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昆仑奴 第七章 妖刀
第七章 妖刀
其刀,须臾便灭所书者面目,死于床上矣。其真身遁去,勿复还家,家人谓刀是其人也。
——《列仙全传》
一
裴景叹着气,眼前的草丛沐浴在朝阳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这片田地曾经有许多佃户在此汗流浃背地耕作,如今早已荒废。放眼望去,荒草萋萋,茂密的杂草甚至覆盖了腐烂的水车。延绵不绝的荒地尽头,能看到有一片柳树林。而在树林对面,似乎有一条引自沣川的水渠。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裴景回头一看,只见兜在一间被烧成黑炭的废屋前,与一个魁梧的男人说着话。兜一见到裴景就摇着头,
“火真够旺的,神奇的是这农舍居然没塌。屋内过会儿再检查,暂时先去外面说吧。”
说道。
冰冷的风从河边刮来,裴景不由缩紧了身子。他正后悔没有多穿一件衣服,但马上就反应过来,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这是裴景从独柳树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裴景就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了。
(谁啊?到底想干嘛……)
他翻身下床,着急忙慌地冲到门口,强行打开了仍在敲个不停地门。都不用问来者何人,在裴景相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会在造访时这么没有常识。
“你到底要干嘛——”
裴景冲外面喊的声音,很快被门外的黑暗吸收了。
外面依旧是黑夜。
敲门声刚消失,远方隐约传来了宣告早晨来临的晨鼓。从光亮的情况看,晨鼓也是刚响没一会儿,勉强也能算是早晨。
裴景眼前自然是兜的身影,本名斛律云。
他从下到上打量了一下裴景,
“老师您,莫非在睡觉?”
说道。
裴景简直无言以对,顿感心力交瘁。
我说你这个人,——裴景正想这么说出口,突然发现兜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裴景见此人身型健壮,还以为是兜的线人瓜田筒,但仔细一看,此人的肩膀比瓜田还要宽。尽管他的圆脸有些讨喜,但脑袋下面的身材,却彪悍得好像摔跤的大力士。
“……他是谁?”
听裴景这么问,兜笑着说,
“这位是田五,您还记得吧,就是张吉说过的那个。”
记得记得,裴景使劲点头。
田五。——原右金吾卫的佽飞。
同时,在赕伐被劫一案中,商人车夫,包括在场的佽飞共有三十人惨死。而他,就是那个传闻中不顾同伴死活,逃之夭夭的活证人。
田五畏惧地缩在兜的身后,“裴,裴老师你好”向裴景寒暄着。与体型不符,他的声音很小,但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刚睡醒,所以发不出声音。
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昨晚在东市被兜逮住,被狠狠一顿教训后,他终于答应带兜去赕伐现场看一看。
“于是我想机会难得,要不也叫上裴老师一起吧。所以昨晚我和这小子,就在附近的旅店住下了。”
难怪一大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前因后果我懂了,但有必要来这么早吗?现在还是晚上。”
“不不,已经是早上了。”
兜还在装蒜。田五躲在后面怕被看见,拼命忍住不打哈欠。
“不管怎么说,赕伐现场在城西的沣川附近,一个来回需要半天的时间。我还有其他活要干,所以尽量在上午就把这件事解决。”
就这样,裴景也别无他法,只得跨坐到幄号背上,田五则骑上了另一匹马。在破晓的夜色中,两匹马就朝着城西出发了。到朱雀门的这段路,因为要避开上朝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所以就放缓脚步从别处绕路。但刚横穿天街到达右街,两匹马一下子就提速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三人就已通过昨日公开行刑的西市。前方可以看到,京城西门金光门巨大的城楼在晓月下巍然耸立。兜在驾着爱马幄号的同时,也牵着一旁田五那匹马的缰绳。他一个人赶着并排前进的两匹马,虽然这种乱来的做法简直像杂技一样,但速度却丝毫没有放缓。街上的行人面对这如同双马战车般的压迫力,纷纷把路让开。
穿过金光门出了城,道路分为两条,两匹马跑上了北面那条。经过皂川边的临皋驿,一过桥,路边的人家骤然变少。裴景突然发现自己还没吃早饭,但此刻已经无能为力了。
达官贵人的别院都集中在长安近郊。其中,西郊一带不仅有渭水复杂的支流流入,还保留着自秦汉时代以来的多条人工水道,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幽静的水乡地带。
两匹马在街道上径直向西进发,在经过秦始皇曾经那座阿房宫的时候向左拐去,就进了一条细长的田间小道。在这条路上又前进了一刻钟,兜终于松开了手中的缰绳。由于一路上没有片刻休息,裴景在下马后的一段时间,身体还在止不住地摇晃。
这片荒草丛生的荒地,就是中书侍郎庄园的一部分。
这里离道路虽然有不少距离,但背倚水渠,周围也被茂密的杨柳树林包围着,的确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之前,兜已经从田五口中打听到了赕伐一案的大致情况。所以一到此处,兜便立即开始观察四周,同时与田五描述的内容作比较。
“那里就是交易现场吗?”
兜手指的,是一间被烧成黑炭,柱子和横梁都裸露在外的废屋。
这间屋原本应该是佃户用来过夜,或者保管农具和秋粮的。如今却烧成这副惨状。
“是案发那天被烧的吗?”
听了裴景的问题,兜点了点头,
“他们在里面进行交易的时候,突然就起火了。”
答道。
根据田五的描述,屋内一共有四个中书侍郎的人,包括御用商人和车夫。胡商那边有三人,加上佽飞三人,合计十人在屋内商谈。而其余十五个佽飞则呈包围状,分散在农舍外围。
兜带着田五在烧焦的农舍周围转了一圈,发现整间农舍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由于农舍随时有可能倒塌,所以兜决定晚点再对内部进行详细检查。第一步要做的,便是听田五讲一讲案发当天的来龙去脉。
“你当时站在哪儿?”
田五闻言,伸出手指对着远处圈了一下,回答”我记得大概是那里”。这是田五自早上寒暄以来的第一句话,但声音依旧很小。看样子,他的标准音量就是这样了,与是否早起无关。
他所指的地方,距离农舍很远。接着,兜又向田五询问了其余佽飞的位置。结果发现,田五所站的位置在所有佽飞中也属于最外层。即便如此,由于农舍周围没有矮树遮挡,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因此在视野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你那天,是第一次参加赕伐吧?”
兜问道。与其说是询问,看起来更像是为了裴景再重复一遍问题。
“是,是啊。”
“是你同伴叫你去的吗?”
田五点了点头,
“他们说有个好活,喊我一起去。”
“好活指的是黄金吗?”
“这个当然。……反正黄金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吧?”
田五辩护的口吻,似乎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虽然他本身性格如此,但他明明有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材,却表现得过于战战兢兢。一定是昨晚被好好教育了一顿,现在对兜已经服服帖帖了吧。裴景心中不由对这个男人产生同情。
“是谁来拉你入伙的?”
兜继续问道。
“是个姓阮的,叫阮七。”田五回答,“现在已经死了。”
“是在这里被杀的吗?”
田五点头。案发当天,阮七就把守在距离农舍最近的地方。
兜嘴里念叨了一声,
“之前也进行过好几次赕伐的交易,那几次没人来找你吗?”
接着问道。
田五摇着自己那颗大脑袋,
“没有,完全没有,我连有这种交易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尖锐。“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背地里做这种工作。阮七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当时,我记得他也再三嘱咐我别走漏风声。”
兜皱了皱一边的眉毛,
“也就是说,在右金吾卫的佽飞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参与过赕伐。”
田五一边连声诺诺,一边在胸前摆着手,
“阮七也是看我赌输了一大笔钱,才来问我要不要入伙的。他说有个活很赚,正好也缺个人。虽然是个粗活,但钱给的很多……”
(粗活?)
裴景心中顿生疑虑。
从结果来看,遭贼人劫道几乎全军覆没,如此惨烈的下场不是粗活二字可以归纳的。看来阮七并非预料到结果,才做出这个评价的。
既然负责看守巨额财物,自然就要承担随时遭遇盗贼的风险。他也许是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才用粗活来形容。
虽然这个词令人不解,但兜并没有在这个地方纠结,而是继续问话。
“那些参与赕伐的佽飞,有什么共同点吗?”兜接着问,“比如说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个,不好说呢。他们关系倒是都很好……”
“和西市有什么接触吗?”
“呃?……啊,您这么一说,好像有好几个人都喜欢去西市的武侯铺……”
“原来如此,他们和御用商人大概就是在那里接触的。”
兜自言自语。接着,他再次扭头看向烧焦的农舍,
“三百斤黄金和马车,都被运到里面了吧?”
问道。
“是,是的。”
农舍是作为仓库来用的,所以其门宽允许马车通过。
“胡商那边的货也一样吧。”兜盯着农舍说道,“你们没有帮忙卸货或者开包吗?”
“完全没有。”田五摇了摇头,“从一开始,他们就一根指头都不准我们碰。”
田五说的一开始,指的应该是打包货物的时候。根据裴景之后了解到的,当天早上,参与赕伐的佽飞在位于西市南面的店铺(仓库)集合后,目睹了车夫把三百斤的黄金搬上马车。说是黄金,其实就是手掌大小的金饼(金锭),俗称马蹄金。每一块金饼都会用纸包好,然后在外面用更大的纸再包一层,当日总共有几十块金饼被搬上马车。
之后,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徒步将马车护送到这片荒地。在他们到这里的时候,胡商已经在此等候了。
一过晌午,交易就开始了。佽飞在农舍正面散开,以合围之势把守住自己的位置。
三人再次移步到田五把守的位置,从那里望向农舍。虽然无法看到农舍内部,但由于没有遮蔽物,视野比想象中要好。
“在起火前,你有注意到什么迹象吗?”
听到这个问题,田五大喊“有,有”。
“最开始,我听到好像叫声还是怒吼一样的声音。我正好奇是什么动静的时候,紧接着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听见有人大吵大闹。跟着,农舍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好多人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跑出来,乱成一团。当时,屋里就已经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兜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还以为是着火。因为屋里的人点了那种火盆来取暖,我以为是不小心烧着的。所以外面的同伴一开始都在喊快拿水来,但那一定也是劫匪放的火。”
“……你什么时候反应过来有埋伏的?”
“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我看到和我一起的佽飞从屋里跑出来后,就被跟着出来的劫匪砍死了,就一刀。我见状立刻就反应过来,有埋伏。所以外面的同伴也急忙,——”
“等下,”兜打断田五的话,“劫匪是从农舍里出来的?”
“是啊,农舍的入口就只有那一个。”田五指着门口答道。“所以剩下的两个佽飞就是在屋里被杀的,屋里的其他人也应该是在里面被杀的。”
之后,把守在外面,包括阮七在内的十四个佽飞合力朝劫匪冲去,但遭到反击,接二连三遇害。
“劫匪真的只有三人吗?”
见兜再三确认,田五喘着粗气,回答千真万确。案发后,这个问题他应该被问了很多遍。
“我一直看着呢。三个劫匪举着很大的刀,把我的同伴一个个砍死,他们太厉害了。”
他说着说着,脸部开始扭曲,在裴景看来这有些做作的成分。
“劫匪长什么样子?看到脸了吗?”
兜没有理会他,继续问话。
田五立即恢复正常表情,
“没有,他们都蒙着面,就像这样用布缠着头。……所以脸就……”
“所以你们没看到脸。”性急的兜替他说完。“那他们身材如何?”
