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即将上岸的女子
(1)
第一尾鱼咬钩的时候,他忐忑的心绪方才有所平复,方才止住不时地张望,将注意力转移到钓鱼这件事情上来。无论如何,他觉得,午后的时间没有白费,也算有点儿收获。
换做以往,他必定会为第一尾鱼感到兴奋,毕竟,对垂钓者而言,第一尾要重要得多,之后的每一尾无论怎样稀有抑或肥大,比如他从未钓到过的白莲或是超过二十五公分的胖头,都不能与之相比。可是这一日,他的心思落在别处,想象并等待着那件事的发生,为此,他已做足准备。换句话说,他并非为了单纯的垂钓而来。因此,在朝着脑门猛地抬起钓竿,缓慢转动飞轮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腕表。“三点一刻,”他想,“上次大概是四点。”他决定快些收线,快些取钩,同时,为防万一,他觉得东西还是放在脚边为好。
那是一条巴掌大小、寻常不过的胖头,当他起身麻利地转动飞轮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同寻常的是,当那条鱼被最终提离水面,来到眼前,他才发现,不知何故,一团花朵状的白色菌落占据在胖头一侧的脸和鳃的大部。这让他取钩的过程变得格外小心,同时不免心生厌恶。拔出刺穿鱼嘴的鱼钩之后,他不带一丝犹豫地捏住鱼尾,朝不远处此刻已被晒得发烫的乱石堆丢去。“晦气!”他暗自咒骂,愤然地把那片乱石堆望了好一会儿,而后方才坐回马凳。随后,他在渔具包里翻出一只手套,将其戴上右手,又拉开内袋拉链,取出前不久委托了几个朋友方才到手的东西。
那是一只有着相当分量的铁拳套。他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目光扫过纹路,指肚划过边缘。他张开五指,四指穿过四个对应的圆孔,戴上右手,握紧拳头。他扭动拳头打量拳套上四个拱形突起,而后将其砸向左手手掌。很硬!他以类似力道又砸一次。随后,他取下拳套,拔掉手套,用手套擦拭了几下拳套上留下的握痕,将之置于脚边。
他从一旁袋子里抓出几只蛤蜊,用小刀划开,扯出嫩肉,挂上鱼钩。然后,他立起身来,望着那颗被钓线扯住、垂荡半空的铅锤,准备再次甩钩。下一秒,他扭转半身,目光投向斜前方的天空,接着是远山,再接着则是那片布满光斑的海面,随后,有如挥舞一面旗帜般他笔直甩出钓竿。接着,像所有挥杆后目光追随球的飞行轨迹的高尔夫球运动员那样,他让目光追随飞行的铅锤,直到它沿着抛物线的轨迹下落,钻入海面,直到那根飘忽的钓线在海面上激起一条相对笔直的水线。
短短二十分钟里,同样的手法被他重复了两次。在他第四次甩竿的时候,脚边盛有半桶海水的红桶里,两大一小三条胖头已经若无其事地巡游其中。他并未立刻坐回马凳,而是让身体保持甩竿后的姿势,直到余光里那个幻影般真实的白裙女子踱步近前方才回身落座。
他用早先捡来的石头固定钓竿,然后,出于某种掩饰的考虑,他再次划开几只蛤蜊,接着便象征性地瞟了一眼三十米外铅锤坠落的海面。随后,他便凝视起二人间那块白亮的石板,假装出起神来。她则在这阵有意营造的静默中来到距他两三步的地方。
“我能看看这些鱼吗?”蹲下身来的时候,她朝他问道,问的时候,目光并未落在桶里。他点点头,意识到她那带着蕾丝的裙摆和大部分裙子就那么随意地落在硬石地上,而她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完全不加理会。
(2)
离开酒店房间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自然也就没有出现在几日前她写下的遗书中。那个念头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强烈,以致让她感到无法按部就班地行事。更何况,那个念头仅仅是为计划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她想,并不会改变计划的结果,最多也就延缓一些计划的进程罢了。
