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巨人刚打开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气。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二】
死人在雨中望着他时流露出的无尽伤痛,对活人的深沉眷恋,在家中遍寻清水来润湿芦草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他一定很痛苦,”他对乌尔苏拉说,“看得出他非常孤独。”
那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
那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见那个地方耸立起一座喧嚣的城市,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询问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他从未听说、也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但那名字却在梦中神秘地回响:马孔多。
一天晚上乌尔苏拉走进房间,正赶上他脱衣服准备睡觉。一种混杂了羞耻和怜悯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这是除丈夫外她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的裸体,发育得如此完好,在她看来甚至有些异常。已经第三次怀孕的乌尔苏拉,又经历了新婚时的恐惧。
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
何塞·阿尔卡蒂奥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并伴随着一种无力的恐惧,以及哭泣的强烈欲望。女人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但何塞·阿尔卡蒂奥整夜都在烟味中寻找她,那气味本是从她腋下逸出,也渗入到他的皮肤里面。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让她做自己的母亲,想永远待在谷仓里,想听她说“好家伙”,想让她再一次摸自己并对自己说“好家伙”。
他本可以借助气味来寻找,只是整个家中都充斥着那味道,令人迷惑但同时又像一直在他皮肤里面那样清晰。他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惊奇中自问怎么会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绝境,这时一只五指伸开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他的脸。他不觉吃惊,因为下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交付给这只手,跟随它到了一个形状莫辨的地方。他被脱去衣裳,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摆布、被翻来翻去。在这神秘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手臂,不再闻到女人的气味,而只有氨水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尔苏拉的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如何在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头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脚谁的头;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因为这个轰然大笑惊飞鸽群的女人和那无形的力量毫不相干—那力量教会他朝内呼吸和控制心跳,使他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惧怕死亡。
他听他讲述种种波折的细节,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悦,与他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幸福。他整夜不睡,一个人躺在床上好像睡在炭火席上,直等到天亮哥哥回来,然后两人毫无睡意地交谈到起床的时候。很快两人都变得委靡不振,都对父亲的炼金术和智慧失去了敬意,都躲藏到孤独之中。
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
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哗啦啦一阵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
【三】
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但却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著眼神。
与此同时,由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家中出品的糖果小动物仍源源不断地在镇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着可口的绿色失眠小公鸡、美味的粉红失眠小鱼和柔软的黄色失眠小马,于是到了星期一凌晨整个镇子都醒着。
各家各户都已写好用来记住物品和情感的简要说明。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坚强的毅力,因而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
里正最小的女儿蕾梅黛丝,论年龄足可当他的女儿,但她的影子正折磨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四】
她将一把把泥土藏进口袋,一边传授女友们最繁难的针法,谈论其他不值得自己为之吃下石灰墙皮的男人,一边趁人不注意一点点吃掉,心中涌起既幸福又愤怒的迷乱感觉。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贱的男人不再遥远也更加真切,仿佛从他脚上精巧的漆皮靴在世界另一处所踏的土地传来矿物的味道,她从中品出了他鲜血的重量和温度,这感觉在她口中猛烈烧灼,在她心里留下安慰。
