,正如史黛拉的例子所示,并非总是自己有意选择的结果。不知不觉中被灌输“先入之见”的幻想,不知何时成了自己行动的原则,彻底守护这一原则反而会引发扭曲。
5 异教徒与暴力
话说回来,卫之所以能察觉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因为位于集体错觉之外的巴金斯先生向他传递了信息。此时,卫已经能够置身幻想之外。正因如此,他才能把握住“学校”的“真相”。
然而,乍看之下处于侦探位置的卫,并不像传统侦探那样试图从外部瓦解幻想。正如最后一幕中他的行动所显著体现的,他反而为了保护幻想而行动。
归根结底,卫只是从外部观测了幻想的崩溃而已。真正彻底摧毁幻想的是凶手史黛拉本人。史黛拉的幻想原本由黛博拉和巴金斯先生从外部暗中维持。然而,史黛拉最终杀害了这两人。这无疑也是对她自身所依赖的幻想的破坏。
连环杀人案凶手史黛拉的动机是想要维持幻想。因此,史黛拉的杀人目的中,并不包含原本在学校内部形成的幻想的崩溃。她所犯下的,是出于对幻想忠诚这一点的杀人行为。
作为最终裁决级别的黛博拉的“操控”,是在“学校”内部构建的幻想。为了维持“操控”的完整性,这一幻想具有不认可不共享“先入之见”之人的一面。每当新生入学时出现的“那个东西”的真面目,其实是身处幻想内部的人对可能破坏该幻想的存在所感受到的认知扭曲,而一无所知的“学生”们只能陷入混乱。新生路·贝尼特登场的场景,正是这一点的直接体现。
“各位同学。”“校长”盈盈地笑着环视着我们。“现在我要为大家介绍从今天开始会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新朋友。”她做出把身体往后退的动作。“那,路,先跟大家打招呼。”
她……她说什么啊?什么呀?“校长”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打招呼──
什么招呼?根本没有人啊?她旁边没有人在啊。
没有人在。
是真的没有人。
“他叫路·贝尼特。跟史黛拉和阿卫一样,十一岁。”
我的视野扭曲了。有一种物体的轮廓整个崩毁的错觉。“校长”从刚刚在胡扯什么啊?哪有什么“他”?那边──
不,等一下。
好像有什么……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校长的旁边。一个黑黑的东西──黑黑的东西?
在这个场景中出现的“黑黑的东西”,随后被黛博拉介绍为“西班牙男孩子”,使得“学生”们能够将其识别为“有着浅黑色的肌肤,浑身散发出拉丁气息的少年”。然而,被如此介绍的路本人,并未共享这种“先入之见”。因此,当他看到卫等人的身影时,他以“带着侮蔑的眼神”回以微笑。
有趣的是,目睹这一笑容的卫的反应。看到路笑容的瞬间,卫的脑海中浮现出“异教徒”一词。“异教徒”这一词汇,在柯顿太太试图向卫等人揭露“学校”的秘密时也曾出现,可见这是在动摇“学校”内部“妄想(=现实)”的事件发生时才会被提及的单词。以黛博拉的精神控制为最终裁决标准构建起来的是“我们是孩子”这一“现实”,这一“现实”因其他“现实”而变得相对化时,“学生”们会将不共享他们“先入之见”的对象识别为“异教徒”。这一判断并无逻辑依据。生活在不同于自己“现实”中的人们,将被无条件地视为“异教徒”,也就是应被排除的对象。《神的逻辑》通过将路和柯顿太太的认知与“学生”们的“妄想(=现实)”相碰撞,描绘了对于现实认知的任意性如何导向暴力。
在大量运用“操控”诡计的现代推理小说潮流中,《神的逻辑》首先通过引入多个保证“现实”的最终裁决标准,揭露了犯人“操控”的相对性,这一点具有划时代意义。然而,这部作品所暗示的远不止于此。更进一步,它暗示了彻底化的“操控”反而可能导致“操控”的自我瓦解。
6 完美的操控/操控的自毁
黛博拉在“学校”中所实施的精神控制,堪称完美无缺的“操控”。在这“操控”的丝线中,所有感官都能轻易被蒙蔽。然而,讽刺的是,正是这种完美导致了操控的崩溃。本应是操控者的黛博拉,却被她操控的史黛拉所杀。在此,化为怪物的并非操控者,而是被操控者。换言之,在《神的逻辑》中,最忠于“操控”的人,因这份忠诚反而如同悖论般地摧毁了“操控”本身。
这样的事态使得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流动化。杀害黛博拉的凶手究竟是谁?实质上行凶的是史黛拉,但操控史黛拉的却是黛博拉。表面看来,黛博拉似乎占据上风,但她最终却被史黛拉杀害。在这部作品中,加害者与受害者如同衔尾蛇般相连,无法确定其起点。
简而言之,《神的逻辑》描绘了一幅因过度膨胀而悖论性崩溃的“操控”图景。其中,既不是侦探瓦解了“操控”,也不是犯人完成了“操控”。尽管犯人被赋予了强大的权力,但故事并未演变为侦探与犯人之间,这两个特权化主体的对决。这部作品暗示了操控者的强化与相对化同时发生的可能性。
这一点,在后期奎因式问题的接受这一语境中审视时,具有重大意义。如本章第一节所述,这一时期的本格推理小说,依靠“操控”勉强维持了“谜与解谜”的主轴。即这类作品将超人般的犯人作为某种避风港,以凶手的逻辑为最终裁决,从而保持了本格推理的结构。然而,《神的逻辑》表明,这样的避风港已不再可能。凶手的逻辑并非绝对,它始终蕴含着被颠覆的可能性,与侦探的推理一样,越是追求逻辑的彻底化,就越陷入无法判断的状态。《神的逻辑》明确指出了“犯人”这一避风港并不安全。之后,只留下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谎言”这句悖论。
7 最后的先入之见
在《神的逻辑》中,即便是看似站在对方“先入之见”外部的巴金斯先生、卫以及卫的母亲,也无法在保持稳定。若将卫的母亲那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谎言”套用过来,便无法否认,他们的稳定本身或许正由某种“先入之见”所支撑。
《神的逻辑》巧妙之处在于,它让读者直接体验到了作品中描绘的这种“先入之见”的不稳定性。跟随卫的视角叙述的故事,通过叙述性诡计,使读者共享了卫他们是孩子这一“先入之见”。而当这一诡计最终被揭露时,读者如同角色们一样,被带到了一个所有事物都可能是“先入之见”的不稳定境地。这部作品的叙述性诡计,并非仅仅用于欺骗读者。
《神的逻辑》是一部主旨与诡计有机结合的本格推理小说。然而,这样的作品主题不可避免地动摇了本格推理小说解谜过程中的“客观性”。因为,如果所有角色都身处某种幻想之中,那么《神的逻辑》中的解答也可能只是另一种幻想。
最终,卫接受了自己是老人的“真相”。他相信了自己的视觉,相信了拥有遭受家庭暴力母亲记忆的自己,从而获得了自我的同一性。
然而,若刻意将母亲所说的“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谎言”当真,那么那份“真相”、记忆,乃至与之紧密相连的卫“自己是老人”的自我认同,也可能都是虚假的。
在最后一幕,卫为了保护史黛拉,试图像母亲一样牺牲自己。但那位母亲真的存在过吗?卫反复经历的创伤本身,是否可能也是虚构的?《神的逻辑·人的魔法》以讽刺收尾,描绘了为守护一个幻想,不得不紧抓另一个幻想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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