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大作战

很奇怪,临近过年,山川大地、空气土壤会显得和平时不一样。还是冬天嘞,吹过屋檐的风已经捎上暖意,霜白的大地吐出绒绒的绿草。燕子早早回来了,叽叽喳喳,绕着屋飞,停在晾衣绳梳理羽毛,怎么也不肯飞进檐下的窝,我妈看着着急,说你们等等啊,扫了扬尘,檐下就干净了。
腊月二十三,家里惯例大扫除,也叫作“扫扬尘”,家务活在这天沾了年味儿,更有仪式感。天刚亮,我妈紧着去河边砍芦缨杆,拖回来,削去顶,再用芦花扎扫把头,绑在杆上,用来扫屋顶。
早些年,住的土房子,土坯墙,木头梁,天花板用木板钯平,顶上放粮囤、种子、犁耙、竹篓、木框、废旧衣柜、卖过冰棍的滑轮小推车,梁上挂玉米、菜干、香肠、腊肉。木板间有缝隙,人往上走,“噗噗”落灰,老鼠绕梁跑,偷吃稻谷、玉米、黄豆,犄角旮旯拉下一地米粒样的老鼠屎。梁间还有蜘蛛网,躲在阴暗角落,光线昏暗时不易察觉,到了大扫除这天都得仔细清扫干净。
我妈穿上蓑衣,戴有围挡的遮阳帽,将芦缨杆举起来,先扫堂屋,再扫房间,我们也没闲着,挪桌子板凳,搬沙发和柜子。遇着大件的物品实在挪不动,找塑料布盖住。清扫工作进行起来后,屋里灰尘弥漫,进出的人,衣服、眉毛、头发沾上一层灰,在院里掸时,狗经过了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喷嚏。
屋顶清理干净后,开始打扫墙壁和地面,墙上的石英钟取下来,擦干净,换电池;过期的挂历不能丢,端正放桌上,开学了包书皮。有一年,镇里给每家每户安广播,一个黑黑的四方木头箱子挂墙,正对处有个圆圆的大喇叭,还给贴心蒙了柔布。广播响过几回再也不出声了。政府的东西,咱也不敢动,就这么在墙上挂了几年,有次大扫除时嫌它碍眼,拿榔头敲了,钻出一窝臭虫,沿着墙四处跑,真够骇人。
每过几年,家里的墙壁会上涂料,镇上五金建材店有卖的,二十元一大桶,再花两块钱买滚筒。涂料上墙,蓝洇洇,稍顷,反白,整个屋透亮起来了。屋里的桌子板凳,水壶茶瓶,各种缸子,花瓶都得抹干净。家里的供桌,照例是不许小孩子收拾的,我妈会备上干抹布、湿抹布、鸡毛掸子、小铲子,小心翼翼将香炉、牌位、佛龛擦干净,刮去蜡油,取出积攒一年的香签。
第二天,战场从屋内转移到屋外。院里的东西码放整齐,生锈的自行车架、龇牙咧嘴的铁盆、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螺丝钉、废旧三轮车上拆下来的链条、齿轮、轴承,破榔头、卷刃的锄头,还有看过的报纸、废旧的书刊、包装用的纸壳子,啤酒瓶、啤酒盖,搜罗出来,堆在一起。大概午后,街上响起了吆喝声,“收废品啰!啤酒瓶,酱油瓶,各种可以换钱的玻璃瓶。收废品啰!旧报纸,烂纸皮,不要的书本废纸箱。收废品啰!黑皮鞋、白凉鞋,还有穿不了的旧布鞋……”卖过废品的钱,多半是要给我的,用来买炮仗、买零食、买玩具。
这天全是体力活,猪圈要刮猪粪,鸡圈要扫鸡粪。猪圈味儿大,还潮,要穿筒靴,用大铁铲轮次刮,铲进粪桶,挑到菜地,然后再挑进水,泼、洗、撒石灰。鸡鸭鹅平时散养在后院,鸭鹅同群,鸡到处跑,到了晚上,全都跑进油布棚里睡大觉,所以棚里很难见得干净,这天要把里面的鸡架鸭窝全给拆了,鸡粪鸭屎抖干净,刨出来,粪桶装了,挑到菜地,与猪粪合一块儿,堆成粪堆,年后用来育秧。
第三天是厨房。大铁锅掀了,反扣地上,用小铲子刮灰,烧了一年的柴火灶,锅底灰攒得老厚,能刮上半簸箕。灶下的柴火灰铲出来,扫干净,然后打扫灶台。灶台贴的瓷砖,湿布加清洗液过一遍就干净,再用干抹布收尾。
