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经得住萨拉马戈的「故事试验」吗?
如果你试过讲一个原创故事,很可能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假如…会发生什么?”创意写作课上,不乏有导师用这种思路启发初学者,有时一个不经心的“假如”就会成为绝妙的故事前提。比如基于漫威宇宙衍生的动画剧集《What If…》,对既定故事世界观提出颠覆假设,就有了新故事。至于科研与学术,向来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说法。
甚至可以这样简单概况:人类文明进步就建立在一系列大胆的“假如”之上。
那么假如——用“假如…”的创意策略来撬动既定的人类文明,对制度、宗教、道德、法律和日常秩序,乃至文明遮掩下的人性提出挑战,会产生怎样的故事呢?
这就是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众多作品里的“假设”。一九九八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的致辞这样描述他的作品:
萨拉马戈采纳了一种具有挑战性的艺术原则,允许自然法则和常识的某一决定性领域遭到颠覆,但仅限于这单一领域,然后以逻辑的理性和精细的观察来跟踪、反映这种非理性的种种后果。
乍看这段略显抽象的概括,似乎放在很多奇幻、科幻写作上都说得通。但萨拉马戈的独特在于:只对历史或现实算法稍作篡改,轻盈飞升,便重又降落。
译者符辰希先生将萨拉马戈比作一名“惯于盗用上帝身份的黑客”,只需用反常的设定“输入一行颠覆的代码,看似稳定的文明就在这奇幻的一点上开始坍塌,支配社会运行的诸般’天经地义’在我们惊讶的注视下暴露出自身的荒诞与脆弱。”
这比喻似乎有点过头,简直将萨拉马戈置于“神”之上,但若果真好好读他的小说,便知道那根本不是超现实的奇思妙想,而是考验人类文明的“故事试验”。
先说《失明症漫记》的故事。
这部出版于一九九五年的长篇小说,让萨拉马戈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在国内也最广为人知。美国奇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曾在十几年前评论说,《失明症漫记》是“一则几乎难以忍受的动人寓言,也是二十世纪最真实的寓言”。到了“后疫情”的今天,或许可如此修正:这一则大灾难寓言既是对过去的隐喻,也是对当下世界的某种预言。
小说假设了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繁忙的十字路口,一个开车的男人莫名其妙失明了。紧接着,第二个人失明了。医生苦苦琢磨,认为患者眼睛和视觉神经功能并无损坏,只是“大脑不再认识它曾经认识东西”。就在这时,医生也失明了。
一夜之间,失明症急速蔓延,被官方定义为传染病。可是作为密接者的医生妻子却没有失明——萨拉马戈在这里发出了假设指令:如果世界上只剩一个人看得见,会怎么样?
第二天警卫和救护车来了,医生妻子假装自己也失明,和丈夫一同被带走,隔离进废弃的精神病院。他们遇到了之前认识的失明者:第一个失明者及其妻子,一个戴黑眼罩的老人,一个斜眼小男孩,还有一个从事性工作的姑娘。七人住在同一个病区,结成小团体。
然后,更多失明者被送进来,政府规定了强制检疫的生活规则,但实际上束手无措。卫生部长要求隔离所有患者和接触者,期望带有毒汁的虫子死掉,毒汁能随之消失。不料,毒汁无形无迹,谁也不能确定下一秒还能否看得见。
城市很快崩溃了,司机瞎了,飞行员瞎了,小汽车冲向悬崖,飞机坠毁……在卫生部召开的大型研讨会上,有人当场失明。最后,卫生部长也看不见了。
不过直到此时,医生妻子还能看见,她提供了一个全新角度,让我们看到从不了解——或不敢设想的盲区:文明是如此脆弱。
仅仅是食物和卫生问题,尊严便一败涂地。医生去厕所,脚下踩到黏糊糊的东西,忍耐着解决问题,却发现找不到卫生纸,只好拖着裤子往外走,当意识到有人经过,难以对抗的羞耻心让他提起了裤子。