“就,普通身材吧应该是……”
“那些劫匪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比如挥刀的姿势很特别,或者除了刀,他们有没有用其他兵器?”
“三个人都是一刀毙命——”
是这样的,田五说着,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
“他们用的不是一般的刀。不仅力量巨大,还把我同伴的刀都反弹了回来,甚至有人连刀都被砍断了,毫无招架之力。所以之后我听说他们用的是妖气加强过的妖刀,一下就明白了。怪不得,——”
“等下,”兜再次打断越说越兴奋的田五,“还是按顺序说吧。我再问一次,三个劫匪都是只用一刀,就把佽飞砍倒在地了吗?他们的刀法甚至可以把你们的刀砍断。”
“是,是啊。”
田五点了点头。
但兜的表情似乎不能接受这个回答,
“你说那是妖刀,那刀的外观和特征看着像妖刀吗?”
继续问道。
谁知田五听后,一副“这个问题问得好”的表情,瞪圆了双眼,
“像,太像了。”他大声说道。“他们的刀上,还刻着咒语呢。”
“咒语?”
裴景听到这意外的回答,身体不禁向后仰去。
“对啊。”田五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一开始站得远,所以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花纹,听他们一说我才反应过来那确实是咒语。刀身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好像虫子一样的花纹。就像是那个,在寺庙里经常会见到的,刻满了许多小字的那种。太可怕了,那就是妖刀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嗯……”
裴景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还以为兜会骂他危言耸听,谁知他露出一副严峻的表情,
“那刀是什么形状的?”他接着问。“既然你说那是刀,意思它是单刃的吧?”
差不多这么大——田五用手比划着大小,
“刀身大概这么宽,单刃。劫匪就用力挥着它。”
“原来如此。”兜点头道,“这么说,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佽飞,都是被这种刀砍死的。”
田五闻言,似乎觉得兜是在指责自己死里逃生,连忙摆手道,
“不不,我当时就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全军覆没——”
“我不想听你的想法。”一脸厌烦的兜打断了田五的辩解,“当时,农舍的情况如何了?”
“这,我想想。”田五叹着气回答。“当天的风很大,火势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整间农舍就全都烧着了,浓烟滚滚。”
“里面的人呢?”
“应该全都烧死了吧。”
兜诧异地皱着眉,
“真的吗?会不会有人在你没看见的空当,逃出来了?”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田五极力否认。
“我刚才也说了,出入口就只有那一个。如果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我站在这里一定能看到。更何况那些劫匪还在门口等着呢……”
“这样啊。”
就算真的有人能逃出来,屠杀佽飞的劫匪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然后呢,劫匪做了什么?”
“三个人都走了,骑马走的。对了,马匹就在那边的马厩里——”
“劫匪没管农舍就这么走了吗?”
兜询问道。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当时,农舍里还有三百斤黄金和西域财宝。如果是劫匪,不可能会置之不理。但是,——
“就是这样。那三个人没有回农舍,就这么空手走了。”
田五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兴奋。
“那个时候我记得烟还是很大,他们就好像忘记了屋里还有财宝,一转眼就走了。”
兜远远注视着农舍,然后冲着田五,
“你当时是躲在哪里目睹这一切的?”
问道。
“啊,这个……”
“我不是要怪你,只是想求证你的证词可不可信。”
以兜的作风,这样的措辞可以说是相当温柔了。
只见田五点着头,指了指田畦上一片茂密的草丛。
“我,我就在那儿……”
他应该是说,自己当时就躲在那片草丛里。
兜用手抵着下巴开始思考,
“你能实际演示一下,当时是用什么姿势看的吗?”
说道。
田五说完好的,便蹲在草丛后面,摆出偷看农舍的姿势。
兜和裴景绕到前面一看,却发现田五巨大的身躯完全暴露在草丛外面。
兜说了句可以了,让田五起身。裴景还以为他要指出田五压根没藏住这点,
“你脖子下面挂着的那个东西,好像还挺重要的,你从哪里得到的?”
却听他冷不丁问道。
“啊?”
“摘下来让我看。”
兜命令道。
田五用右手捂着胸口下方,表现得非常不安。他茫然地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将绳子从粗壮的脖子上解了下来,看样子应该是放弃抵抗了。
绳子下端,挂着一块一寸左右的宝石,正幽幽发着绿光。
这是一个绿琉璃的吊坠。
对于田五这样邋遢的男人而言,吊坠可谓是不伦不类,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吊坠和挂在佛头下面的璎珞差不多大小。兜一把从田五手中抢过吊坠,用手指抓着放在阳光下。阳光透过绿琉璃,在地面形成一圈鲜艳的绿彩。他每用指尖拨动一次,光圈就闪烁一次。
“这个东西你怎么来的?”
“我,我……”
“老实交代!”
被兜厉声呵斥的田五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在,烧焦,农舍那里……”
“偷来的吗?”
兜特别强调了“偷”这个字。
田五更加沮丧,伏低着脑袋,“是,是的”用仿佛虫子振翅般的声音承认了。
“你能坦白还算不错。”
兜冷冷地抛下这句,继续一脸严肃地举着绿琉璃,用各种角度在阳光下仔细研究。稍许,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渐渐上扬,
“原来如此,这不是蚌珠而是虵珠。”
神秘地说了一句。然后他再次扭头对着田五,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
无情地说道。
只见田五彻底绝望,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对他而言,这就相当于损失了全部财产。眼前这个大老粗萎靡的模样,多少有些可怜。
然而,兜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
“接下来,就详细说说你顺手牵羊时的情况吧。”
说完,他便拽着无精打采的田五去了农舍。
二
虽然都叫庄园,但有些是主人修建的庐舍(宅院),类似于别墅区的地方。有些则仅仅是在耕地上扩建出来,指明所属的建筑。而中书侍郎的这个庄园明显是后者,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废弃耕作,一直闲置到现在。
如前文所述,农舍是给在田里耕作的佃户和下人住宿的建筑。而眼前的这间比起一般的农舍则要大得多,农忙季节一定有二三十人在此劳作。虽然自带仓库,但据田五所言,赕伐那天里面空空如也。那也就是说,即使起火点是火盆,但田五他们外面的人看到的,应该是赕伐时搬进农舍的货物和马车燃烧的火。
虽然劫匪扬长而去之时,笼罩农舍的火苗已经熄灭,但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浓烟才会消散。
“在这个期间,你在干什么?”
兜回到烧成焦炭的农舍前,询问身后的田五。
“这还用问吗?……我就一直躲在刚才的草丛里啊。”
田五还是很小声。
“一直在那里,一刻也没离开过吗?”
“是,是啊。”
“原来如此。”
兜不禁失笑。
一想到这个大男人自始至终都躲在这片草丛里,身体还暴露在外面,就觉得十分滑稽。劫匪留下一堆黄金和财宝就此离去,但他们又随时可能返回现场。从天而降的幸运与死亡的恐惧,这两种心境一定是支撑他忍辱负重的动力。他一边在劫匪死神般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同时又做着一夜暴富的黄粱一梦。在无比纠葛的思想斗争中,他一直藏身于这片草丛。
在农舍还冒着烟的时候,田五在草丛里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形势后,他迈着谨慎的步伐缓缓靠近农舍。当时,农舍周围已经躺满了十五个佽飞的尸体。面对异常惨烈的现场,他漠不关心,在欲望的驱使下进入了农舍。
“……什么都没有。”
田五嘀咕着,还是一脸垂头丧气。
“我找了很久,在地上趴着,很久。所以搞得全身漆黑,但还是没有,到处都没有。只有焦炭,焦灰,还有尸体——”
兜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田五。
田五耷拉着脑袋,浑身无力,
“哪里都找不到黄金——”
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兜拉着他的手臂,用近乎拖行的方式将他拽到农舍的入口附近,两人一同走了进去。裴景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农舍内空无一物。由于大部分屋顶已经被烧毁,阳光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将室内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地面已被打扫干净,连一块瓦砾也找不到。除了烧焦的黑土,这里找不到半点火烧过的痕迹。
兜询问这里是谁打扫的,田五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大概对此毫无兴趣吧。接着,兜详细询问了双方马车的具体位置和着火的地点。由于田五一直在外面看着东西被搬入农舍,所以虽然印象模糊,但他还是能记住每样东西的位置。
你是说——兜再次转向田五问道。
“在废墟里找不到那三百斤黄金——”
“就是这样!”
田五昂起头激动地说道。
兜一脸严峻地捋着胡须,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一问,黄金确实是被搬进来了没错吧?”
闻言,田五用力点了点头。
“绝对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亲眼看见两个搬运工把黄金搬到一个好像平台的地方。”
“还有,你确定那三个劫匪走的时候真的是空着手吗?”
“我肯定他们是空手。可能怀里藏了几块,但不可能把几百块黄金全都带走。”
“这间农舍的入口只有正面这一个,——吗?”
是的,所以,田五握紧拳头,
“黄金和烟一起消失了。”
说道。
“不好意思我再问一遍,黄金真的一块都没有了吗?”
“我都说了没有!”
田五懊悔得五官都扭曲了。这副表情就像在说,我再也受不了你们不信我。
“我找了整整半个时辰。我把头贴在地上,扒拉着黑色的焦炭。……还把同伴烧焦的尸体翻来覆去地找。……”
他尽全力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在他眼前。
黄金在黑炭中,熠熠生辉。——
“……但就是找不到。”
最后,田五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结论。
是吗,兜交叉着手,
“——所以你们认为徐真君用妖术把三百斤黄金变走了。”
饶有兴致地说道。
“我不知道那个道士叫什么。”田五回答。“——只是,我后来听了这个说法,就感觉突然想通了。……正因为那个道士用了妖术,所以那么多黄金才会消失得一块都不剩……”
这口气听着像是在怄气。比起不可思议的妖术,他似乎更不满黄金被人捷足先登。
“只有黄金吗?”
“啊?”
兜将刚才没收的绿琉璃吊坠递到田五跟前,
“消失的,只有黄金吗?”
说道。
“是,是啊。”
田五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男人在察觉黄金消失后,很有可能立刻把目标改为了胡商的财宝。然后再次用丑陋可耻的姿势,在屋内翻找西域的财宝。
“我不是要找什么借口,只是真的没找到什么完整的财宝。地上只有烧焦的波斯锦,玻璃之类的东西也变成粉末了——”
其中唯一完整的,就是被兜没收的那块绿琉璃了。
但他仍不死心,他把破碎的宝石还有烧焦的波斯锦之类的东西统统装进了袋子,能装多少装多少,然后去马厩牵了一头驴逃之夭夭。之后,他就回到京城,拿着袋子去西市的珠宝店一家家地问。谁知,每家店都把那袋东西当成垃圾,他最后只得气愤地丢掉。
“……可能是这样。”
田五颤颤巍巍地说。
“劫匪在用妖术把黄金变走的同时,也把胡商的财宝摧毁了。”
“什么意思?”兜疑惑地瞪着他。“所谓的妖术,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只见田五哼哼唧唧,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交易开始后,农舍的门在一阵声响中被踢开,我看到屋内突然着火了——”
这件事之前已经说过了。里面的佽飞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劫匪就跟着一起出现了。
“屋内的火焰,不是红色的。而是和宝石一样的碧绿色火焰,非常诡异。没错的,农舍里出现了碧绿色的火焰。我当时还以为是光线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就是妖术的火焰。”
田五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片空虚。
三
兜驾着两匹马朝着京城,沿来时的道路全速前进。街上的行人比起早晨更多了,两匹马保持着几乎将路人撞飞的速度,中午前就抵达了京城。
一进金光门,兜就和田五分道扬镳了。
虽然兜给了田五少许报酬,但田五似乎还是不服气。尽管那块绿琉璃是赃物,但田五对没收一事依旧耿耿于怀。最后只拿到这么点钱,自然就摆出一副臭脸。
在分开的时候,裴景向田五询问了有关崔静的事。他问,有没有千牛卫的官员来向你打听赕伐的事。
但田五很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也属正常。崔少爷至今仍未在张吉面前露过面,自然就没办法掌握这家伙的行踪。”
一旁的兜插嘴道。
裴景的确记得张吉曾说过,只有自己知道田五在哪儿。
而在逮到田五后,像这样强行把他带去现场复盘审问,就全都要归功于兜的手段了。当然,这背后一定也少不了以瓜田筒为代表的京兆府胥吏的功劳。
这其中无论哪一项,都是崔静所欠缺的。
至此,他对崔静正在调查此案的说法,再次产生疑问。
与田五分别后,裴景和兜来到西市,去了兜常去的那家饼铺。
这顿饭来之不易,裴景点了碗大份的抓饭。兜则要了一个烧饼和一壶酒,同时也帮裴景拿了一个杯子。这杯酒大概是兜犒劳自己的,裴景不客气地干了。
在各自吃了一会儿后,
“裴老师怎么看刚才田五那番话?”
