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春3

“你们是...中国人?”一个带着头戴式话筒的人和我们搭话,她下拨话筒的连接线,话筒从嘴巴的位置落在下巴处。手上攥着一个小旗。行李箱在地上摊开,我们正准备拿出冬衣。我们是这个房间里最后两位旅客。
“是的。”
“哦...哦...你们是...在这里...等人吗?”她的中文一词一顿。说话之间,她的脑袋从左划到右,仿佛在滑动浏览器的搜索结果。她的表情又很柔和,显示停顿是语句的一部分而非在停顿中寻找合适的词语。
“不是的,我们收拾好就走。”
“我们...这里...马上...要关闭了。”
“好的,我们马上就好了。”
她走出门外,短发在颈部轻盈地旋起又回落,高跟鞋粗矮的鞋跟“敦敦敦”地跺在地面上。心子对我说: “这个导游的中文真好啊。”
“嗯。”
我们各自去厕所换完衣服,在行李箱里翻找手套。时隔多年,从脚踝到臀部被棉毛裤紧致地包裹,走起路来发出敲击绷直鼓面的声音。
“要把雪地靴换上吗?”心子问我。
“不用,现在我们还在室内。” 雪地靴是高帮的,容易崴脚,上次崴脚是刚和心子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
“好了吗?”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我回过神,以问代答。
“我看一下哦。新千岁机场有个拉面,还有个冰淇淋,然后找找有没有卖帽子的,嘻嘻。” 心子摘下刚戴上的手套,滑动手机。
我检查护照和小蓝包里的护照,拉上拉链到书包右侧,确认书包拉链没有崩开,推着行李箱出走出拿托运行李处的门,“好。先去找拉面吧,肚几饿饿的。”
“那就先去二楼。”
出门的长廊是公交售票处,租车店,流量卡店,便利店——一般旅客在这种店消费完后就会离开机场,前往旅程的第一站——所以店铺门外即是高速入口和公交站。我们忽视这些,穿过长廊,踏上前往购物区的自动扶梯。
“啊这么多人排队啊。”一出自动扶梯,就是我们打算吃的一家拉面店。十一点未到,门口摆放银行隔离柱,等候的顾客被分隔成三个首尾相连,棱角生硬的“S”形。
“换一家店吧,这里很多吃的。”这家拉面店所在的街上,古色古香或者流光溢彩或者兼而有之的店铺接连不断,望不见尽头。这里和世界各地的日本街一样,风格强烈,一整层都是各式各样的日式店铺,辅以招牌上的日文,仿佛来到了日本。对啊,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点。
在此之前,这种意识埋伏过深,甚至根本不存在。揭露这种意识的不是机场接驳车门上“不要站在此区域”四种语言的标语;不是候机室的美团哥;不是飞机上与女学生的对话;不是会说中文的导游的一字一顿;而是由眼前景象联想到世界各地的日本街,再作比较后体悟到的细微差异:这里没有致浓处的畏手畏脚。其他地方的日本街对于风味的把控如同拉力已至极限的弓弦,总要收着一口劲才不至于绷断;而这里风味的具像是莫比乌斯环,尽头只在空间之外。
“嗯……吃什么好呢?”心子戳脸颊,自言自语,流畅的面部线条上出现一个小凹痕。
我和心子接着往里走。途径的店铺大都以自己的方式招徕着顾客:绚烂夺目电流充沛的霓虹灯,栩栩如生永不变质的食物模型,温柔可爱招手微笑的迎宾,用各种语言写“内有XX菜单”的标志,类似“别无分店,只此一家”的骇人标语……相比之下,在店门放几本可供翻阅的菜单或者隔着玻璃展现金玉满堂的氛围如同幼儿园的伎俩。我们没有进入任何一家。这不是什么最大的麦穗,不能回头的游戏。
“有一家我想吃,我带你去那里。”第一次经过那家店时,我已经决定吃这家了。并非因为“内有中文菜单”的标语;并非由于店铺门口放着天妇罗的模型,而天妇罗在以生冷为特色的日本料理中算是相对温和的,适合开启日本之旅的第一餐;并非迫于与其他店铺迎宾不同的庄严肃穆的大堂经理(胸前标牌);而是我在浏览店铺过程中发现用于衡量餐厅正宗程度的标志物:行李箱。
很多顾客都会携带大型的行李箱出入机场的饭店。行李箱如果放在每个食客的脚边会影响餐厅内部的通行,所以通常餐厅会画出一片区域专门用于存放行李箱。有些饭店没有这个区域,同样能通过玻璃窗粗略计算出行李箱的个数。然后则是观察出店内食客的人数,计算出行李箱与食客的比值,称为行李箱食客比。这个比值越低说明本地或者境内游客越多,正宗程度越可信;这个比值越高说明远方来客越多,正宗程度越不可信。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每个机场,例如只有国际航班的樟宜机场。
我在脑海里构建模型,来到这家餐厅的门口,大堂经理自然地接过我们行李箱的把手,推进店门内侧的一个区域,引领我们入座。餐厅内,额外的一些行李箱摆放在饭店里侧一个无法从店外看到的区域。
大堂经理递给我们一份主菜单和季节限定菜单。季节菜单只有正反两面,我在上面找到门外展示的模型:七种天妇罗合集的套餐。心子选了一份海鲜套餐。
“Hi, English Menu?”为了避免我们想点的食物、菜单上说明的食物和正在上菜的食物三心两意,我向大堂经理挥手。他微微颔首,扭身从前台的一摞上取下厚重的一本,递给我们。假装翻阅一遍主菜单,我们再次招来大堂经理,在季节限定菜单的正反两面各指一处,再竖起食指,完成点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