随后,他哭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肮脏不堪,想不起一生中海油什么时候曾经这么肮脏过。”
医生妻子看得见,可正因为看得见,不得不眼瞅着隔离区越来越恶心。但“恶心”却不是她崩溃的原因,而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忘了给手表上发条。对于明眼人来说,时间——人存在的重要根基——消失也许比失明还可怕。有人想逃,但隔离区外是尚未完全失明的军队,荷枪实弹。
于是,当盲人恐慌着冲出来,士兵也恐慌着举枪瞄准。
讲到这里,萨拉马戈以其独特的思辨式叙述不无反讽地写道:
如果我们仍处于一个士兵需要为自己射出的子弹作出解释的时代,他们会在国旗下发誓说,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卫,而且还是为了保卫在执行人道主义任务时遭到一伙人数占优势的盲人威胁的手无寸铁的战友。
因此,谁也没有过错,无需对悲剧负责——这是如此无懈可击的现实逻辑。
正如经典的荒岛求生寓言,与世隔绝和饥肠辘辘带来的恐惧,不只能唤起人类的互助团结,更多还会带来敌视和奴役。
隔离区悄然形成了蛮荒秩序,一个有枪的男人自封为王,夺走了所有食物,并要求女人以身体换取口粮。男人将责任与道德推给了女人,团结转眼便瓦解。一些女人站出来,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的暴力——医生妻子终于无法忍受,出手反抗,以“看得见”的优势杀死了持枪男人。
命案使人震惊,有人担心冲突升级遭到报复,要将“凶手”推出去为“罪行”负责,换取更多食物。这时,戴黑眼罩的老人站了出来:谁敢举报她,我就掐死谁。
老人说:在我们被迫生活的这个地狱里,在我们自己打造的这个地狱中的地狱里,如果说廉耻二字还有一点儿意义的话,我们应当感谢那个有胆量进入鬣狗巢穴杀死鬣狗的人。
大家问:但廉耻不能当饭吃。
老人说:总有人用恬不知耻填饱肚子,但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当之有愧的尊严,至少我们还能为享有本属于我们的权利而斗争。
医生妻子带领大家反抗,放了一把火,趁乱夺取应得的食物,并冲破了已然形同虚设看守防线,从精神病院逃了出去——然而,外面的世界只不过是更大的精神病院。
在这场失明症的试验下,人性、道德、法律、官僚制度、国家机器都不堪一击。人和人虫子似的碰撞纠缠,像狗一样你争我抢,甚至从狗嘴里抢食,而被赶走的狗,转头便分食已死去的人。此种末日场景,正如《巴黎评论》精确有力的概况,《失明症漫记》写的是“现代人的愚蠢及伤害同胞的能力”。
医生妻子带着其余六人在末日之城冒险,如圣经故事里摩西带领众人走出埃及,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里,找到了干净的食物和水。第二天,神迹降临,零号失明者突然就恢复视力,其他人也很快复明——戛然而止,试验收尾。
茫然的希望之中,医生妻子对丈夫说道:“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现在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做完“失明症试验”大约十年之后,萨拉马戈在一本小说中这样回顾:那是个各人自寻生路的时代,在别人没有抢劫你之前先抢劫别人,在别人没有打你之前先打别人,根据盲人的法则,最危险的敌人就是离你最近的人。
这本小说就是出版于二零零四年的《复明症漫记》,讲述了失明瘟疫发生四年后的一个故事,可以说是续集,也可以看作一支变奏曲。
萨拉马戈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曾说过,“不”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词,就算“不”可能是错的,但带来的好处也大于坏处。
在《复明症漫记》中,他就提出了这样一个故事前提:某国一场大选,首都竟然有87%的选民投出了空白选票,将会发生什么?