兜问道。
“怎么看……”裴景停下了手中的勺子,“说实话,简直荒谬。什么刻着咒语的妖刀,三百斤黄金和烟一起消失了,还有,……啊对了,着火的火焰是碧绿色的。我总算明白那小子为什么会被右金吾卫开除了。”
“完全同意。”
兜单手握着酒杯,
“——不过,他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
很快又补充了一句。
裴景心想,可能也确实如此。至少可以说,他不是精于撒谎的人。虽然自己只和他在一起半天,但也很快发现他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大概,对田五来说,就没有隐藏感情这个概念。
“那你是想说,那小子说的全都是事实吗?”裴景问道。——“他可是说火焰是绿色的。”
“至少对那个男人来说是事实。”
兜用敷衍的语气答道。
“那是那小子自己看错了吗?”
“那也不是,只是在田五眼里看到的事实一定存在。所以,田五既不是看错也不是误会。从这层意义上来讲,我觉得他所说的现象一定存在。”
“真绕啊。……你好像在诡辩。”裴景皱了皱眉。“……难不成你想说真的有他说的那种妖刀,用妖术燃起碧绿的火焰,并且带走了黄金吗?”
“虽然我不清楚原理,但田五他的确见到了。”
兜重复着相同的话。
“只不过,碧绿色的火焰倒没什么稀奇的。只要用着色的东西在火上烤,火焰也会变成那种颜色。我以前参观唐三彩烧制现场的时候,就见过和釉料颜色一样的火焰。”
裴景也记得,他正月里把彩色的爆竹扔进火里的时候,在爆炸前的一瞬间的确看到过带颜色的火焰。
“那田五所谓的碧绿色火焰,是农舍里有什么绿色的东西燃烧产生的火吗?”
“也许是吧。”
兜还是很冷淡。
“说到当时屋里的东西……”裴景自管自回忆。”首先当然是三百斤黄金,还有——”
“还有这个吗?”
兜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块绿琉璃吊坠。
“啊——”
裴景大惊,还有这个啊。
兜把绿琉璃放到桌面,
“参观唐三彩的时候,我还顺便参观了烧制玻璃,做的就是和这块绿琉璃差不多的东西。把融化的玻璃注入模具的时候,我记得见到过碧绿色的火花。”
说道。
裴景拿起绿琉璃,在光线下观察。每当他改变观察角度的时候,碧绿色的光就会闪烁一下。裴景沉浸在这光芒中,
“那田五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烧着的火吗?”
深有感触地说道。
然而兜露出一丝阴森的微笑,
“虽然我很想赞同您,但如此一来就说不通了。”
他说完,从挂在腰间的囊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并把它展开在桌面上。
裴景定睛一看,上面写着樟脑、麝香、郁金香、硇砂等中药名,旁边还记录了详细的数量。这熟悉的字迹,是兜所写。
“这是?”
“是胡商那边的清单。他们千里迢迢带来了这么多种奇珍异宝,但老师请看,琉璃只有这么多。”兜指着清单。“——除了宝石,还有宝玉、水晶、玻璃、玑琲、瑟瑟、玛瑙,应有尽有。当然,它们的色泽应该也各不相同。这块绿琉璃只是其中的一小块而已,单凭这么点量是不足以在所有货物都起火的情况下,让火焰呈现碧绿色的。”
而且——他困惑地捋了捋胡须,
“还有一点很麻烦,就是这块琉璃大概率不是产自西域。”
“啊?”
“应该是在京畿工厂生产的。”
“什么?”裴景低头盯着绿琉璃,“但这是琉璃吧?”
“虽然一说琉璃和玻璃,就会下意识以为是西方的舶来品。但其实早在战国时期,中国本土就已经开始制造玻璃了。不过本土玻璃的品质比起舶来品,的确不能苛求有多精致……”
兜从裴景手中一把抢过绿琉璃,
“这块东西就是典型。虽然制造的时候已经吹制过了,但由于技术不成熟,所以还是显得粗糙。而且尺寸上也有极限,颜色也只能做成蓝色或绿色。——我可以肯定,这块就是中国产的。”
古代中国制造的,是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少见的铅钡玻璃。与罗马玻璃和萨珊玻璃使用的钠钙玻璃相比,铅钡玻璃的粘度更低,不太适合吹制成型。因此,即使吹制法在六朝时期传入中国,但在以方铅矿(硫化铅)为原料的高粘度铅玻璃成为主流后,在成型方面依旧是铸造法占据优势。
然而,铸造法与吹制法相比,由于产能过低的缘故,其价格居高不下。这也是玻璃在中国,一直无法成为日用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由于着色技术不成熟,因为当时中国制造的玻璃只有蓝绿两色。这两种颜色是原料中含有的氧化铁自然着色形成的。
“——总之,先试试吧?”
兜说着就向饼铺的老板要了热水和盘子。老板虽然嘴里抱怨着,但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陶瓷盘和一个带柄的瓶子,瓶口还在冒着热气。
兜先将绿琉璃放在盘子正中,然后拿起装着热水的瓶子,
“老师,请看仔细了。”
说完,他就开始往绿琉璃上浇热水。
“呲”,盘子里发出了尖锐物体摩擦的声音。
只见盘子里的绿琉璃一下变得粉碎。
“啊——”
“就像这样。”
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据我所知,中国产的玻璃与西域产的相比,在冷却方法上有所不足。玻璃和琉璃都是用火加热,待其渐渐融化后,再注入模具。或将其卷在筒的前端,利用吹气膨胀成形,最后再进行冷却定型。但如果冷却的时候过于剧烈,在玻璃表面就会产生肉眼看不见的皲裂和瑕疵。由于中国产的玻璃做不到‘渐冷’,所以只需要小小的冲击或温度变化就会轻易破碎。”
裴景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压了压琉璃的碎片。谁知盘子里的碎片变得更加稀碎,细粉呈波浪形扩散开去。
“西域产的自然不会这么脆,所以饮酒用的琉璃杯和夜光杯统统都产自西域。如果酒具一加热就裂,那不就没用了吗?”
兜说道。
原来如此,裴景用指尖拨弄着浮在热水上的绿色碎片。要是被田五看到这副光景,他一定口吐着白沫,不省人事了吧——正当裴景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他猛然发觉。
“……等下。照这么说,这玩意是假的?”
“那它毕竟真的是琉璃,也不能说是假的。”兜淡定地回答。“只是说它产自西域就有问题了。”
“那是怎么回事?”裴景很明显已经混乱。“被杀的那几个胡商是江湖骗子吗?”
“没错,这也是棘手的地方。”
兜晃着脑袋,一脸打心底里觉得麻烦的表情。接着,他从腰间的囊袋又取出一张纸片。然后铺在桌面上,将皱的部分压平。
上面记载的,是赕伐一案的各种细节。交易时间地点,准备工作,双方商人的来历等等,事无巨细,而这自然也是兜亲笔所写。兜“啪”的一声指着其中的一部分,只见上面写道,
兴生胡康者羯年贰拾陆
作人安越者 作人史延那
“这是?”
“胡商的来历。意思是,一个二十六岁,来自康国(撒马尔罕)的,名叫者羯的商人,带着来自安国(布哈拉)的越者和史国(塔什干)的延那二人。——不过,这都是鬼话连篇。”
“啊?是假的吗?”
“所以何莫潘才对胡商的名字三缄其口。像这种一查就能知道的信息,他就故意不说。这就表示,他知道这个情报是胡编乱造的。这个所谓的安越者和史延那,基本上也是假名。”
“不对不对,等下。”
裴景的思维跟不上节奏。他记得和何莫潘的对话中,兜在问他赕伐一案胡商细节的时候,他回答的不是“不知道”,而是“无可奉告”。并且在此基础上,他还暗示了赕伐一案别有内情。
赕伐的胡商都是受中书侍郎的邀请来到京畿的。
甚至不惜横穿敌国,吐蕃的领地。——
“那胡商是在乔装成朝贡使的时候才化名的吗?”
裴景问道。如果是这样,那假名一事也算说得通。
但兜缓缓地摇着头,
“虽然我也很希望就是这么回事,但大错特错。首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没必要化名,只要有沙洲的正式文牒就能越过国境。相反,隐藏身份才有露出马脚的危险。而且,这也解释不了何莫潘不肯说,却又装模作样的样子。那个男人没必要为化名这种微不足道的伪装守口如瓶。”
而且——兜再次指了指纸面。
“胡商的身份写的是‘兴生胡’吧。这不是朝贡,而是从事民间商队贸易的胡商被赐予的身份。换句话说,这里写的是乔装成朝贡使之前,这名胡商原本的来历。也就是说,他在乔装之前就是这个名字了。这份情报是从中书侍郎府弄出来的,这就意味着,御用商人也是凭借这份情报去和胡商进行赕伐交易的。”
虽然他说得很干脆,但裴景很快便领会了其中意思。
“那中书侍郎那边也被骗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
而且在现场掉落的绿琉璃,并非产自西域,而是产自中国。——
“当天在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兜耸了耸肩。“——只不过,我对胡商来历造假的推理,全都是基于何莫潘对我们的暗示,也就是没证据。沙洲那边我会去核实,但至少要等一年才能收到回信。”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何莫潘的可信吗?”
裴景不禁再次提出质疑。虽然对兜而言,何莫潘是一位旧相识。但在裴景看来,自己不过是被这个满面胡须,看不出年龄和表情的神秘胡人当猴耍。
谁知兜听后,爽快地回答“应该不可信吧”。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胡商,自己的利益始终都是第一位的。如有必要,免不了会撒谎。”
何莫潘自己也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兜瞥了一眼热水里的琉璃碎片,
“还是说回这个琉璃。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当天在赕伐现场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且看样子,何莫潘似乎已经掌握了具体情况——”
“你这不是完全对他说的话信以为真了吗?”
听裴景指责自己,兜阴沉着脸说“就当是赌一次吧”。
“赕伐一案中还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就是那三百斤黄金——”
“是怎么偷运出去的吗?”