各式锅具、碗盏、筷子、漏勺、汤勺、水壶、筲箕都得搬到院子里,抬来大盆,接上自来水,倒上清洗液,一件件把来洗。时间还早的话,要把蚊帐、窗帘、被套拆开洗净,拎水是个力气活,干完了,天也就黑了。
咱农村人家,土屋土灶,抬头低头都在泥地里打转,东西看着粗糙,桩桩件件却也不少,忙前忙后三两天,使屋里的事物都有了欣欣向荣的样子,于是对过年更加期盼了。
大扫除毕,接下来置办年货。瓜子、花生、糖果、春联、门神、鞭炮、烟花,各种饼干、坚果,杂七杂八的零食都得备着。
瓜子买生的,十好几斤,一半用来炒,一半用来煮。炒瓜子是个细致活,火大了会糊,火小了夹生。有年家人外出,留我炒瓜子,是夜,外面寂静,偶有狗吠,我在屋里守着煤炉,瓜子在铁锅里噼剥轻响,我翻着铲子,脑袋里神游物外,想着自己长大,有了一家客栈,木头窗四面透风,只卖稀饭和小面,幌子被风扯着,下面卧着我家小黄狗,我坐在门口看书、嗑瓜子、喝茶。许多年过去了,那晚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橘色的灯光,发黄的墙壁,臃肿的煤炉,瓜子在铁锅里发出甘草的气息,我那个没来由的想象。
相比较炒瓜子,我更加喜欢煮瓜子。炒瓜子闻着香,吃起容易上火,多磕上几把瓜子,满脸的小痘痘就出来了。煮瓜子更加温和些,煮的时候加上各种佐料,配成自己喜欢的五香味,能从初一吃到十五。能煮的东西还有红薯,邻家送来一大袋,全煮了,切成条,用大簸箕装了,放在瓦片屋顶晒几日,成了红薯干,也是过年紧俏的零食。
游走的贩子有卖鞭炮的,鬼火少年骑着摩托车飞驰在村里,五元钱一板,梆梆响。那些年爆竹厂生意火爆,临近春节,人们走上好几里地去山沟里的爆竹厂,一来图价格便宜,二来选择性多,三来可以顺便买些烟花。鞭炮劲儿大,火力猛,引线短,小孩子不大敢玩,烟花造型巧妙,燃放绚烂多彩。我央着大人带我去,其实我也知道,咱家贫,好看好玩的烟花买不起,看一眼,摸一下,买几根细细小小的“金箍棒”,蛮知足。
春联要去集上买。大门一副、堂屋一副、厨房一副、猪圈一副,房间贴福字,玻璃贴窗花。淘宝兴起后,有次我突发奇想,买来一堆春联,打算年前摆摊,哪知竞争激烈,卖到除夕都没能捞回成本,只好自家留着,贴了好几年,又胡乱送了些,才把那堆春联处理完。
说起年货,我最喜欢的是爆米花。村里每到春节前会来两个炸爆米花的人。一个是老人,用烧罐子的爆米花机,年前来村里呆两天,早上坐在麦场围墙边,没人了晒太阳;有人了,生火,烧罐子,转圈圈炸爆米。爆米花原料有大米,也有苞谷粒。大米自家出,老人收加工费。苞米粒只能用他的,村里种的苞米炸不出来,要糊,夹生,硬得磕牙。
还有个炸爆米花的是个中年人,推个架子车,车里放个像是拖拉机头的机器,顶上有漏斗,大米加上少许糖精拌匀,从漏斗进去,咆哮声中,一长条的爆米筒子从侧边的洞子里出来了。师傅等爆米筒子跑出一截,用手掐断,放进旁边的袋子里,变魔术一样,小小一袋子米变成爆米筒子后,能把粮食口袋撑满。有一年,师傅刚进村,把机器摆弄好,炸出一截歪歪扭扭的爆米筒子后,熄火了。那天可把师傅忙得够呛,从早搞到晚,机器零件拆一堆,满地的机油和柴油汪成一个小坑,我在家里坐不住,隔一阵子就要跑去看师傅维修。到深夜,那台机器终于发出了声响。村里人蜂拥而至,提着米袋子,聚在机器前,电筒乱晃,排队等着爆米花从机器嘴里吐出来。
爆米花有了,年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