按照选举法惯例,空白选票的意思就是对左翼、右翼和中间三个党派都不满意,但又不等于弃权——也就是说,多达87%的选民行使自己的否定权,勇敢地说出了“不”字。如果说“失明症”算超自然设定,那“空白票”就是可能性极高的现实假设。
面对这个假设,当政者慌了。这些人究竟是谁?是否有组织有预谋?谁又是领头者?执政党的总理、总统和各个部长——这些掌控社会运作的权贵——连夜研究对策,得出结论:这是一场白色瘟疫,其恐怖程度不下于四年前的失明症,也许就是“复明症”,而这些“白票人”就是同堕落和腐败的病毒,将侵蚀和摧毁民主体制。
怎么办?结论竟是政府连夜撤离,不打招呼便封城戒严,将染病的首都隔离为孤岛,并撤走所有警察,令其自生自灭。
这一次,萨拉马戈将故事视点聚焦在政府部门,剥洋葱一般拆解他们的行政无能和阴谋诡计。
首先,高层的笼统指令逼得市级政府手忙脚乱,朝令夕改又导致混乱层出不穷。民众自然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出言讥讽,说些笑话、典故,还有荤段子。可是,这既打击不了政府,也不能解除戒严,更无助于解决供应。
紧接着,政府出了绝招,先是暗中组织市政清洁罢工;随后,内政部长亲手导演一次炸弹袭击,企图以此分化民众,达到让“免疫细胞”杀死“病毒”的效果。
可结果很是意外,市民竟然互助团结,并未发生想象中的治安混乱。当然,怀疑和恐慌是免不了的,一些人选择出逃。车队拥堵在封锁线边缘,眼看要冲卡而出之际,却在内政部长以爱国之名的动情演讲煽动下调头返回了。
这些人心怀不安,担心邻居就是“白票人”,也许他们设下圈套将自己骗出城,再鸠占鹊巢。他们相信,原地不动便是爱国。
谁承想,这一次部长又估算错误。返回的人发现家中不但没遭贼,邻居还热情伸出援手。谁是“白票人“又有什么所谓呢?人们更加团结了。
这时,一封匿名信送到了总理手中,信中暗示空白选票与当年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有关,否则凭什么人人都失明,就她幸存呢?这个无从证伪的揣测,简直像中世纪猎杀女巫,但对于政府而言却是绝好不过。
俗话说擒贼擒王,对付群体运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揪住替罪羊,并将其清除,即可宣布胜利。
一名资深警督被指派任务,带着下属潜入城中秘密调查。然而,在接触医生妻子和了解失明症期间精神病院发生的事件后,警督动摇了。他不相信,更无从证明医生妻子是颠覆运动头目,便向部长提出疑问。
部长反问:你愿不愿意把个人信念撇在一边,肯定她有罪呢?是,还是否,直接回答。
警督说,不愿意。因为,“他好像不相信他正在做的事”——当然,也或者只是他过于幼稚、愚钝,不能像部长那样思考。
次日,一张失明症期间七人小组的照片刊登在几乎所有的报纸头条,并明确向民众指明真相,医生妻子即是空白选票瘟疫的罪魁祸首。这种蒙蔽视听蛊惑公众的手法如此拙劣,但总是极其有效。医生夫妇陷入被“群盲”围攻的危机。
在萨拉马戈睿智的全知讲述中,我们得以理解一颗螺丝钉在良知觉醒时的茫然与选择,清晰地“看见”了世界的荒唐,而那些发号施令的人,不仅不会在荒唐的事情面前却步,还会“进一步利用荒唐的事情麻痹人们的良知,毁灭人们的理性”。
警督被勒令退出行动,心知自己已无路可退。他赌了一把,将自己知道的写下来,交给一家没有刊登照片的报社。于是,经过社长和编辑的润色伪装,另一种真相悄然出现。虽然这篇稿子仅仅存活两天,但不同的声音却在匿名传抄中得以延续。
真相也许将永远成谜,但至少真相之争尚可带来一些质疑。警督拿着报纸,舒舒服服地坐下,心中觉得满意。这时,受命取代他的继任者从后面走来,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异端被清除。随后,便衣警察来到医生家里,强行将医生赶出门,只留下医生妻子和那只她在失明症期间救下的狗。
一个小时后,外面有个盲人听到什么响动,问他的同伴。另一个盲人回答:三声枪响。“但是还有一只狗在叫;已经不叫了,大概是因为第三声枪响;很好,我讨厌听狗叫。”
一切不了了之,世界恢复正常运转。这似乎是个《一九八四》式的故事,但萨拉马戈显然面临比奥威尔更真实残酷的世界,因为他就生活在奥威尔的预言里。