“虽然这也是一个疑问……”兜轻晃着脑袋,“但我更想知道,足足三百斤黄金到底是从哪里运过来的。”
“哪里?应该是孔达吧。田五也说过,他在西市的店铺里见过堆积成山的金饼。”
“若是现货,那当然就和老师说的一样,我质疑的不是这个。”
“说到底,三百斤黄金不是一般的市井商人能周转的金额。虽说孔达一直跟着中书侍郎,可再怎么赚黑心钱也好,他也几乎不可能成为可以调动这么大一笔资金的富商。”
“但事实摆在眼前——”
“虽然我觉得他很有可能只是帮中书侍郎保管资产,但如此一来又会产生一个疑问,就是为什么要保管金饼。道理很简单,金饼的面额太大,无论哪个邸店都不会受理。金饼在普通交易中也无法使用,只有在赕伐这种互市规模的交易中才有用武之地。”
“你的意思是,这是为了赕伐专门准备的?”
“极有可能。只不过,照何莫潘所言,孔达他们将原本用来支付的练帛改成了金饼。这么一来,他们不但要多花时间准备,支付条件也对自己更加不利。这一点,也十分令人费解。”
另外,兜继续说道,
“要铸造新的金饼,就必须采购对应分量的黄金作为原材料。但我追踪过近年来的黄金市场,并未发现有三百斤黄金出入市场的痕迹。一般来说,如果有这么多黄金产生交易,金价一定会大幅度变动。不过我向市署核实后,发现铜钱价格反而跌了少许,而银和帛的价格则完全没有波动。”
市署负责监督和运营包括东西两市在内的所有市场,管理货币的流通也是其重要职能。
“原来如此,堂堂中书侍郎也不至于从铸造黄金开始。”
裴景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但这么一来,就说明金饼是原本就有的。之后为了赕伐就启动了这笔资金,将金饼委托给孔达保管——”
谁知最后被人抢得一干二净。
“总数还不止三百斤。”
兜突然开口。
“啊?”
“赕伐一共有四次,第二次开始才改用金饼支付。也就是说,加上第二次和第三次支付的金饼,总数就不止三百斤了。”
“那是这个数的三倍吗?”
“倒也没有那么多。遗憾的是,每次交易的明细只能从寄给中书侍郎的清单里推测。不过,第一次到第三次加起来的总量与被偷袭的第四次相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准确点来说,第四次赕伐的数量本身就是例外中的例外。”
“说起来,何莫潘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何莫潘在评价第一次赕伐交易的时候,原话是“尤为保守”。
“就算把第一次到第三次加起来,再乘以二,也比不上第四次。可见第四次的数量有多庞大。”
“所以才会被人盯上吗?”
听裴景这么问,兜稍加思索后,回答“有这个可能”。
“总而言之,第四次赕伐肯定是极为特殊的一次。而中书侍郎那边为了这次赕伐,足足准备了四百斤的金饼,这也是一个非常离谱的数字。这么大规模的金饼究竟是从哪里运来的?话说回来,真的有必要准备这么多金饼吗?……说实话,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关于黄金市场还有一件事——兜继续补充道,
“既然金价没有明显的波动,这就意味着,金饼在案发后被兑换成其他货币,或是用来购买商品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
裴景想了一会儿,便一个劲地点着头。
“也就是说被劫走的黄金,至今仍然沉睡在京师的某个角落吗?”
假设被劫走的三百斤金饼已经被兑换或是支付,那必定会对市场产生一定的影响。既然如今没有观察到影响,那就说明三百斤黄金至今仍保持着原封不动的状态。
兜果断地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但进奏院虽然已经对长安城内的柜坊和无尽藏,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并未发现有人将黄金寄存过来。当然,也没发现有人将其兑换成飞钱后寄往长安城外。”
柜坊是当铺功能和银行功能相结合的金融机构,业务内容繁多,包括借贷,发行支票和期票等。另外,当时的寺院也会开放自己的金库用来经营同样的业务,这就叫无尽藏。
而进奏院则是地方藩镇(军阀)在长安设立的办事处。除政治业务外,主要负责使用一种叫飞钱或者便换的汇票完成汇款业务。柜坊和进奏院可以进行业务协作,在柜坊同样可以汇出飞钱,而进奏院同样可以开出由柜坊发行的期票。利用飞钱,可以将与现货等价的价值发往长安城外,而不需要移动仓库内的现货。但照兜所言,这个可能也已经被排除。
“也就是说,完全没有这批黄金在市场上流通的痕迹。由此可推测,那批金饼目前还是以金饼的形式埋藏在某处。”
兜下了结论。
“金饼的缺点就是面额太大,无法拆成小额处理。另外,金饼很引人注目。——只要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饼,这个消息当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但奇怪的是,一直都未听说过此类消息。也就是说,金饼至今仍未被人目睹过。”
“那是不是就是说,劫匪把金饼埋起来了?但是——”
“没错,这和田五的证词矛盾了。据他所言,三名劫匪在斩杀佽飞后,立刻就骑马扬长而去了。他们既没有表现出将足足三百斤金饼运走或是埋起来的迹象,也没有时间那么做。”
裴景不禁暗想,怎么又是这个走向。
在合理的推理和证据面前,不出所料,田五的证词又成了最大的拦路虎。
“要不,干脆先别管田五的证词了。”
裴景说道。自从早上见过面裴景就越来越觉得,田五不但说话荒诞无稽,他本人的禀性也存在问题。
但兜苦笑了一下,
“虽然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如此一来,相当于舍弃了绝大部分有关赕伐一案的信息。”
“毕竟他是唯一活着的证人……”
结果,最大的问题出在这里。无论田五这个目击者有多不靠谱,他所说的证词有多匪夷所思,如今都无法客观地加以验证。摆在面前的,只有相信和舍弃二选一。
“但目前唯一庆幸的——”兜继续说,“我刚才也说了,田五不是一个自说自话,无中生有的人。他说自己趴在废墟上找黄金这件事,肯定是真的。而他在案发后一点黄金都没有找到,应该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只不过是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见到的事实。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田五的证词就是如实映照出他所见物体的镜子。”
“不过他看到的,都是什么妖刀,还有碧绿色火焰吧。”裴景不屑地说道。“说是镜子,其实就是一面扭曲的镜子吧?”
“没错,镜面如果扭曲了,那照出来的物体自然也就扭曲了。”
兜没有否认,
“——反过来说,如果一开始看到的就是扭曲的物体,那照镜子的人就很容易以为是镜子的问题。即使镜面平整,但由于初始物体已经歪了,所以照出的物体自然也是扭曲的。”
“……你想说什么?”
只见兜露出一抹怪笑,
“田五看到的,可能是刻意被扭曲过的物体。”
四
“自从听说有佽飞生还,我就开始起疑。直到我见到本人,经过详细询问后,我的疑虑终于得到了验证。”
兜一脸旁若无人的表情。
“裴老师难道不觉得不可思议吗?那片荒地上只有那么一小个草丛,而劫匪屠杀了二十四个全副武装的佽飞,他们这样的老手,竟然留下了田五这个漏网之鱼。他们用近似于幻术的手法,将三百斤黄金和胡商的财宝洗劫一空,为什么偏偏漏了田五一个活口?他们又为什么会犯下让目击者轻易逃之夭夭,如此致命的错误——”
原来是这样,裴景紧紧抓着手中的勺子,
“他们是故意放走田五的?”
“这样才解释得通。”
兜说着便拿起酒壶倒了起来,可是只流下来两三滴酒。他放弃似的摇了摇头,
“当我听张吉提到有一名生还者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一个身形矫健,行事滴水不漏的人。可现实中的田五别说矫健了,不如说他——”
“愚钝。”
裴景接过了兜的话。
没错——兜点了点头,
“那家伙躲在草丛里是什么模样,裴老师也看到了吧。那副庞大的身躯露在外面,想不笑都难。何况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偷窥到劫匪离开,就更令人发笑了。我都能想象劫匪在临走前是怎么冷笑的了。”
这番话虽然听着过分,但确实一针见血。
“那么,那帮劫匪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自然,是为了将此案昭告天下。”
面对裴景的疑问,兜立刻答道。
的确,倘若没有田五这个活证人,众多佽飞死于区区三名劫匪之手这件事就无法宣扬出去。更重要的是,赕伐这个地下交易也不会为人所知。
“如此说来——”裴景刻意压低了声音。“劫匪是为了告发赕伐吗?”
如果劫匪的目的是为了告发中书侍郎元载的丑闻,那案件势必会带上一抹政治色彩。而那些劫匪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是中书侍郎的政敌所雇佣的刺客。
“是宦官雇佣的吗?”
自唐玄宗时代的高力士以来,涌现出了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出色的宦官。在掌控实权的宦官势力眼里,士大夫出身的元载了然无趣。
但兜耸了耸肩,
“这个角度很有意思,但问题是,中书侍郎不像是刚痛失过三百斤黄金的样子。”
说道。
“首先对中书侍郎而言,赕伐这件事并非是什么致命的丑闻。哪怕这件事暴露,对中书侍郎的政治生涯也几乎不会造成什么污点。而且,如果真的想告发赕伐,那些宦官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带人去控制现场,大可不必用这么奇怪的手段找三人去偷袭。”
“有道理……”
裴景的想法又一次碰壁了。
兜悠闲地捋着胡须,接着说。
“这个案子连同民间百姓在内总共死了二十四人,即便他是中书侍郎,也无法将案子完全掩盖。也就是说,他们留田五一命的目的,不太可能仅仅是为了揭露这个案子。只是,案发地点位于中书侍郎人迹罕至的别院,从这个角度考虑,案件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些事实。就案发后的现场来看,尸横遍野,农舍被烧,被劫匪偷袭简直是一目了然。但是,犯案的仅仅只有三人,并且金饼和胡商的财宝没有被劫匪带走。倘若没有田五的证词,这些事实是绝不可能公之于众的。”
“那他们是为了向世人传达这些事实,才不杀田五的吗?”
“很有可能。”
换句话说,田五这面如实映照赕伐始末的镜子,正是劫匪精心策划的一环。
但是。——
“他们不惜大费周章也要传达出去的,究竟是什么?”裴景朴实地提出了这个问题。“田五的证词说到底,也就是什么黄金消失了,什么妖刀,甚至还有什么碧绿色火焰——对吧?虽然劫匪只有三人是很宝贵的信息,但除此之外……”
这是不是表明,劫匪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选择的镜子是扭曲的?——直接与田五接触,听他说过很多话的裴景不禁会这么想。
谁知兜露出一脸坏笑,
“佽飞那帮家伙可是采纳了妖刀妖术的说法。”
说道。
的确,右金吾卫的佽飞正是因为全盘接纳了田五的证词,所以才会得出徐真君用妖术犯案的结论。所以也可以说,他们是最理解田五的人。而将田五驱逐出金吾卫的,正是这群最理解田五的人,这是何等的讽刺。
“说起来,你对妖刀这件事怎么看?”
裴景突然想起此事,开口问道。
“他说刀身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咒语,所谓的妖刀真的是这种东西吗?用这把刀的人会变强吗?”