计划里,那个时段原本就属于她最后一段空闲的时光,换句话说,那是一段无所事事又能被她任意挥霍的时间。一切已然准备停当:一支曾被反复拧开而后拧紧的安眠药瓶和一支矿泉水瓶立在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中央,瓶上的贴纸字迹模糊;矿泉水应该被她喝过一口,连接瓶盖与瓶身的胶条沿切口撕下;旅行箱置于床边,与床沿平行,四平八稳得敞开;一盒尚未启封的口香糖落寞地躺在已被搬空的箱底;取出的物品一样不落整齐摆在床面……她站在床尾,凝神望着点亮的阅读灯投下的光辉,望着床头柜上一高一矮两支瓶子投在柜面上相互依偎的身影。
她已记不起那支药瓶被她藏匿了多久,瓶盖被她拧开又拧紧过多少次,瓶口接受过多少粒被她默默收起而后放入的药片。那些药片能使她安静下来,就像医生同她母亲悄声沟通时她隐约听到的那样,可以舒缓她的情绪,抑制她的冲动,让她不致产生幻想,不致实施那些不时出现在她脑海的疯狂念头与狂暴举动。这些话听来叫她觉得恐怖,也让她意识到自己拥有在别人的身体与心灵上施加恐怖的能力。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对这些白色药片心生反感,进而则是恨意,而后便丢掉每次服用的两粒中的一粒,直到她忘记是从哪里读到关于它们的介绍,了解到它们还有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能力。至此,此前的印象有所改观,她隐秘囤积这些魔法药片的计划随之开启。
此刻,那支药瓶终于告别了藏匿的生活,瓶盖不必再被反复地拧开和拧紧,因为它已无法再度接受投喂,哪怕只是一粒。“快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告诉它,“是不是早就等着对我倾其所有了?”
她将目光逐一落向摆在床上的物件——经她精挑细选方才装箱,它们是承载她过往重要时刻的印记,是她的生命在行进途中于身后留下的影子,是今夜之后,熟悉以及陌生的人们评论她时将从中提炼并形成概括的象征物。想必,人们会从那只毛绒海豚那里(事实上她已多年未碰)发现她的柔软;从那包小熊软糖那里发现她的单纯;从那瓶带有雪后冷杉气息的香水那里发现她的孤傲;从那张水彩自画像那里发现她的恬静;从那张与男友第一次开房时无意间顺走的房卡那里发现她的勇敢;从那本《斯普特尼克恋人》那里发现她某种病态的审美;从那件白色连体泳衣那里发现她内心向往的纯净……
那个念头就是在她将目光投向那件白色泳衣的一刻在心底露出头来。忽然之间,她很想穿上那件泳衣,走去镜子前方看看镜中的自己,然后在它外面随便加一件什么衣服走去海边,最后,在稳妥的地方脱去并放好外衣和鞋子之后,她将穿过那片细软的沙滩,让双脚没入铺满细沙的浅水,再让膝盖、腰际和肩头依次没入深海。她想要像一只蛙那样最后一次轻盈地游水,以一种在母亲子宫里游动的视角最后一次感受周身的水,感受每一寸肌肤传递给她的那种轻柔的包裹。
(3)
即便这个年纪的他对钱还只有懵懵懂懂的概念,但就目前能够支配的用度来看,购买那只铁拳套的花费对他仍旧是一笔巨款。他每每从母亲塞进他书包夹层的零用钱里省出一部分来,这样积攒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凑足了这项并不在他计划之内的开销。
他并非性情跋扈的孩子,但也绝不软弱。事实上,他轻易不会被校园的坏孩子招惹,假如他们无意中望见躲在厕所隔间的他,望见他刚好吸足一口烟,正酝酿着要从嘴巴和鼻孔徐徐吐出烟雾的那个间歇,就更是如此。所以,私下求购拳套一事不久便在他们当中引发轰动,而这进一步做实了他们对他并无根据的猜想:他是一个“闷声干大事的狠人”。他自然清楚事情的缘由,但他没有多言,反而表现出一副忌讳莫深的模样,乐见其成。