奥雷里亚诺寄情于无头无尾的诗行。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基亚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壁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诗句中都有蕾梅黛丝幻化的身影: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
然而事与愿违,有一次到了预定的日期,骡子却没有出现。丽贝卡绝望得发疯,半夜爬起来,自戕般饥渴地吞下一把把花园里的泥土。她又痛苦又愤怒地哭泣,咀嚼着柔软的蚯蚓,咬碎蜗牛的硬壳崩裂牙齿,又呕吐直到天亮。她陷入一种迷狂的衰弱状态,失去意识,在毫不知耻的呓语中吐露心声。乌尔苏拉惊诧之下撬开她的衣箱,在箱底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好的十六封香气四溢的信件,夹在旧书里的枯叶和花瓣,以及一碰就化为粉末的蝴蝶标本。
奥雷里亚诺颤抖起来。他平稳老练、毫无滞碍地越过痛苦的峭壁,发现蕾梅黛丝变成了无边的沼泽,闻起来好像幼兽和新熨好的衣服。渡过难关之后,他哭了起来。一开始是几声不由自主、断断续续的抽泣,随后泪如泉涌,他感觉心中苦痛的块垒迸裂了。她等待着,用指肚摩挲他的头发,直到他的身体倾空那令他无法活下去的黑暗。
【五】
此后子孙们一直保持灯火不熄,他们面对着照片上这个身着百褶裙、脚踏白色小靴子、头系蝉翼纱蝴蝶结的小女孩却不免困惑,难以将其与曾祖母的标准像联系起来。
【六】
教室里迷离的脚步声,板凳的磕绊声,最后是黑暗中的躯体以及另一颗心脏的搏动引起的空气悸动。
【七】
卫兵通知时间已到,奥雷里亚诺从床席下取出一卷汗湿的纸张。那是他写的诗,有他离开时随身携带的为蕾梅黛丝而作的,还有后来在危机四伏的战时间歇写的。“答应我别给任何人看,”他说,“今天晚上就用这些生炉子。”乌尔苏拉答应了,站起身来与他吻别。
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他又看见了小时候穿着短裤系着领结的自己,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
在身体初愈的恍惚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摆满了蕾梅黛丝落满尘灰的娃娃,他读起自己的诗来,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一一浮现。他又开始写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
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八】
她亲手将他抚养大,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宽慰自己孤独的良药。
这一幕让阿玛兰妲从狂热中惊醒。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不是在和孩子玩亲嘴游戏,而是在挑动人过中年危险无望的情火,便决然断绝了关系。
“只要上帝还让我活着,”她时常这样说,“这个净出疯子的家里就缺不了钱。”
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
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寻求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她骨头的磷光从皮肤透出,感觉她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
“我担心的是,”他补充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九】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他写下的五卷多诗歌再也没有读过,被遗忘在箱底。
一种内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当空也让他不堪其苦,好几个月都难以安眠,到最后成了习惯。权力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的欢呼。每到一处,他总能见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并且都自称是他的儿子。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确信手下的军官对自己撒谎。他对马尔伯勒公爵也产生了敌视。“最好的朋友,”那时他常这样说,“是刚死去的朋友。”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总有人待在粉笔圈外,手头拮据的人,儿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为受不了嘴里粪便一样的战争味道而想一睡不醒、但仍鼓足最后的气力报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正常恰恰是这场无尽的战争最可怕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深陷孤独,不再感知到预兆,他为了逃避必将陪伴他终生的寒意回到了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那个漫无尽头的夜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追忆着在阿玛兰妲缝纫间里度过的那些一去不返的午后时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则苦苦挣扎了数小时,试图抓裂自己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
这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意识到—却毫不意外—乌尔苏拉是唯一能够看透自己不幸的人。
唯一经受了时间和战争考验的,只有孩提时代他对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感情,但那却不是基于友爱,而是源于同谋。
乌尔苏拉迸发出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活力,令家中焕然一新。“现在让他们瞧瞧我是什么人,”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大碍便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们这个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人家。”
【十】
她从家族漫长历史上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在她看来无可争辩的结论: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