“不知道。”兜一脸厌烦地回答。“虽然一提到道士就会想到剑和镜子,但我不觉得道观里的那些道士会携带如此特殊的剑。更何况还是刻满了咒语的妖刀,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我所知的范畴。”
那个昆仑奴大概会知道吧,他最后敷衍了一句。
剑和镜子的确是道士的两大法宝。特别是剑,在唐代道教主流的茅山派中,剑是极其重要的法器。甚至还出现了陶弘景和司马承祯这样,亲自冶金打造佩剑,还写下刀剑相关著作的道士。
“但就是因为妖刀,十八个佽飞被区区三名劫匪所斩杀。”
“准确来说是十七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妖刀。”
兜修正了裴景话中的错误,
“还有孔迪和车夫,加上三名胡商,一同被杀的还有这七人。”
同时冷静地补充道。
“所以一共有二十四人被杀,作案的只有区区三人——”
裴景竖起三根手指说道。
“的确太反常了,难怪没有妖刀这种天马行空的东西,就无法解释这个案子。”
裴景说完,想起几日前被眼前这个豪杰提起来甩的情景。
“你做得到吗?人数相差这么多,你想得到办法吗?”
兜听后,面带严肃地重新交叉双臂,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还是要看具体条件。一开始,如果出其不意偷袭,还是可以在一瞬间打倒农舍内的三名佽飞。”
他若无其事地说。
“只是何莫潘说过,那几个胡商也很有可能全副武装。如果他们还是老江湖,要想在那么小的空间内一个人应对,还是相当棘手的。”
由于百姓禁止带刀,赤手空拳的孔迪和车夫从一开始就没有计算在内。
“如果有帮手,……三个人是不是就做得到了?”
“如果其余两人有能力压制住那几个胡商的话就没问题。趁收拾掉孔迪几人的架势,顺手斩杀那几个胡商也非难事。问题在于之后,出了农舍,该如何逐个击破外面的十四个佽飞。在外面没有空间限制,如果三人可以背朝燃烧的农舍作战,那打起来就轻松多了。趁分散后的佽飞还没来得及重新集结之前,如何在短时间内使农舍周围的佽飞失去作战能力,是胜负的转折点。”
兜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只要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哪怕没有妖刀这种东西,三个人也依然可以斩杀二十四个人。
“只是,实际操作起来可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刚才还说得轻描淡写的本人,现在又话锋一转。
“为了避免一对多的情况,快如疾风的速度是关键。必须以最快速度击倒眼前的对手,逐个减少敌人的数量。为此,就需要将敌人一击必杀的杀伤力,还有辅佐自己的东西——也就是强有力的兵器。”
“呃,你说的岂不是?”
“我说的可不是妖刀,也不需要那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只是如果要求以一人之力斩杀八个人,那自然需要一把强大的兵器。”
兜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佩刀,
“这把是军器监配发的直刀,佽飞他们应该也是用的这种刀。此刀无论是锋利度还是强度都无懈可击,硬拼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的刀一定会产生不小的负荷和损伤。但是——”
——他们用的不是一般的刀。不仅力量巨大,还把我同伴的刀都反弹了回来,甚至有人连刀都被砍断了,毫无招架之力。
“照田五所说,被砍断的反而是佽飞的刀。就算有刀法上的差距,但劫匪的刀也太坚固了。虽然我不认为是咒语在起作用,但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兜大方地交叉起双臂,继续说道。
“即便劫匪可能还准备了一把备用刀,但他们依然选择与对手的刀硬碰硬,说明他们的刀十分结实。在比拼速度的对决中选择这样的打法,可见他们对自己的兵器相当自信。如果是在战场,就要考虑从对方手中夺下兵器了——”
初唐时期的猛将尉迟敬德,就擅长此类空手入白刃的绝技。
“在一对多需要速战速决的战斗中,如果还想着抢对方的兵器就有些过于临危不惧了。而且根据田五的话,他们也没时间做这些小动作。”
“说起来,田五似乎也说过劫匪只有一把刀。”
“只是他这么以为罢了。无论如何,劫匪在力量和兵器上无疑都能稳稳压制佽飞。也许是在阴差阳错下,最终就得出了妖刀这种可笑的结论。”
“那么所谓的咒语,是田五眼花了?”
“我也希望是他眼花了……”兜苦笑道。“——只是,劫匪放走田五,肯定是为了让他充当通讯员的角色。”
“刻满咒语的妖刀,也是劫匪想要传达的消息吗?”
“这一点可能就要怪扭曲的镜子了。田五作为通讯员远远称不上优秀,而劫匪也没能预料到这一点……”
这时,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说不定,劫匪他们之所以选中田五,也可能包含着某种意义和理由。也许田五身上有着不能杀的理由,相反,其他的佽飞和商人也有必死的理由。随着田五死里逃生,这个理由也一并摆上了桌面。”
“摆上桌面?是给中书侍郎看吗?”
“应该是吧。说一千道一万,劫匪的目的就是为了捣毁中书侍郎这门赕伐生意。”
而且——兜继续道,
“在田五的证词中,最最棘手的地方就在于劫匪是从哪里现身的。如果田五说的话都属实,那劫匪的身份一下子就缩小了范围。”
关于这一点,裴景也十分在意。
“劫匪想给中书侍郎看的,也包括这个吗?”
“很有可能。”
只见兜冲着紧握勺子的裴景,
“裴老师,劳烦您快些吃完您的抓饭。我想到接下去我们该去哪儿了。”
用焦急的口吻发着牢骚。
而裴景就像一个被母亲训斥的孩子,狼狈地吃光了凉透的抓饭。
五
在吃完兜请客的这顿饭后,裴景再次骑上了幄号。在马上,他听说下一站是费诚之的宅子。见自己已经习惯被这样使唤,裴景顿时对自己感到厌恶。
费诚之是一名官员,即本案中的第三名被害者,他的尸体被发现于平康坊的排水渠。对裴景而言,费诚之也是他看到的第一具“被剖腹的”尸体。
幄号驮着兜和裴景,依旧飞速向东疾驰。不一会儿,二人就抵达了位于平康坊北门附近的费宅。尸体被发现的排水渠就在宅子正面,相距不过几步路。据兜所说,费诚之的尸体是本案中,唯一一具在街上被发现的尸体。反过来说,其余的被害者都是在家里或者店铺中被杀害,随后剖尸。
平康坊是一个高级住宅区,居住着许多官员。而费宅在此处毫不逊色于其他宅院,外观相当别致。
兜轻轻敲了几下侧门。
没一会儿,侧门“吱”的一声漏出一条缝,一个表情困惑的老人正探着头。老人凑近兜,小声说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向兜解释自家正在服丧吧。
而兜则一言不发地站到老人面前,递出了自己的名片。老人接过一看,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请进——随即招呼二人进屋。
两人来到主屋,发现这里空空荡荡。起居用品已经被搬空,沿着墙角,还可以看到搬运家具形成的一长条灰尘。
裴景之前听说,费诚之的葬礼是在位于宣平坊的老宅低调举行的。而兜听说平康坊的费宅很快就要迁走,急忙趁今天登门造访。
“老奴姓曾,现负责看管这间宅子。”
老人介绍完自己,就示意二人就坐。老人的头发眉毛都是一片花白,脖子周围的皱纹像古树的年轮一样又深又重,仿佛一位山中仙人。老人虽年事已高,但行为举止依旧老当益壮,穿着打扮也十分得体整洁。
“前几日也有佽飞上门,问了老奴很多问题。不知您二位今日前来,是否也是为同一件事?”
曾老说道。措辞虽然礼貌,但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们问的和佽飞是同一件事,那就去问那帮人。
谁知兜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这就不知道了。我接下来问的问题,你只需要老实回答就行了。”
蛮横地说道。
曾老依旧阴沉着脸,叹了口气。兜假装没看见似的,环顾了一下屋内,
“话说,费夫人她们呢?”
问道。
之前说过,费诚之有一名正妻和一名小妾。
“两位夫人都已经回娘家了。”
“是吗?……所以你是为了做完收尾工作才留下的?”
曾老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在费家做了很久了?”
“不是的。老奴是从老爷开始在长安县工作后才来的,还不到三年。老奴之前是在别家干活的,在之前老爷的老宅。”
“从这里专程去长安县衙上班吗?有点远吧,为什么不住在衙门附近呢?”
费诚之是长安县的主簿,而长安县衙在右街的长寿坊,与此地平康坊相距甚远。
“太老爷希望老爷有朝一日能进宫为皇上效力,又考虑到此处在老宅附近,所以决定定居于此。”
“原来如此,费老爷也是身负厚望,太不容易了。”
面对兜轻佻的口吻,曾老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家老爷对此有怨言吗?或者是工作上的不满?”
“老奴从未听老爷提起过工作上的事。”
“你和你家老爷关系如何?算融洽吗?”
“老奴感觉没有太大的问题。”
“那你家老爷在人际交往方面出现过什么问题吗?”
“就老奴所知,没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你家老爷是在一切都相安无事的情况下突然被杀的?”
兜嘴上不饶人,也难怪老人会气不打一处来。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兜毫不理会地继续提问,但曾老的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了。
“老奴正在休假。”
“哦?你不在这里吗?”
“正是。毕竟,是老爷吩咐老奴休假的。”
兜顿时来了兴致,捋了捋胡须,
“细说一下吧。”
催促道。
曾老颔首,
“在老爷遇害的一个月前,老爷因为工作需要,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同时,也吩咐老奴可以休假。”
“这个一段时间,具体是多久?”
“老爷说大约要两个月。虽然老奴提出要留下来看家,但老爷却说趁这个机会好好去旅旅游,还给了老奴一笔不小的盘缠,相当于是变相赶老奴出门了。说实话,老奴当时感觉老爷是嫌老奴在家碍事,所以委婉地找个借口。”
“那你最后去旅游了吗?”
“没有,到老奴这个岁数也就提不起劲出远门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在城内一些熟悉的地方转了转,消磨一下时间。也就是在这期间,老奴听闻老爷遇害,于是十万火急地回来了。”
“这样啊。”兜简单回应了一下,“你家老爷软硬兼施也要把你赶出门,是打算出门去什么地方吗?”
“老奴不知。”
“那你家老爷是准备出门总没错吧?”
“这老奴也不知道。”
说完这句,一直都保持冷静的曾老,第一次面露难色。
“老奴一开始自然是打算在送老爷出门后,自己也离开宅子的。谁知临走前,老爷说突然有要事,所以要等处理完后再出门。据老爷所说,他要招待一位重要的客人——”
“重要的客人啊。”
“老奴就觉得,既然是重要的客人,那就更需要老奴留在家里帮忙了。谁知被老爷一口回绝,硬是将老奴赶出了宅子。因此,老爷到底是去哪里,又或者原本到底是不是打算出去旅行,老奴一概不知。”
“那你家夫人总该知道吧?案发后,没提到这件事吗?”
“二位夫人也毫不知情。二位夫人在老奴离开前,就带着少爷小姐回了娘家。自那以后,一次也没回过宅子。”
“……这间宅子,除了你还有几名下人和家奴?”
“还有一名厨娘和一名年轻的奴仆。……现在只有老奴一人了。”
“那两名下人在你家老爷出门的时候也不在吗?”
“是的。他们两个在那之前就休假了。不过不是像老奴这样休养的意思,是被卖了。老奴记得是被卖去了东市的——”
“够了够了。”
兜赶紧打断他,
“换句话说,你家老爷完完全全是在一个人的情况下,留在这间宅子的。”
说道。
“是的,还有一条看门狗一起。”
“哦,我记得佽飞做的笔录里也写了,说黎明时分附近邻居都听到那条狗叫得很厉害。”
“正是如此。曹州是产自孟海的看门狗,机警非常又迅猛如虎,老爷以它为傲。那条狗懂得识人,万一有外来人员潜伏进宅子,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在它记住老奴的脸之前,老奴也被吓过好多次。”
“原来如此。那条狗一叫,就说明凶手在此期间出现过吧。”
兜说着,便开始扫视着四周,
“……今天好像没看见它啊。”
说道。说起来也确实,两个外人如此登堂入室,却连一声狗叫都没听见。
“老奴昨天已经将它送去了老宅。”
“你等等,那条看门狗没事吗?没遭到凶手的毒手?”