在我看来,《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起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象征主义剧作《群盲》,说孤岛上有一群盲人,在神父带领下生活,过得挺开心,有一天神父突然死了,一切变得不同。这当然也是一个“假设”,导向何种结果全在于创作者如何理解自己所在的世界。
萨拉马戈笔下,失明症是末日灾难,但导向了一线微光,因为与众不同的异端分子尚未失明,带着众人找路;复明症是子虚乌有的灾难,却导向了冷酷的绝望,因为异端分子不但遭到处决,还背负了莫大的罪名。
所谓“异端”,就是说“不”的人,权威的质疑者。在萨拉马戈的创作脉络中,异端从来是重要的存在。
出版于一九八二年的《修道院纪事》是萨拉马戈的成名作,也是他最早翻译成中文的作品。小说讲了十八世纪葡萄牙两个平行进展的历史事件,一是国王若昂五世修建马夫拉修道院,二是巴尔托洛梅乌神父制造飞行器。这两件事都是真实的,马夫拉修道院如今是葡萄牙著名景点,巴尔托洛梅乌的发明也载于人类航空历史。
萨拉马戈在真实历史的缝隙里,提出了两个小小的假设:修道士告诉苦于没有后嗣的国王,如果在马夫拉修建修道院,上帝就会让王后怀孕。国王相信了,果真生了女儿,于是大兴土木,不惜劳民伤财,耗时多年修成规模庞然的修道院,只是他不知道,那名修士在获悉上帝真谛之前,便从王后的忏悔中得知她怀孕了。这是萨拉马戈的黑色幽默。
另一个假设则富含启示:神父的飞行器起飞需要以人类的意志作为动力。这种特殊燃料只有一名拥有透视能力的女巫之女才能看见。里斯本大瘟疫其间,这个女人看见垂死之人体内一团团意志的密云,将其收集起来。然而,神父妄图飞行却被宗教裁判所视为异端,在逃亡中不知所终。
多年之后,女人的丈夫失手开启飞行器飞上天空,也不见踪影。她找了丈夫九年,经过里斯本七次,终于在一场热烈壮大的宗教游行中与他重逢——这个擅自飞行无视上帝定律的异端分子正在遭受宗教裁判所的烈焰焚烧,只剩一团残存的意志悠悠飘散。这是萨拉马戈一惯的悲观。

萨拉马戈曾说,想象力来自“你与正经历的事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你将万事万物同自己内心联系起来的能力”。无论涉及历史、未来还是当下,萨拉马戈的“故事试验”无一不充满对权威的质疑,这无疑与他的人生密切相关。
一九二二年,萨拉马戈出生于贫农之家,小时候没做过作家梦,也无机会写作。他做过汽修工、编辑和记者,年过五十才开始专职写作,写出《修道院纪事》时已年近六十岁。他的前半辈子几乎都生活在葡萄牙第二共和国(1933年至1974年)时期,经历了长达四十年的威权统治。这些年,葡萄牙人民被禁锢在封闭、僵化的历史叙事和狂热、仇外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绪之中,宗教信仰也沦为徒具形式的洗脑机构。尤其是国家对社会严密管控,容不得异己声音,人民活在虚假真理织就的罗网之中。
如今这段历史已成过去,但罗网丝丝缕缕的阴魂难散,就像不断进化的病毒,会令留下难愈的后遗症。文学不用承担改变世界的责任,但有些文学确实在影响着世界。
我在诺贝尔文学奖官网上,查到萨拉马戈的获奖理由:“他用想象、同情和讽刺讲述着寓言,让我们得以反复体会难以捉摸的现实。”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萨拉马戈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运用“虚拟语气”思考历史与现实的方法。他曾提过一个叫“虚拟文学(Virtual literature)”的概念,说这是博尔赫斯发明的文学类型,看似与现实脱节,却能揭示现实中看不见的神秘。萨拉马戈二零一零去世,但他提出的假设显然仍有效,甚至更为有效。他的“故事试验”从未过时。
正如《失明症漫记》扉页引用的箴言:假如你能看,就要看见,假如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
■ 删节版发表于《世界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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