他们渐渐长大,不再彼此酷似,但乌尔苏拉仍暗自寻思,他们会不会在玩复杂换名游戏的某一时刻混淆,从此永远对换了身份。
两人之间仅存的共同点就是家传的孤独气质。或许正是这种体魄、姓名与性格的交错,才使得乌尔苏拉怀疑他们从童年时起就互换了身份。
他惊奇地询问乌尔苏拉这些可都是真的,她回答说是,多年前吉卜赛人就曾给马孔多带来神灯和飞毯。“只不过,”她叹了口气,“世界一天不如一天,那些东西也不见了。”
他的最大悲剧在于,美人儿蕾梅黛丝从未注意过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装出现于教堂时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黄玫瑰并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夸张表现有趣;她掀开头巾也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颜。
从她纯粹的实用主义观念出发,她实在难以理解上校的生意意义何在:用小金鱼换来金币,随即把金币变成小金鱼,如此反复,卖得越多活计越辛苦,却只是为了维持一种不断加剧的恶性循环。实际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嵌上片片鱼鳞,用红宝石微粒镶鱼眼,锤出鱼鳃,添上尾鳍,再没有余暇为战后的失落而烦恼。
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每天浅睡一觉后五点起床,照例到厨房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一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下午四点才拖着一张矮凳走过长廊,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色、阿玛兰妲的漠然—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十一】
是她令他成为男人。当初她把他从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引出来时,他还是个孩子,一脑袋荒唐的念头,对现实一无所知,是她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位置。他天生内向,落落寡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她赋予他截然相反的性格:充满活力,豪爽开朗,无拘无束;是她教会他享受生命和狂欢挥霍的乐趣,最终将他由内到外塑造成自己从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男人。他结婚了,就像儿女们或早或晚都会成家一样。
直到进入青春期,费尔南达对外界的认识都只是邻家传来的忧伤钢琴练习曲,那弹奏者甘愿放弃午休,经年累月练习不止。在母亲的房中—母亲生着病,她的脸在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出青黄色—她听着那刻板、重复、消沉的音阶,心想这乐声在世上自由飘荡,自己却在编织棕榈花圈中年华老去。
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
他在孤寂的作坊里听见军乐声声,礼炮齐鸣,钟声敲响感恩赞,以及家门口飘来演说的只言片语,他们正宣布用他的名字为街道命名。他愤怒得眼眶湿润,恨自己的软弱,自战败后头一回因为再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发动一场血腥的战争,将保守党政府消灭干净而深感痛苦。
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那一刻,市镇上的人都在一阵可怖的汽笛声和急促的喷气轰响中惊愕不已。之前几个星期,他们曾看见一队工人铺设枕木和铁轨,但没有人在意,都认为是吉卜赛人带着新花样归来,还是吹笛子打铃鼓那老一套,吹嘘耶路撒冷的天才们发明的鬼知道什么药水。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十二】
市长应堂布鲁诺·克雷斯皮之请,特意发布公告解释,称电影不过是一种造梦机器,不值得观众如此激情投入。
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
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
【十三】
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
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想要像外乡人一样破口大骂,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妈的!”她叫了一声。阿玛兰妲正要把衣服收进箱子,以为她被蝎子蜇了。“在哪儿?”她警觉地问道。“什么?”“虫子!”阿玛兰妲解释道。乌尔苏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心脏部位。“这儿。”她回答。
【十四】
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梅梅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傲慢的光芒灼伤,拼命想打压他的气焰。但他没给她留时间。“不用怕,”他低声对她说,“女人爱上男人,这不是头一回。”她感觉如此无助,连新型号汽车也没看就离开了。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愤怒得哭泣。
【十五】
三个团的士兵踏着苦役犯划桨的鼓点行进,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他们仿佛多头巨龙一般,在正午的阳光中呼出臭气。他们矮小,结实,粗鲁。他们像马一样流汗,发出太阳暴晒下的兽皮气味,带着内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难以捉摸的神情。
现场紧张的形势、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任何事都无法赶走这些沉浸在死亡诱惑中的人。他踮起脚尖,越过前方人群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抬高了音量。“浑蛋!”他高喊道,“这一分钟你们自己留着吧。”
