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春2

我极力张开嘴,嘴唇一圈像破裂的蹦床的四周仍然保持着弹性,被牵扯的嘴唇有些疼痛,依靠如蹦床弹簧的竖纹连接。我用保温杯里剩余的水润了润自己的嘴唇。在湿热的地方太久,我几乎忘记这种干燥的、绵长的、自律的、任其发展的苦涩。 你想要不停地喝水,水喝多了想上厕所;你不想上厕所,只能用水润嘴唇;嘴唇上的水蒸发了,带走了热量和更多的水;如此循环往复一整天,睡觉前嘴上涂上一层芝麻油;早上起床嘴唇又干又腻,你洗掉芝麻油也不见好;睡前忘记涂芝麻油了,第二天更恶劣了;你总是想张大嘴巴看看有没有好,每次长大嘴巴都扯疼了;你的嘴角流血了,用舌尖去舔;舔得胃口大开,食欲大增;舔完嘴角舔嘴唇,嘴唇红得像吃过人;你并不想吃人,你想被人吃了,先从嘴唇被吃;你舔的太多了,红色开始蔓延;向上蔓延到鼻子下面,向下蔓延到下巴上面;你张嘴的时候喉咙很干,你闭嘴的时候像是盖了一片圆火腿;你吃饭像在浇火,喝水像在结霜;你刮胡子像在拔毛,你涂口红像在挂糊;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你的嘴唇上起了白色的死皮,像受潮的劣质油炸物的面粉壳;你想这个厨子技术太烂了,怎么炸不出金黄色;你等不及死皮自己掉下来,你开始撕,撕了就流血;你嘶哈嘶哈地吸气,血呲啦呲啦地流;破的伤口小,很快就结痂,像炸劣质油炸物的锅的糊边,你知道为什么炸不出金黄色了;你忍住没扣,一个星期之后好了七七八八。这样的事情一个冬天会发生两三次,除非你生活的地方没有冬天。 “你的嘴唇好红啊。”心子盯着我说。 “我知道,你有润唇膏吗?” “我有。”心子在随身的背包里面掏出润唇膏,捏在两根手指之间递给我。 我旋出润唇膏,迟缓又反复地在唇上涂上绵密的一层。然后旋回润唇膏,盖上膏盖。我密封了密封了我的嘴唇的润唇膏,还给心子。 “Tokyo, how are you!”我突然大喊。心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前一班飞机快要降落时我也在重复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心子,心想为什么她还在莫名其妙。 此时要是有人能给我带一瓶芝麻油就好了,我想。蓦然,一个穿明黄色冲锋衣的人冲进候机厅,衣服背部写着“美团外卖送啥都快”,在我们右前方的座位坐下。张大嘴会痛,所以我嘴巴张得小小的,用保持的时长来弥补张嘴的程度,好像在说“给我来瓶芝麻油”。我分析不出他是虽远必达的中国人还是不懂中文的日本人。心子也注意到了,嘴巴张得小小的。周围人并没有惊讶:若有所思地对着只有一行航班的荧光屏发呆;哗啦地翻动手中的大报纸;继续讲述未来几天的旅游行程。 开放登机,登机口的工作人员身穿深紫色棉质风衣,戴着口罩,叽叽喳喳地用日语交谈。她们检查完护照与登机牌归还给我,明媚地说一声“阿里嘎多”,再接着一小段日语。下楼乘坐小公交,车上不是中国人就是日本人,手中捏着护照,护照夹着登机牌,露出一条窄边,两三个人一起交谈。从小公交下来上楼梯,在飞机座位坐定,我靠近过道,右边是心子,心子右边隔一个座位是舷窗。美团哥坐在过道的左侧,悠然自得地划手机,调出某个软件,频繁地操作。 “卧槽,怎么在这个鬼地方。”过道上,一个学生样的女生走到我们座位前一排停下,目光延展至心子右侧的空位。我双腿侧向右侧,留出一人的空间。女生和旅伴打声招呼,挤进最里面的座位。美团哥睡着了,张嘴呼吸,手机倾斜地抵在右手的虎口上。我歪身窥探他的屏幕,是地图界面。 “那个人一上飞机就开了一个地图软件,全是日文的,地图上小人的标志好像在骑电动车。”我对心子说。 “可能美团的业务开到日本来了,支持跨城市运送。” “太搞笑了,给我拍一张合照。”心子拍了一张我和他的合影,我在比耶。飞机在跑道上顿顿地滑行,之后遽然起飞。无论有没有睡着,机舱内大部分人闭上眼睛,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和你旁边的人说她的登机牌掉了,直接说中文。”我小声说,手肘轻轻地拱拱心子。女学生右脚旁边有一张登机牌。 心子睁眼看我,睫毛的阴影不止遮挡了瞳孔的光泽,似乎也挡住了嘴。我朝里面撅撅嘴。心子戳戳女学生手肘处的绒衣,她睁开眼睛,心子向下指指女生前方座椅与舱壁的夹缝。女学生捡起来,端详一阵,说不是自己的。她戳戳前面乘客的右肩,从夹缝中送过去登机牌,那人回了一个“Thank you”。 “你是中国人吗?”物归原主之后女生问。她侧过脸来,齐耳短发,戴着眼镜。 “是的。”心子回答。 我喝尽保温杯里最后一点水。走到厕所门前,守在门口的空姐对我说了一通日语,我回以“OK”和“OK”的手势。我瞥一眼厕所的红色指示灯,侧靠在舱壁上,等待厕所里面的人出来。我进入厕所,我掬起水龙头出来的水润润嘴唇,扣下嘴角黑红的死皮。在厕所幽绿的灯光下,嘴唇是暗红色的,一呼吸就有火的味道。 “刚刚去上厕所,空姐给我讲了一通日语,说厕所里有人。”我回到座位上,对心子说。 “你听懂了?”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说什么呢。”当时厕所指示灯的有人标志如同华生行李箱的名字标牌一样明显。 耳膜开始阵痛,我望向窗外,飞机斜斜地驶向云层下方。四周的云朵像是用沾着黄油的黄油刀擦出来的,由浓至淡,潦草地、不耐烦地收尾。渐渐可以看见雪乡了,我示意心子看向窗外。女学生掏出手机,贴着窗户张望。 “到了机场我要买羽绒服和帽子嘻嘻。”心子说。 “好。你饿吗?” “不饿。” “那就好,我特地留了一个北海道蔓越莓面包,一定要在北海道的大地上吃。” 心子听到后笑笑。整齐的田地,残雪抹在田埂上,勾勒出农田的界限。土堆和农户的屋顶上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有雪的,有雪的。马上我们到更北的地方雪就更多了。” “嗯。” “你和旁边的女生说让你也拍张照。”我小声地对心子说,心子回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没再说什么。心子扭动身体,晃动手臂,镜头与窗户未被女学生遮挡的部分连成一条线。 飞机继续航行。未种植物的田垄上积着雪,与田垄间棕黑色的土地交错排布,像一匹脏兮兮的斑马。我把手机举过头顶,从窗边女生与舷窗缝隙中拍了几张照片。 为了缓解耳痛我张大嘴巴,为了缓解嘴唇痛又闭上嘴巴,找合适的角度的过程就像刚刚穿过心子头部,女学生头部和舷窗拍摄雪地的对于几何的追求。此时白色占领大部分外面的世界,土地在薄雪中夹缝生存,黢黑无叶的树木在寒冷中颤颤巍巍;白毯遮掩山顶,烟雾围绕山腰,斑驳的土地连接山脚。 “就快要到了。”我握握心子温热的手。 “你的嘴越来越红了。”心子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