东西到手之后,他便寻思要将计划尽快付诸实施,毕竟,计划背后隐含的屈辱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无法长久忍受的。他要再度前往终止已久的海边——那个虽然不像动物领地般不容侵犯却必定留有他气息的地方。这一次,他将戴上拳套,直面进而是回击那个可耻而疯狂的举动。每每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感到周身的血液迅速流窜,脑海中的自己则带着不吝的目光频频挥出右拳,拳套的加持让那只拳头变得凶狠异常,任谁都难以招架。
再次坐回海边那日,距那件令他感到屈辱的事件已经过去半月有余,换句话说,如果将那次的耻辱比作一颗藏于浅滩、棱角分明的石块,那么,经过这许久之后,它的边缘多少也会因为海水的接连冲刷而变得不再锋利。因此,在第一尾鱼咬钩之前,虽然他仍时刻保持警觉,心中却不免泛起嘀咕,不好说这场等待是否终将化作徒劳。让他感到晦气的那条胖头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出现,而后被他无情地丢弃。可是,鱼脸那朵花一般的霉变至此刻印在他脑海,与那个事件中忽然现身,忽然抓起他桶里的鱼啃食起来的肮脏男子的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
与在坏小子们眼里的“狠人”形象相反,那一次,在那个无耻的男人面前,他竟可耻地选择了逃跑,还在逃得唯恐不及的情况下,丢弃了水桶、马凳以及半袋尚未划开的蛤蜊。
“真是丢尽了脸!”这句话无数次翻涌心底,撕咬他宝贵的虚荣与自尊,即便他心里清楚,那是一次不为人知的逃窜,并不会有损于他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可是无论如何,他觉得男人应该直面惨痛的经历,在跌倒之处找回颜面。而这也是此刻他坐回这里的原因。况且,此时的他,手中已握有一只让人不寒而栗的拳套。他感到心绪稍加平复,于是起身甩竿,不久后再一次起身甩竿。
第四次将竿甩出的时候,那个女子出现。起初,她不过是他余光里一片小小的白色剪影。抵到近前,他才发觉那是一张异常白皙的面孔。他猜测她的年纪至少长他八到十岁,因为在她脸上早已没有了与他同龄那些女孩的幼稚与傻气。他觉得她很好看,但是否是他喜欢的类型,却说不准。
见她在桶边蹲下身来望着自己,他忽然有些局促起来,犹豫着是否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说点什么。好在她先开口,向他询问能否看看桶里的鱼。他这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转而觉得要是三条鱼中能有一条白莲或是黑鱼就好了。
(4)
远远望见有人坐在那里垂钓时,她本打算折回酒店就此静待暗夜降临。她不想在有人在场的情形下脱去衣裙,也不想在被人望着身影的情形下走向海潮。可是,临行前已换好的泳衣仿佛提示一般在那一刻紧了紧她的腰身,让她意识到渴望竟是如此强烈,距离最后的心愿达成仅仅一步之遥。不如看看情况再说,她这般打算,反而更快地来到海边。
她长舒一口气,坐在那里垂钓的原来是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面目看来极为清秀并透出稚气的男孩。她不觉顿生欣喜,大着胆子走到他身旁,走到那只有鱼游动其中的水桶前,在他应允后,带着一丝盎然的兴味观看起那些鱼来。
“能问问你多大了吗?”她忽然抬起头来,对正在摆弄飞轮的他问道,同时望了一眼在他额前被修剪得齐齐的刘海。
“下个月过完生日就十五周岁。”他说,带着一脸坦率,说完立刻后悔没能直接说十五周岁。
他的回答叫她瞬间猜出他的心思,她于是露出微笑,“我大你半轮呢,”她说,“知道半轮的意思吧?”
他点点头,望着她随即朝水桶低下头去,便在心里计算她此刻在读大学的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接下来,他想,不如用姐姐称呼她好了。
“这是三条一样的对吧?”
