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土中生根、蔓延、隱忍、鬆綁——《地久天長》
電影《地久天長》的故事線橫跨了30年,講述了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下中國的兩個普通家庭因兩次死亡而造成的疏離與和解。在學界,有不少學者從不同方向研究《地久天長》中的女性角色,我也將利用課程所學知識,通過女性形象和身份認同的視角對影片中的王麗雲(詠梅 飾)角色進行淺析,並分享個人感受。
一、隐忍
隱忍,是貫穿整部影片的情感。影片中沒有明確過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和年份,只是通過時代背景讓觀眾知曉大概時間節點,導演也沒有按照自然時間順序進行敘事,因本文主要以分析人物形象為主,筆者按時間順序和王麗雲的六次隱忍整理了故事線,如下。
兩個的主要家庭:劉耀軍、王麗雲夫婦與其子劉星、養子星星,瀋英明、李海燕夫婦與其子瀋浩,還有瀋英明的妹妹茉莉。劉耀軍和瀋英明宛如兄弟,婚後兩家關係更是親密。兩家兒子同日出生,都是家中獨子,更是青梅竹馬。後來,王麗雲懷有二胎,劉耀軍夫婦試圖隱瞞,但李海燕是單位領導,得知此事後依照計劃生育強迫劉耀軍夫婦打掉二胎。手術出了意外,王麗雲雖保住性命,但從此無法生育。這裡是王麗雲的第一次隱忍。諷刺的是,劉耀軍夫婦還因此獲計劃生育先進個人獎,在台上領獎時,劉夫婦面露難色,李海燕說“別拉著臉,這有獎金,給我笑一笑”。王麗雲也只能用強顏歡笑隱忍面對。一天,劉星和瀋浩在水庫遊玩,劉星不敢下水,瀋浩礙於其他夥伴的嘲笑,將劉星強行帶到水中,導致劉星溺水身亡。劉星去世後,兩家說好不再提起此事,但關係逐漸疏遠。這是王麗雲的第三次隱忍。
值得一提的是,劉星去世原因的描述是貫穿整部電影的。從鏡頭語言來看:電影開場的大遠景,距離遠、看不清、只有聲音清晰,增加了事件的模糊性;電影中段的大全景,隨著劇情推進,景別放大,多視角,交代事情發生;電影尾的中景,最後才交代事情的緣由。這個敘事層面的穿插,無疑是電影最大的推動力。王麗雲因下崗潮失業,劉耀軍夫婦索性離開家鄉——這傷心之地,南下到福建一小漁村定居,並從福利院收養一男孩,取名星星。養子星星叛逆,離家出走後,劉夫婦自認管教無方,順其意為其辦好身分證,讓他離家進社會闖蕩。這是王麗雲的第四次無奈和隱忍。茉莉在出國前找到劉耀軍,表達一直以來的愛戀,兩人一時衝動致茉莉意外懷孕,茉莉提出“以子還子”為替哥嫂還債打算生下孩子,劉耀軍拒絕,茉莉墮胎後便赴美。王麗雲得知劉耀軍出軌,提出願意離婚,毫無怨恨和嫉妒,還試圖自殺,未遂,認為這是繼喪子後自己無法生育給丈夫帶來的包袱。這是王麗雲的第五次隱忍。
時間流逝,瀋浩長大並成為醫生,李海燕患癌,臨終前仍渴求見劉耀軍夫婦。劉耀軍夫婦回到老家,兩家在醫院的病床前重逢。片尾,瀋浩坦白當年劉星的意外是自己造成。李海燕臨終前坦露一生的愧疚、瀋浩的坦白,對於王麗雲來說,何嘗不是再一次傷害,而她表現出來的仍只有隱忍。
二、叙事分析
從敘事方面來看,電影採用全視角敘事,導演王小帥抽掉了時間的存在,使用倒敘、插敘和分段式的敘事手法,按照劇情發展及人物關係的變化交代故事情節,沒有刻意設置懸念,以旁觀者的角度不慌不忙、冷靜地敘事,引導觀眾漸漸走近真實。採用多時空交疊的方式敘事,第一敘事層是現實時空,即瀋浩長大成人、劉瀋兩家再次相見,第二敘事層是過去時空,即兩家關係從親密、到劉夫婦二次失去孩子、兩家疏遠、劉夫婦搬離老家,二者穿插敘述,形成一種割裂式的表達。