“它平安无事。老奴回到宅子的时候,它还被绳子绑着呢。平常都是将它放养在院子里的,应该是老爷绑上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家老爷为了招待那位重要的客人,特意把那条凶猛的看门狗绑上了。”
“应该是的。”
“然后他就一个人,等待那名客人的到来——”兜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就被杀了吗?”
“是的——”老人的五官稍稍有些扭曲,重复道。“应该是的。”
先前,裴景只听说费诚之遇害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家,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在遇害前还招待过访客。话虽如此,但听兜的口气,他应该是事先就已经知道,今天只是来求证的。而佽飞的笔录上,大概率也写了这件事。
一般来说,推断那名访客就是杀害费诚之的凶手,应该不会错。
不可思议的是,费诚之还特意遣散了家人与那名访客见面。难道那个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需要避人耳目吗?
说起来,在费诚之之后遇害的孔达,也同样遣散了家人和家奴。所以在裴景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孔宅也同样一个人也没有。之后才得知,管家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休假,其他家奴也已经被卖去别处。
费诚之也好孔达也罢,他们在死之前都将自己身边的人彻底清走。而且他们赶人走的方式似乎都有些过火,已经不是单纯的避人耳目了。
他们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死,于是事先营造出一个赴死的场所。
“那位所谓重要的客人——”兜询问道。“佽飞那帮人是不是逼问你,那人是不是一个全身黑衣的道士?”
“是的。”曾老点了点头。“那几位大人的确再三问了老奴。但老奴对那副打扮的道士全然没有印象,所以几位大人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黑衣道士自然指的就是徐真君。既然那帮佽飞怀疑凶手是徐真君,那他们自然认为费诚之招待的访客就是徐真君。
在佽飞看来,费诚之的心肝被徐真君作为血食献祭给邪神了,又或者是徐真君为了取得藏在费诚之腹中的财宝,将费诚之开膛破肚了。
但如果真是如此,这就相当于,费诚之专程以宾客之礼招待前来杀自己的徐真君。还是说,徐真君为了接近他而蒙骗费诚之?
(或者是——)
费诚之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招待了徐真君,并甘愿成为庐山君的血食。——
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朝这个方向复盘,费诚之为了迎接徐真君而将家人遣散,这其中还能看出些许仪式性的含义。为举行血食之礼,特意避开世俗之人,这是否有些类似于斋戒?
裴景转头看了下周围。屋内一件家具也没有,四周净是白墙。如此煞风景的地方,难道不是道士用来进行斋戒的静室吗?当然,费诚之招待访客之时,屋内的起居用品应该还是原封不动的状态。话说回来,裴景只在别人的话里听说过静室这个词,但此刻,这间屋子在他眼里立刻就变得格外庄严。
“先不管黑衣道士的事了,你家老爷生前有提过玄学或者道教之类的东西吗?”
兜询问道。裴景听后下意识地以为兜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还是说兜心里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然而曾老当即摇头否定。
“很遗憾,老奴对于此类概念十分生疏。就算老爷对老奴提起过,老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领会到……”
那么,兜继续问道。
“你家老爷有提到过什么出人意表的事吗?”
“出人意表?”
“比如长生不老,——之类的”
兜开门见山地说。
“这的确可以算出人意表了……”
曾老颇为困惑地皱着眉头。
“但很可惜,老奴从未听老爷提过这个词。老爷平时忙于工作,所以不是那种,会把虚无缥缈的东西挂在嘴边的人。”
虚无缥缈啊,裴景在内心苦笑。的确没有比长生不老更加虚无缥缈的词了。
“但是,老爷有时会谈及他与同僚之间的交际。为尽快进宫为皇上效力,不负太老爷厚望。老爷他经常会在假期,与共事的卿大夫一起外出交际。偶尔有几次,老爷会提及为此劳心劳力的事……”
裴景不禁暗想原来如此。他这才知道,原来费诚之是在贡举落第后,靠裙带关系才求得这个官位。与其他贡举高中者相比,费诚之在仕途上已经难以望其项背。虽说在县衙工作,但费诚之却只能当个长安县主簿这样的芝麻绿豆官,再加上父亲施加的压力,他无疑终日都郁郁寡欢。裴景发自内心同情他。
至于中书侍郎那边,他也一定寻求过升官之道。
如果说如此胸怀大志的官员,居然栽在徐真君那种旁门左道的道士手里,最终落得一个惨死街头的下场,这多少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我进去看一看内堂。”
兜边说边缓缓起身。
曾老用阴沉的声音应了一声“请”。
“老奴昨天已经打扫干净了,不知是否合大人心意——”
“这里好像有血迹啊。”
兜打断了老人的话,手指着东面墙壁的一处地方。仔细看的话,的确可以看到白墙上有一块细小的污迹。
“……大人说得对。”
曾老一脸凝重地承认了。
“这是喷血吧。”兜背对着沾有血迹的墙壁,趴着观察地面。“不过,地上的血量很少,是血沫吗……”
只见他快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面墙边,身体向后一转。正当裴景以为兜要观察东面那堵墙的时候,他把腰一沉,盘腿坐到了地上,正好与血迹呈相对而坐的姿势。
“血是从嘴里喷出来的吧。”
他嘀咕着,似乎已经想通了。然后他又站起身,开始检查西面那堵墙。他还是一副性急的样子。
“这里有烟熏的痕迹啊。”他指着墙壁上膝盖高度的一处地方,“是放过烛台吗?”
“不是的,带火的东西是不会放在那个位置的。”
曾老诧异地回答。
只见兜双膝跪地,将脸凑到墙边。
“有烧香的味道,但很微弱。”他一边像狗一样嗅着墙壁,一边说道。“是放过香炉吧。”
曾老见到他这个姿势,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啊不是,老奴没见过香炉放在墙边。”
他否定道。
兜直起身子,
“那就是在你没见到的时候放过,而且不止一两次。如果是心血来潮放过一次,是不会留下这么重的味道和烟熏痕迹的。”
老人摇着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兜起身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
“话说,前庭应该也有大片的血迹吧?佽飞那帮人说,尸体是在那里被剖开的。”
曾老点着头,
“只是,前庭的血迹已经看不到了。地上本来铺着石板,但由于凶案的关系,案发后全都铺上了新的石板,就连周围的泥土也一并换成了新的。大人想看的东西,应该已经没有了。”
神秘地回答道。
“是吗?”然而兜却看不出一点失望的样子。“根据他们的笔录,在内庭和中庭之间留有拖行尸体的痕迹吧。”
老人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兜一边死死盯着西面的墙壁,一边捋着胡须。“你家老爷在西面墙边放了香炉,面朝东面坐着招待宾客。然后就在那里吐血身亡,凶手在将尸体拖行至门口后,再进行剖尸。最后,凶手将尸体遗弃在宅子门前的排水渠。第二天清晨,看门狗就开始叫……”
兜一番自言自语后,回头看了眼曾老,
“莫非你家老爷,生前患有什么疾病?”
冷不丁问道。
曾老面露钦佩之色,用力点着头,
“大人明察秋毫。老爷他这几个月一直都身体抱恙。”
答道。
“怎么个抱恙法?”
“这个,”曾老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为什么要问我。“应该是叫疟疾吧。高烧不退,多咳,易口渴,需要大量饮水。另外,在症状严重的时候容易暴躁,时常坐立不安。”
“没看大夫吗?”
“有,有一位大夫每个月都会来为老爷诊断一两次。”
“那个大夫叫什么名字?”
谁知曾老用抱歉的语气回答。
“老奴不知。只听说那位大夫以前是在太医院工作的,医术非常高超。老奴只记得是一位权贵介绍给老爷的。”
“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还能每次开门迎接人家啊。”
见兜指责自己,曾老“不不”地摆着手。
“那位大夫,只需一眼便能认得。”
“只需一眼?”
是的,老人依旧无力地附和,
“因为那位大夫是一名道士,他那身绛红色的衣服非常显眼,只需一眼便能知道是大夫大驾光临。”
回答道。
六
“他最后说的到底是什么?”
走出费宅后,裴景第一个问道。
“最后是指?”
“就是费诚之生病,——啊,不对,是说有个道士……”
他自己还没能消化刚才的对话。
兜见状,向裴景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生病的事,我真的是突发奇想才问的,猜中只是运气好。——最后可以肯定的,只有费诚之死前在香炉里点过香,朝东招待过客人。他在死后被人移动过尸体。还有他生前患病,曾有一名身穿不是黑色道袍的道士出入过费宅,就这些。”
裴景念叨着。这次收获的信息看似很多,但也可以看作很少。
“有件事已经很明确了,这个案子除了徐真君以外,还有许多旁门左道的东西混在里面。”
一脸苦涩的兜话音刚落,便骑上了爱马的马背,同时他也催促裴景赶紧坐到自己身后,他们的对话也暂时告一段落。
下一站是去永宁坊的刘参家——裴景在马上听兜这么说,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猜也是”。他也不觉得兜会这么轻易就放自己回家。
刘参生前是一名在御史台工作的官员,也是本案的第一名被害者。
幄号驮着二人,很快便抵达了位于永宁坊北面的刘宅。大街上是鳞次栉比的客栈,从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进去,便是目的地了。刘宅比想象中,要来得更加古朴雅致。
兜站在门前,停下了正要敲门的拳头,
“看来有人快我们一步。”
小声对裴景说道。
兜举着拳头咚咚咚地敲了门,没等多久,随着锁具脱落,门应声而开。一名年幼的婢女探出了头。
只见兜又上前将名片塞给对方,嘴里说着“打搅了”,全然不顾对方的阻止,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裴景心中一惊,但无奈的他只得紧随其后,从连声惨叫的婢女面前经过。
走在前面的兜果断地穿过中庭,没有一丝停顿,接着便势大力沉地推开了内庭的大门。
然而,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就在追至身后的裴景向内堂瞥去的时候,一阵恐惧游走全身。
一个身着深红色上衣的男人正端坐在内室中央。
黄色的下衣上面,是一件缝制着金线的绛红色宽袍,鲜艳夺目。——
男人缓缓地转过头。
裴景见到他的正脸,不禁屏住了呼吸。
但他不是惊叹于男人过于端正的五官。
而伫立在前面的兜则是一脸厌恶地板着脸,口中说道。
“是你……”
头戴黑冠的男人,无疑是一名道士。
不仅如此,他就是日前,在二人面前乘车来到崔府的那名道士。
男人转过头与二人对视,歪斜的嘴角露出一抹渗人的微笑,
“哎呀,还真是偶遇啊。”
说道。
他的语调十分柔和,却又故意拖得很慢。
“偶遇?”兜的脸色更加严峻,“什么意思?你认识我们吗?”