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餍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大屠杀应该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与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冷,也与石化的泡沫一样坚硬,装车的人甚至有时间像运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体排好码齐。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他。“这儿没有死人。”她说,“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过的三家厨房里都听到同样的回答:“没有死人。”
“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奥雷里亚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金鱼,军官收在衬衣口袋里,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彩,又把余下的倒进罐里放回原处。“这是无价的纪念品,”他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可是一位最伟大的人物。”
【十六】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间或有细雨绵绵的日子,一开始人人都还身着盛装,带着久病初愈的神情预备庆祝天晴,但很快便习惯了将这些间歇当作滂沱重现的前奏。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掀瓴破瓦,推墙倒垣,将种植园里的残株连根拔起。
看着他装门锁,修钟表,费尔南达不禁暗自担心他会不会也染上了且造且毁、且毁且造的恶习,就如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妲缝扣子做寿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读羊皮卷、乌尔苏拉追忆往事那样。
奥雷里亚诺第二带着自己的衣箱回到家里,心中确信不仅是乌尔苏拉,马孔多所有的居民都在等待雨停后死去。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是徒劳。
孩子们不久就发现,乌尔苏拉在与亡灵的交谈中总会问起有谁在战时寄存了一尊真人大小的圣约瑟石膏雕像,等待雨季过后来取。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一轮砖红色的太阳照亮世界,那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此后十年中滴雨未降。
【十七】
但这理想难以实现。她已经太老,活得太久,无力重现糖果小动物时代的奇迹,而且她的后代中没有一个继承了她的坚毅与活力。
因入不敷出而彻夜难眠时,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牲畜不再像当年那样疯狂繁殖,为什么钱从手中溜走,为什么不久前人们还肯为昆比安巴舞花上大沓钞票,现今却认为能得六只母鸡的彩票定价十二生太伏就是抢劫。奥雷里亚诺第二嘴上没有说,心里却相信不是世界的问题,而是佩特拉·科特斯神秘心灵的某个隐秘角落在暴雨期间出了毛病,使牲畜不再多产,令钱财滑不留手。他带着这个谜团,深入她的心灵反复探究,想要找寻利益却找到了爱情,他本想让她爱自己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她。而佩特拉·科特斯见他越发亲热也就越发爱他,于是在暮年将至时又重拾青春时代的迷信,相信贫穷是爱情的奴仆。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似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
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他教小奥雷里亚诺读写,领他入门研究羊皮卷,就香蕉公司对马孔多的影响灌输给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将会意识到那种说法显得荒谬不经,因为与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奉为圭臬的错误观点大相径庭。
两人同时发觉屋内永远是三月,永远是星期一,于是明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并不像家人说的那样昏聩,实际上只有他足够清醒能洞察真相: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悲伤的醉汉们抬棺材出家门时弄混了,把两人各自下葬在对方的坟墓里。
【十八】
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奥雷里亚诺和费尔南达也从未分享孤独,仍然各行其是,各自打扫房间,任凭蛛网落雪般笼在玫瑰枝头,又在梁上垂丝,绕四壁飘絮。
【十九】
加斯通不仅是一位火热的情人,拥有无尽的智慧和想象力,而且很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仅仅为了和女友在一片紫罗兰原野上做爱而紧急着陆,险些双双丧命的人。
说起一座满溢牛至芬芳的大宅,她愿与一位忠贞的丈夫在那里相伴终老,生下两个野性十足的儿子分别叫作罗德里戈和贡萨洛,绝不叫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还要养育一个女儿名叫维吉尼娅,绝不叫蕾梅黛丝。
那时候他每天下午都出门,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又每星期给他零用钱,很快他的房间成了加泰罗尼亚智者书店的分部。他贪婪地阅读到深夜,但从他所提及的阅读方式来看,加斯通认为他买书并非为了获取知识,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已有的知识。
他那时自由自在,时间充裕,不禁对市镇产生了些许好奇心,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惊喜。他走在覆满灰尘的孤寂街巷,怀着科学考察般的兴趣不带感情地审视几成废墟的房舍内部,观看因锈蚀和飞鸟的垂死撞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铁窗纱,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
因此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回到马孔多那天送出一个令他窒息的友爱拥抱时,奥雷里亚诺仍然是未经人事的处男。每次看到她,特别是在她传授最新舞步的时候,他总会感到骨头里充满无助的泡沫,跟当年高祖父与借口玩纸牌带他钻进谷仓的庇拉尔·特尔内拉独处时的感觉一般无二。
他向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要来这钱固然因为需要,但更多地是为了让她也以某种形式卷入自己的冒险,从而折辱她,占有她。