“没错,”他说,“都是胖头,最容易钓的,多的时候……”
“这个是什么?”没等他的话讲完,她的目光已经离开水桶,移向他脚边的东西。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想,她太难不去注意那玩意了。因为此刻,它正反射着令人炫目的光彩。
他踌躇了,脸上竟带出一丝仿佛受了委屈的神情,好像她问出的是一个让他感到委屈的问题。可是转瞬,他便拿起它来,不加隐瞒地告诉她那是一只用于防身的铁拳套。
“防身?”她带着一丝不解地把他望着。
“这里有个疯子。”他说。
“疯子?”她眼神中的疑惑更重了些,可马上意识到以如此简短的方式连续发问多少有些不大礼貌,也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再次给出一个贴心的微笑,想听听接下来他会具体说些什么。
“是的,没编瞎话,这里有个疯子,”他向她解释,语气透出显见的急切,“那天他冲过来,吃了我桶里的鱼。问都不问一句,拿起来就吃。要不是我,”他感到有些难堪了,随即低下头去,同时放下了刚刚还在用以比划疯子吃相的一双手,“要不是我跑得快,我觉得,连我都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却把握有拳套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点点头,事实上并没完全理解他的话的全部意思。但她瞬间紧皱的眉头不仅让他感到她是不带一丝怀疑地相信他的话,还给予了他全然的关切。
“所以,”她轻柔地接住他的话头,同时伸出手去指了指他握在手里的东西,“如果那个疯子再来,你就要用这个狠狠地给他一下,对吗?”
他狠狠地点头,觉得这位大姐姐完全理解他的意图。不仅如此,他还感到她能这样说对他来说实在意义重大,因为,她不仅没有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更没有质疑再次遇到类似情况他将表现出来的勇气。
“那他要是看到你手上有这东西,不敢靠前了,怎么办?”她接着说,看出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紧张程度,“你会放他一马吗?”
“会的,”他肯定地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脸上那股纯真的劲头全都被她看在眼里,“那就放他一马好了。”
“那么,鱼就可以保住了,对吧。”
他再次点头,注意到她用的是“保住”这个说法,换做是他,可能会用“留下”或者“带走”,他觉得还是“保住”这个说法好。
但她随即便将话题转移到他此刻正在忙活的事情上,“能给我讲讲怎么用这个鱼竿吗?”说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离开飞轮,沿着钓竿笔直爬上它的顶端。在那里,透明的钓线时隐时现,一直延伸进远处那片闪着光的海面。
(5)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将一支鱼竿握在手中,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对于生命的质感有了新的认知。她双手紧握鱼竿,手劲大得让她感觉掌心沁出汗来。一旁的他则手舞足蹈地演示着,嘴巴不停地讲解着。他一度感到语言的贫瘠与乏力,感到自己像一个人们口中俗称的“碎嘴子”,感到停下来让她自行体会应该更好。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垂钓圈里的所谓“行话”与他善意给出的解读崩豆一般地倾泻而出。
“对,你顺着钓线看,盯着钓线到头的地方,抖一下就看到了。”他说,一边指向三十米外的海面,“只要那里一沉,就是有鱼咬钩,不过,也可能就是咬了一下饵。你就猛地抬竿,对,不要摇飞轮。这个就是飞轮。要先抬竿,再摇飞轮。因为什么呢,鱼都很聪明的,它会找个石缝钻进去。那样的话,你一摇飞轮,它就卡在石缝里了。你就再怎么摇它也不会出来了。最后只能扯断钓线,要不就是剪断钓线。要是没有备用的线,还有铅锤,就钓不成了。所以,要先抬竿,你一抬竿,鱼就被提起来。不在水底,它就没法钻石缝了。那时候,你只摇飞轮就行了。”
他热心的举动终究收到效果,她不仅体会到这种非常需要耐心的休闲方式的乐趣所在,还对相应的技巧有了些许了解。她微笑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而诚挚的男孩,最终还是有些不情愿地将鱼竿送还给他。不能再耽搁了,她想,那轻柔的海水还等候着她的身体。
“谢谢你这么耐心地教我,鱼竿也是。”她说,望着那双其中不掺杂一丝浑浊的大眼睛,望着它们离开自己的视线黯然转向飞轮的所在。
“你要走了吗?”他仍旧低垂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来来回回摆弄着那只飞轮。
被他这么一问,她忽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从他的语气里,不难捕捉一丝不舍的意味,就像当你玩着什么正起劲的时候,妈妈忽然喊你吃饭,而她还莫名感到,这也正是她内心几乎与此同时生出的感觉。
“还要一会儿才走,”她玩了一个他显然无法读懂的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但我要先去游个泳。”
“游泳?”
她点点头。
“在这儿?”
她又点点头。
他呆呆地同时带着一丝诧异地望着她,感到这下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来的时候我就换好泳衣了,”她说,说的时候双手已经绕去颈后开始拉下背部的拉链,“所以,你能帮姐姐看着裙子吗?”