“那是自然……”
道士还是一脸坏笑,大方地点了点头。
“贫道与两位,上次不是在崔尚书府邸前见过吗?……您就是京兆府的斛律大人大人,旁边这位应该是裴进士吧。”
裴景突然听到男人叫出自己的名字,背脊一阵恶寒。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崔府碰面当天,对这名坐在马车上的道士而言,裴景和兜不过就是两名恰巧经过的路人。虽然对于裴景来说那是印象深刻的场面,谁曾想到,对方不仅记住了自己,甚至还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时,裴景突然感到,男人锐利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毕竟,贫道听闻二位都是崔公子的好友。”
男人说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这个男人的嘴里听到崔静的名字,裴景感觉事情变得更糟了。
照磨勒所言,这名道士是崔静父亲指定的大夫。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自然也与长子崔静相识,而裴景和兜可能也是从崔静那里听来的。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深不可测,话里话外都不能用这种逻辑去衡量。
最大的疑团就是——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时,刚才在门口被兜一把推开的婢女,一溜小跑经过二人身旁。步伐慌乱的婢女径直跑过道士,跪倒在道士对面的中年男子面前。
裴景这才发现,道士对面还坐着两人。也许是道士的压迫感过于强大,导致本应看到的事物也未察觉。
坐在道士对面的其中一人就是那名中年男子,另一名年轻女子则端坐在中年男子的后方。从外表看两人应该是父女,但女子看似年轻,面容却十分憔悴。只见她一脸隐忍的表情,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坐着。
婢女凑在中年男子耳边窃窃私语,随即恭敬地将兜的名片递了过去。
中年男子接过名片,总算是对眼前几人的对话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只见他看向兜——询问是不是为命案一事而来。
“数日前,大人的多名同僚光临寒舍之时,老夫和小女自认为已经知无不言。”
“恕本官直言,请勿将本官与金吾卫那帮蠢材相提并论。”
兜的语气很礼貌,但反驳也很有力。
“——本官代那帮无礼的蠢材向二位致歉。但是,您二位宝贵的证词只会白白浪费在他们手里。为早日捉拿杀害贤婿的凶手,还望二位将所知之事告知本官。”
“真是乱……”
这名应该是刘参岳父的男子沉默了。
只见兜大摇大摆地上前,自说自话坐到了正对这对父女的位置。
而被夹在中间的道士也相当识趣,主动往后挪了一下位置。如此一来,他便坐在了三人的侧面,仿佛想当一名裁判。
“请容许本官重新自我介绍,本官名叫斛律云。”兜做着介绍。“请您过目您手中的名片,本官为京兆府做事。旁边的这位是裴进士,他负责协助本官调查此案。”
待兜介绍完自己,裴景轻轻点头寒暄。
接着,中年男子也一脸阴沉地做了自我介绍。此人姓张,的确是刘参的岳父。他官拜五品散官,现担任宁远将军——是一名高官。
按照唐代的官制,五品和六品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官居五品以上者,本人自不必说,其家人不仅能免税免役,还拥有免试出任官职的特权,也就是俗话说的贵族。
裴景在听到中年男子官名的时候,忍不住又深深行了一次礼。
但兜似乎早已知晓,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而男子身后的年轻女子不出所料,就是刘参的夫人。她听到父亲介绍自己,也只是微微弯腰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兜和裴景的视线,自然而然投向了一旁身穿道袍的道士。
对面的宁远将军察觉到了两人疑惑地眼神,正当他要开口时,兜伸出右手制止了他。
“——就不劳将军亲自介绍了。”
他转向道士,
“你就是——沈道士吧。”
说道。
道士听后,露出诡异的微笑,
“咦,大人认得贫道。”
说道。与其说他吃了一惊,不如说他饶有兴趣。
“能让京师第一贼曹记住贫道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
“我没听说刘宪官也是你的病人啊。”
兜机智地反驳道。刘宪官指的就是担任御史台录事的刘参。
“虽然贫道不知病人这个称呼是否贴切,总之暂时不否定。”
沈道士依旧是一脸坏笑,回答道。
“——只是,贫道与刘大人相识尚浅。倘若贫道能早一点结识刘大人的话,刘大人也不至于遭逢如此劫难。”
这句话含沙射影,明显是跳过兜,冲着刘夫人和张将军说的。刘夫人闻言面露胆怯,伏低了头。她的父亲则是一脸凝重,双唇紧紧闭着。
兜见状,厌恶地咂了咂嘴。他的身体重新转向父女二人,将道士移出了视野,
“——本官在贵府服丧期间冒昧打扰,在此深表歉意。不过,这也都是为了捉拿可憎的凶手。本官深知二位痛心疾首,特再次请求二位协助本官。”
并深鞠一躬。
见张将军郑重地点了头,兜便开始了问话。
“首先,本官想知道案发当天的事情。请问二位,当时身在何处?”
“老夫一直都在长兴坊的家里。”
“刘夫人您呢?”
“小女也是。”
张将军替女儿回答了。刘夫人则在身后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兜附和着,
“那么,家里的其他人呢?比如,刚才那名婢女……”
“她是老夫家里的婢女。”
“那此间宅院的下人呢?他们又如何?”
“这个……”张将军突然语塞,“确实有一名下人在……”
此时,一直端坐在张将军后面,至今仍未自报家门的刘夫人突然开口。
“……还是由妾身来解释吧。”
声音若有若无。
经过刘夫人断断续续,声若蚊蝇般的解释后,二人才得知。原来,在亡夫刘参遇害的十天前,刘参突然说要与上司一同去游猎。他对刘夫人说,趁我外出,你也借此机会回趟娘家吧,于是刘夫人便回了长兴坊的娘家。几天后,刘夫人在去西市购物的时候,凑巧遇到了一直跟随着丈夫的下人。在细问之下,刘夫人惊讶地得知,在自己回娘家后,丈夫就把这个下人卖出去了。
“小女对老夫说了此事后,老夫也觉得可疑,第二天就来这里看看情况,——后面你们也知道了。”
张将军接过女儿的话却又闪烁其词,正是因为他就是第一个发现刘参尸体的人。据张将军所说,尸体当时就在中庭里,一出内庭就能看见。
也就是说——兜一脸严肃地拨弄着胡须,
“刘宪官被杀害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家。”
说道。
张将军一言不发,无力地点了点头。
裴景和兜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又是这样。
与费诚之的情况如出一辙。
这一连串的案件死者在死之前,都将身边的人悉数遣散,独自等待访客的到来,就像是在为自己准备赴死的场所。——
“根据右金吾卫的笔录,血迹多集中在屋内中央的案几附近。”兜继续说。“那张案几,平日就放在那里吗?”
刘夫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都继续捋着胡须,——“根据笔录,那张案几是竖放,也就是朝东放的,这也和平日里一样吗?”
“不是,”刘夫人外表纤弱,但反应却很快。“平日里都是横放的。”
“也就是朝南放,正对着门口是吧。”
“是被凶手用蛮力移动过吗?”
张将军若无其事地说道。
“有这个可能。”兜没有对此反驳,“将军您看过现场后,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吗?”
“这个,不好说……”
“比方说,是否见到过一个陌生的香炉放在屋内?”
“香炉?”
张将军与女儿面面相觑,看样子他们二人都不曾见过,
“老夫并未见过……”
他回答道。
“那案发后,是否有什么东西损毁了,或是遗失了?”
“老夫也回答过前几日来问话的几位大人,完全没有碰过家中财物的痕迹——”
“刘夫人您呢?”兜打断了张将军的话问道。“是否有注意到什么细节?”
“……大人说起来,”刘夫人说,“妾身在整理这间屋子的时候发现,先夫生前喜爱的夜光杯,突然不知去向……”
“夜光杯?很名贵吗?”
“妾身不清楚,因为是收到的礼品,所以不知道具体的价格。……只是,先夫生前对它爱不释手,经常用它来喝酒。”
夜光杯是产自西域的琉璃酒杯,它那独特的透明质感,酷爱西域文化的文人也因此对它情有独钟。
之后,兜礼节性地询问了一下发现尸体后的处理细节,
“命案方面,本官就问到这里。倘若勾起二位不愉快的回忆,本官在此向二位表示歉意。”
便非常谦逊地致了歉。
不知是否是因为此举,张将军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只见他宽大地挺起胸膛,
“算了,大人也是出于工作,没办——”
“话说刘夫人,本官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向您求证,——”
兜又一次鲁莽地打断张将军说话,询问道。
“——尊夫生前是否患有疾病?”
“啊?”
为什么这么问,正当她准备这么回答的时候立刻噤若寒蝉。
因为她发现,兜的目光没有投向自己,而是投向了坐在一旁,穿着道袍的男人。
七
“这个问题,似乎交由贫道来回答比较好——”
道士开口说道,就像回应兜的视线一样。
只见他正视着兜,
“一言以蔽之,大人是想问,贫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吧?”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大方。
而兜的脸色则更加凝重,
“——身为大夫,应该只会找活人。即便刘宪官生前曾是你的病人,但他如今已经过世,你出现在此于理不合。”
道士听后,哼哼哼地笑道,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贫道来此并不是为了瞻仰故人……”
他说着,便看向了一旁的张将军父女,但二人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道士又把视线移回到兜的身上,
“话说回来,大人说贫道是刘宪官的病人多少有些僭越。贫道刚才就已言明,贫道初次与刘宪官见面之时,刘宪官就已身患重病。”
“重病?”兜压低了声音,似乎是顾及一旁的父女。“……什么病?”
只见沈道士快速扫了一眼身旁的父女二人,答道。
“——刘宪官被邪恶的邪灵附了身,患的是魅病——也就是俗话说的转病。”
“邪灵?”
正是——道士一边用目光打量着一旁的父女,
“很大概率是蛇精一类的东西,是俗鬼造成的假象。”
一边回答。
裴景一时间,竟无法理解这名道士说的话。
——蛇精?俗鬼?
他到底在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指的不应该是疟疾,肿块,疝气这类东西吗?
“起因应该是刘宪官被一名巫妖狡诈的把戏诓骗所致。”
道士的语调依旧十分缓慢,似乎是在咀嚼一般。——
“该名巫祝倡导的学说可谓是淫祠邪教之最。他供奉淫邪,通鬼请神,用咒语迷惑人心,将世人拖入万劫不复的六欲天。刘宪官就是众多不幸的牺牲者之一。”
另外,他又瞥了眼不幸牺牲者的妻子与岳父。
他这个眼神,绝不是怜悯之意。
“二位一定也听说过这名巫妖,他带着六欲天的故气,是一名全身黑衣的方士——”
——徐胧。
裴景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身穿清一色的黑衣,苍白的头发上,扎着黑色的太极巾,——人称徐真君。
他将刻满咒语的妖刀赠予劫匪,劫匪用它变出碧绿色的火焰,在火焰中使三百斤黄金和胡商的财宝消失。而后,又在京城取人心肝,献祭给邪神。他就是那名不祥的“黑衣道士”。
“二位果然知道此人——”
沈道士眯起眼,仿佛看透了裴景的内心,一脸骄傲地说道。
裴景被逼入了困境,心中忐忑不安。他向兜投去寻求帮助的眼神,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无法与这名毛骨悚然的道士相抗衡的。
然而,信赖的兜此刻也一脸凶相,似乎在压抑着怒火,岿然不动。在一阵沉默后——裴景感觉已经度过了几倍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口,
“你是说徐真君吗?”
简短地说道。
谁知沈道士听后狂笑不止,
“——真是贻笑大方。这个名号不过是被俗鬼蒙骗的芸芸众生,信口胡诌的。”
同时嘲笑道。
但兜还是一脸隐忍的表情。他对沈道士的嘲笑置若罔闻,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又如何?”
“大人问的是?”
道士面不改笑,发问道。
兜脸上充满着倦意,
“……我不知道谁被什么附身了。我只知道刘宪官已经过世,你不应该来这里。”
“原来如此。大人是想说,驱鬼失败的废物道士,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在死者家属面前露面,对吧?”