这段旁征博引的宿命论讲谈成为一段深厚友谊的开端,从此奥雷里亚诺每天下午与四位论争者聚会,他们分别是阿尔瓦罗、赫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夫列尔,他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对于像他这样耽溺在书本世界中的人来说,那些下午六点在书店开始,凌晨在妓院结束的激烈讨论,不啻一种全新的启示。他此前从未想过文学可以成为世上最佳的嘲讽工具,就像阿尔瓦罗一天晚上在欢宴席间所说的那样。
因此奥雷里亚诺和加夫列尔因着一种建立在无人相信的事实基础上的默契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生活被这些事实深深改变,他们在只余怀缅的末日世界的退潮中漂泊。
奥雷里亚诺无须抬眼便察觉到她的到来。她双肘抵在工作台上,触手可及,毫无戒备,奥雷里亚诺感觉到自己骨节的深沉耸动声,而她却将全部兴趣落在羊皮卷上。他试图克服慌乱,追回逃逸的声音、渐远的生机、正在化作珊瑚石的记忆,便跟她谈论梵文的神圣功用,谈论如同逆光观看纸背字迹一般在时间中洞彻未来的科学可能性,谈论将预言编成密码以防其自行毁灭的必要性,以及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和圣米扬关于坎塔布里亚毁灭的预言。
不料她一下握住他的食指,在他继续回答问题时一直没有松开,那天真无邪的亲昵就像她童年时常有的样子。两人就这样由并未传达任何意义的冰凉食指联结在一起,直到她从这瞬间的梦幻中惊醒,拍了下额头。
最初,奥雷里亚诺和旁人一样把加斯通当作骑自行车的傻瓜,并隐约抱有怜悯之情。后来,他在花街柳巷中对男人的本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便想到加斯通的温顺实际源于内心不羁的情欲。但当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才发觉加斯通真实的个性正与表面的顺服相反,因此不无恶意地怀疑他连等待飞机都是在做戏。他觉得加斯通并不像表面那样愚蠢,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拥有无限坚忍、能力与耐心的男人,打算以无穷尽的讨好、无止境的迁就、永不说“不”,令妻子感到厌倦,陷入自己织下的罗网,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幻梦沦为庸常,主动收拾行李返回欧洲。
但她却把他的疑虑当作笑柄,丝毫没有觉察到其中蕴含着撕心裂肺的爱意、犹疑和忌妒。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奥雷里亚诺身上引发手足之情以外的情愫,直到有一天他见她开桃罐头时刺伤了手指,立刻冲过去吮吸鲜血,那贪婪和狂热的样子令她感到皮肤上传来一阵寒意。
但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这是一场激烈的争斗,一场殊死的恶战,却好像与暴力无涉,因为其中只见似是而非的进攻,恍如幽灵的闪躲,缓慢、谨慎而庄重。于是在进攻间歇便有足够的时间让牵牛花再次绽放,让隔壁房间里的加斯通忘却关于飞机的梦想,他们俩就仿佛一双敌对的情侣在清澈的水塘深处寻求和解。
【二十】
“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话。
一开始,他在信中说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他出生的家里仍有粉色的蜗牛,夹在面包里的鲱鱼干仍是当年的味道,村里的瀑布黄昏时仍弥散出芬芳的气息。练习本的散页上重又布满紫色的字迹,其中还有分别献给他们四人的段落。然而尽管他自己表面上并未察觉,那些在心绪转好后写下的热情洋溢的信件,却渐渐变成了灰心丧气的牧函。冬夜,汤锅在炉上沸滚,他却在怀念书店后堂的闷热,烈日照在蒙尘的巴旦杏树上的嗡响,午休的昏恹中响起的火车汽笛,正如他在马孔多时怀念冬天炉上的热汤,咖啡小贩的叫卖,以及春天里疾飞的云雀。两种怀念如同双镜对立,他夹在其间不知所措,无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脱,最后甚至劝说他们全都离开马孔多,忘掉他传授的一切世道人心知识,让贺拉斯见鬼去,还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
在那个连飞鸟也厌弃,长久的扬尘与酷热令人呼吸艰难的马孔多,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蚂蚁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以入睡的家里,他们是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
“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笑着说道,“我们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意乱神迷间,她看见蚂蚁横扫花园,受远古的饥饿驱使啃食家中的一切木制品获得餍足,看见有生命的岩浆洪流再次席卷长廊,却只是在卧室里发现敌踪时才去费心抵挡。奥雷里亚诺丢下羊皮卷,不再出门一步,对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来信也胡乱答复。他们丧失了现实意识、时间观念和日常生活节奏。
然而,他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含糊,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信件也越来越稀少,愈显颓伤,奥雷里亚诺慢慢习惯了这种疏远,一如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对丈夫的感觉。两人飘荡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出乎两人的预料,加斯通的回复十分平和,甚至显出父辈的温情,那满满两张信纸都在提醒他们提防激情的起伏无常,最后一段更明明白白祝他们幸福,就像他在短暂的婚姻生活中经历的那样。
未来的不确定使他们的心绪回到了过去。他们看见自己置身暴雨时期失落的乐园,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捕杀蜥蜴挂到乌尔苏拉身上,拿她玩活埋游戏。这些回忆令他们恍然觉察,两人自从记事以来共度的时光总是十分幸福。
在一道清醒的电光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承载不起这么多往事的重负。他被自己和他人的回忆纠缠如同致命的长矛刺穿心房,不禁羡慕凋零玫瑰间横斜的蛛网如此沉着,杂草毒麦如此坚忍,二月清晨的明亮空气如此从容。
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