过程里始终望着脚尖的他点了点头,终于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上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他望着那件比她的裙子还要白上不少的泳衣,望着她从裙筒中先后抽出双腿,再将光脚依次退出凉拖。随后,他小心地双手接过她递到手中已经叠好的裙子。而后,他蹲下身去,一只胳膊把裙子夹在胸前,在渔具包里找起什么。一通翻找后,他竟神奇地从中拎出一块薄薄的方毯。他把方毯铺在地上,把裙子放在上面。
她欣然地望着他,甚至可以说带着点欣赏地望着他的举动,直到他办妥这一切之后朝她抬起眼来。
“我可以搭个石碓,把鱼烤了,”他忽然说,随即从渔具包里翻出一支打火机,“等你回来,差不多就好了。你吃那条大的,我吃两条小的。”
他突发奇想之下的这个可爱主意让她噗嗤一声笑了,但她既没答应也没婉拒他的提议,而是无声地伸出手去,在他那短得有些扎手的头发上揉了两揉。
在她转身准备走去海边的当口,他仍能望见她那个隐约扬起的嘴角。而她则在一只脚没入水中的一刻,听到身后传来他的一声喊。“姐姐,早点回来!”她扭转半身,朝着伫立在那里的那片小小的剪影挥了挥手。
(6)
在从树林里钻进钻出三五次之后,他已经在马凳不远处垒好一处烤炉,那是一座由石块和碎裂的砖头堆砌而成的简易城堡。借着干草、枯枝和废弃的报纸,他在城堡底部迅速点燃一团火,接着,便像包粽子一般收拾起三条鱼来。他先用树叶将鱼层层包裹,再割断备用钓线,将其一一捆扎。为了能让那条大的胖头更好地受热,他把它放在城堡中部——火焰上方,上面铺些燃烧的树枝,再将两条小的铺在那些树枝上面。他能感到火势越发猛烈,城堡出口则不再像起初那般浓烟滚滚。
他在裤袋里擦了擦手,随即坐回马凳。此刻的天光已现出暗淡迹象。他再次朝手表扫去一眼,“四点半刚过,”他想,“时间过得真快,预料中的打斗还没出现。”可是此刻,他的心思已不在这上面了。他正为脑子里忽然生出的一对儿矛盾想法纠结着:既希望她不要过早赶回,又希望她不要迟迟不归。他希望她在刚刚好的时候,也就是他打理好一切的时候——城堡被推到,鱼包被取出,钓线被割断,树叶被拆开——回到岸边,起码出现在距离岸边不远的浅水。那样的话,她就能第一时间品尝鲜嫩的鱼肉了。
这般想着,他感到因为她的出现,他整个午后紧绷着的神经舒缓多了,那件事造成的耻辱感觉貌似也无足轻重了许多。忽然之间,他觉得生活里竟凭空多出一个姐姐来,实在不可思议。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也是他做梦都想要的。
可是转念,他又觉得没了把握。这段教她使用鱼竿、帮她照看衣服以及请她吃顿烤鱼的交情,实在算不得深厚。“那就日久见人心吧,”他想,“何况,姐姐显然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如此一想,他那暗淡的内心再度明亮起来。
走的时候,可以和她要个电话,他想,没事时叫上她一起玩,他们可以溜溜旱冰、打打台球或者吃吃烧烤。他可以从家里或者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她,毕竟,再怎么从零用钱里克扣,他也休想攒出一笔钱来买个手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至此以后,他的生活里真的多出了一个姐姐。
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向那只拳套。下一个瞬间,它已被他握在手中。“那个疯子可能太饿了,”他忽然替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子着想起来,“这一次,要是他礼貌一点儿,至少不那么冲动的话,没准儿我会把自己的一条让给他,要还是像个野人一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此刻,他脸上的神色再度凛然起来,显而易见的是他有拳套在手,隐约感到的还有不久之后即将上岸的那位姐姐。
在日渐暗淡的天光中,他第二次戴上手套,第二次戴上拳套。这一次,他绝不会逃跑,他想,他要保护姐姐,就像她先前说的那样,如果那个疯子胆敢胡来,就用这个东西狠狠地给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