道士一脸愉悦地回答。看这副样子,的确毫无愧疚之意。
“刘宪官一事的确非常可惜。贫道见到他时已病入膏肓,他周身已被俗鬼侵蚀。如各位所知,刘宪官最终下场凄凉——”
但是,沈道士继续道,
“灾祸并未就此终结。在刘宪官死后,直到现在,此处还弥漫着那妖道的淫邪故气,这会给生者带来种种灾祸。”
道士说完,煞有其事地环视着屋内。
父女二人见到他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胆战心惊。尤其是刘夫人,此刻正惊恐万分地蜷缩着身子。
道士见状,十分满意似的点着头,
“贫道有鉴于此,特前来驱散弥漫的故气,驱鬼除秽,使此处重新吸纳灵气。”
妄自尊大地说道。
而兜则叹了口气,
“我能问一下吗?”他一脸厌恶地说道。兜在与沈道士对话期间,始终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沈道士,你刚才说刘宪官遇害,是由于徐真君放出的俗鬼还有邪灵作祟的缘故。那么,刘宪官生前又为何要将刘夫人遣散回娘家,还有变卖家奴呢?”
“那自然是因为,刘宪官独自一人的环境更有利于那妖道。在没有耳目的情况下,更方便他光明正大地出入这间宅子。”
“你的意思是说,刘宪官当时已经对徐真君言听计从了?”
“正是。刘宪官是被那妖道饲养的邪灵夺了舍。”
“所以徐真君就调走了无关人等,亲自来了结刘宪官吗?”
“怎么可能?那妖道是不会仅仅为了这个亲自出马的。刘宪官当时的魅病已经病入膏肓,置之不理的话,不是丧命就是被邪灵夺了魂魄。那妖道没有必要亲自下手。”
讲到这里,沈道士又看了一眼父女二人。
那眼神,似乎是在戏弄二人。
“……徐胧来此处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妖道的目标就是刘宪官的遗体。——没错,那巫妖将刘宪官的遗体作为血食,献祭给了鬼神。”
哇——刘夫人突然一声惨叫,身体一扭伏倒在地。她的父亲张将军也用手捂着心口,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那巫妖在害死刘宪官后,将他的遗体开膛破肚,取出心肝装在盘子里,作为俗神的血食。他供奉的楚蛮俗神,自上古以来就嗜好人的血肉,说他是淫祠邪教恰如其分!”
沈道士高调控诉道。
兜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你也在费诚之家出入过吧?”
询问道。
“果然逃不过大人的耳目。”
沈道士保持着渗人的笑容回答道。
“我听说费诚之也久病缠身——”兜以锐利的目光瞪着他,“他的病,难道也是因为徐真君?”
“一点没错。费大人也是邪灵入体,导致药石无灵。最终,他也落了个悲惨的下场,实乃可惜。”
沈道士用一副完全看不出可惜的表情答道。
“那葛明和孔达呢?”
“都一样。他们都是被同样的手法害死,作为血食献祭给邪神的。”
“那么——”
兜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闭口不言。
“如何?”
“没,没什么——”兜仿佛在对自己说,“……我突然想起来,照佽飞那帮人说的,徐真君把偷来的财宝用妖术都藏在了被害者的肚子里,所以他才要开膛破肚。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千真万确,这就是他供奉邪神的妖术。此楚蛮邪神使用的奇门异术,可以随心所欲地将物体传送到邪灵附身者的腹中。”
沈道士打断了兜的后半句话,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
“所以斛律大人,贫道自知僭越,但还是有一言相告。请大人尽快将此巫妖缉拿归案,斩其首级。如若不然,他定会寻求新的血食,京师的无辜百姓都将成为其牺牲品。”
听了这名道士看似恭敬实则傲慢的说辞,兜顿时感觉闷闷不乐。
简直荒唐,他心想。
从刚才开始,几人在房间里所做的动作,所说的话,都好似演戏一样惺惺作态。
不仅仅是这名道士。包括刘夫人和其父亲宁远将军,还有中途赶到的兜和裴景,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好像剧本上写的一样轻浮。
他们仿佛都按照这名道士预先准备的台词照本宣科,充满着虚情假意。
裴景偷偷地在一旁观察那对父女。
只见两人都一脸胆怯地蜷缩着身体。
好像刘参的亡灵出现在他们面前似的。
裴景见他们的样子,终于明白了沈道士表演这场闹剧的目的。这对可怜的父女,现在已经完全由他摆布。
同时,兜和裴景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可以说是被沈道士利用了。沈道士利用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提问,打造了一个适合自己表演的舞台。京兆府贼曹如此权威的名号,用来协助自己表演,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所以,兜才会始终都怀着一腔怒火。沈道士的话语越过提问的兜,一直在伤害着他们父女二人。兜提问得越多,父女二人就越是受尽沈道士眼神和言语的折磨,直至遍体鳞伤。
“话说斛律大人——”沈道士从容地端正了一下坐姿,“有大人这么优秀的贼曹亲自调查此案,破案已然十拿九稳。毕竟,如果是那几位佽飞大人,贫道还些许有些担忧……”
沈道士说完,便眯起眼注视着兜。
“——话虽如此,但斛律大人您这样的身份,又为何会为如此可怕又繁琐的案件身先士卒,亲自出马呢?当然,大人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不过,在贫道看来,大人这般行为多少有些太过于敬业了。”
裴景不禁愕然。之前沈道士的那番说辞看似是在回答问题,其实早就把矛头对准了刘夫人和其父亲父女二人。他拐弯抹角的回答也一直是在戏耍这对父女,自己却乐在其中。
但是他刚才这个问题,很明显是冲着兜本人来的。
而且裴景对这个问题本身,也十分在意。
裴景自然知道起因。这起连环命案的其中一个死者,孔达的尸体就是在京兆府衙所在的光德坊发现的。而发现尸体的,正是他裴景。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兜是被他裴景卷进案子的。
只是在那之后,兜参与此案明显要比裴景更积极。在兜的带领下,裴景获得了光凭他一人无法获得的证人和证词。但细想之下会发现,兜并没有任何职务上的职责和理由。
裴景之前一直都牵强地解释为,由于崔静的缘故,还有为了顾虑被意外卷入命案的自己。但是从现阶段来看,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崔静也被卷入了这个案子。而裴景发现尸体这件事也已经被兜成功掩盖,这件事相当于已经尘埃落定。
那也就是说,完全找不到兜如此热衷于调查此案的动机。
片刻后,兜开口了。裴景则在一旁竖起了耳朵,
“……这个,不关你的事。”
他的回答非常冷淡。
但沈道士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只是说了句”说的也是”,没有继续追问。
“——那请允许贫道再次恳求大人。大人,请务必运用您的聪明才智,铲除妖道徐胧。为此,贫道愿献出一切力量协助大人。”
接着,他露出和善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看向了张将军父女。
“请二位切勿担心。今后家中的一切事务,贫道将一手操办。贫道定会除鬼驱邪,为贵府招来福运……”
他对着父女二人微笑。
他的眼神中不见半点仁慈,相反,那是怜悯幼犬的眼神。
八
离开刘宅的兜与裴景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各自沉默着。
不知为何,兜没有骑上幄号,而是牵着缰绳,一言不发地带着裴景,脚步沉重地向北走去。
正当二人看到东市围墙的时候,传来了宣告黄昏来临的钲声。
这时,兜突然抬起头,
“裴老师,今天要您奔波了一整天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裴景当即打断了他,询问道。“那个男人是谁啊?”
兜似乎犹豫了片刻,简短地答道“他是个大夫”。
“那他也不是一般的大夫吧。”
见裴景不依不饶,兜一边抓着幄号的缰绳,
“他是货真价实的大夫,毕竟以前可是太医院的。”
一边回答。
太医院顾名思义,是综合管理医疗的政府部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所有的诊断、预防、治疗都是太医院的职务范畴。不仅如此,太医院还是一所教育构,负责培养医师和药剂师,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所国立医药科大学。
既然那名道士出身太医院,那他的医术应该毋庸置疑。
然而这名医术超群的道士,却是张口俗鬼闭口邪灵,满嘴的怪力乱神。
“他原本是名道士。”
见裴景不解,兜回答道。
“沈道士——真名叫沈炯——,他原本是右街龙兴观的一名道童,年纪轻轻,才华横溢的他被举荐到了太医院。后经过调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咒禁科,是一名出色的方士,驱鬼也是他的本领之一。”
“所以呢……”
“但实际上他的医术也同样货真价实。在太医院的时候,他由于成绩优异被破例准许进入药园,在那里主修本草,最终被任命为主管药师。考虑到其出身,可以说是破格提拔了。”
药园是一片官立的草药园,主要负责草药的栽培、管理和研究,隶属于太医院。
“他于四年前辞官,受邀成为了紫霄观的观主。正好就是裴老师和我在邠州幕府的那个时候。”
“紫霄观?没听说过。”
“我想也是,毕竟这座道观是大宁坊中书侍郎府私设的。”
闻言,裴景不禁愕然。
又在这里和中书侍郎扯上关系了。——
中书侍郎府位于大宁坊,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几乎占据了坊内东南的全部面积。而裴景听说,在宏大的府内有一片区域堪比小型街区,而那座私设的道观就坐落在这里。
(对了,九娘说过——)
裴景的确在那个大娘子那里听过类似的话。当时两人正在就中书侍郎府中美艳的道姑展开讨论。
也就是说,那名传闻中的绝色道姑,就在紫霄观里面。
那名女子就在那个名叫沈炯的诡异道士手下。
同时,九娘也认为崔静对该名女子朝思暮想。
莫非,崔静是被这名女子蛊惑了?而在背后设局的,正是这个沈炯。——
“那个道士知道多少关于案子的事?”
裴景突然停下脚步,询问道。
兜也跟着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他。
“为什么这么问?”
“那个道士,知道尸体的心脏和肝脏被人挖出来了吧?”
——那巫妖在害死刘宪官后,将他的遗体开膛破肚,取出心肝装在盘子里,作为俗神的血食。
“您果然发现了。”兜佩服道。
“他是从佽飞那里听来的吗——”裴景突然吞吞吐吐,“……这件事如果不是凶手怎么可能知道呢?”
“对,您说得没错。”兜点头道。“再加上,他似乎也对葛明和孔达的来历一清二楚。”
“究竟——”
裴景不免一阵焦躁。如果是那个叫沈炯的诡异道士,怂恿那名道姑来笼络崔静的话,那崔静此刻岂不是在沈炯的手上?
(另外,倘若这个沈炯也和连环命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裴景顿时如坐针毡。
“裴老师,您先冷静一下。”
兜温和地安抚着手足无措的裴景。
黄昏的钲声响起。
是时候了,兜喃喃自语。
“是时候?”
听裴景问自己,兜嗯嗯地抬头看着天空。
“赕伐一案,还有一连串开膛破肚的尸体。——虽然我大概已经掌握了全貌,但目前还缺少关键线索将两者串联起来。所以,镜子上始终蒙着一层阴翳。”
“关键线索指的是……”
然而兜自说自话地骑上了幄号,似乎在故意逃避裴景的问题,
“裴老师,”兜骑在马上提议。“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们就约在崔府门口见面吧。”
“为什么去崔府——”
“差不多是时候,去找促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那个昆仑奴做个了断了。”
兜抛下这句话,当即调转马头,英姿飒爽地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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