為何說是通過旁觀者角度進行敘事?筆者認為與多個長鏡頭的使用有關,慢節奏的長鏡頭比多機位切換的快節奏敘事更能客觀展現一個事件或動作,表達事件的完整性,以不帶過多個人色彩的態度去展現角色的情緒,不打斷觀眾連貫的感情,令其產生沉浸感、置身其中,並引起同理心。
三、角色與形象分析
影片其實運用了中國電影敘事的一種傳統方式:“把一個家庭作為社會的一個窗口,來展示當時整個世代、歷史的悲劇。”[] 從社會認同的角度看王麗雲,她是家庭中“賢妻良母”的典型代表;按照紀思登的自我認同來看,是觀眾、也是筆者對她的這段生涯進行思考後所了解到的自我,她的自我身份認同是丈夫的附庸品,她的悲喜都寄託在劉耀軍身上。這也代表了當時大多數的女性形象。
導演或許是刻意地不過多描述王麗雲的情緒變化,墮胎、喪子和得知丈夫出軌後,對於普通人而言這稱得上是生命中的重大變故,但她在面對這些事情時,沒有誇張的嘶吼或憤懣,當中有過最無力的反抗行為是自殺。影片多以冷靜、克制的旁觀者角度展現,令觀眾感受到生活在男權社會的壓制下,王麗雲的思想早已被禁錮在傳統的規訓中,隱忍是她無從選擇結果或命運的一種表達方式。飾演王麗雲的演員詠梅,在眼神的注視和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中,完整表達出角色所蘊涵的更深層次的力量,這對電影來說是加分的。觀眾應該也從平淡的表演中感受到導演所要傳達的感情和力量,這正是電影畫面表達的魅力所在,也是演員演技功力的展現。
筆者更願意理解為,影片是幾乎沒有將王麗雲的真實情緒展現過,甚至在刻意壓制表達她的個人情緒。劉星去世後,瀋英明拿著菜刀到劉耀軍家說讓他們去殺死自己的瀋浩、一命抵一命,劉耀軍說不要再提起劉星之事,此時,王麗雲的鏡頭一直是只有背面的,劇情上可以讓觀眾猜測她的情緒是落淚、無奈、憤怒、抑或毫無表情,但從人物形象塑造來看,對於兩個男人的對話和行為,她作為劉星的母親,似乎沒有訴說悲傷或想法的機會,她作為劉耀軍的附庸品,即使自始至終沒有釋懷失子之痛,但也唯有服從或屈服與男性的權威之下,必須跟隨著丈夫的觀念,不再提起喪子之事。在此,王麗雲已失去了本我。
但值得探究的是,全片並無詳細描寫劉夫婦與親生子劉星、養子星星之間存有怎樣的深厚感情,劉耀軍更是飾演傳統“嚴父”一角,卻又如此在乎“兒子”一事,這恰恰揭示了封建思想中“傳宗接代”的觀念。養子星星作為劉夫婦意念中“兒子”的替代品在影片中存在,無疑是悲哀的。
在喪子劉星墳前,年邁的劉夫婦為孩子的墳頭拔草、祭拜、燒紙錢,正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個長鏡頭更像是在無聲表達多年的喪子之痛,這不是創傷過去後就能夠被淡忘、撫平的傷痛,是持續的、無望的;鏡頭反切,使用遠景、令人物置與環境中變小,看到山下眾多的墓碑,更像是在隱喻“黃泉路上無老少”,劉耀軍家庭的悲哀只是眾多悲苦家庭中的其中一個,顯得尤為渺小,更突出導演所想表達的“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令觀眾可以感受到緩慢、沉浸的釋然,與片尾“生活仍要繼續”的結局相連結。
女性角色被功能化,在電影中是顯而易見的。王麗雲墮胎後對劉耀軍說“對不起”,茉莉意外懷孕後說“一命還一命”,都是將女性的身體物化的表現,源於傳統思想的規訓。將王麗雲與茉莉相對比,是兩個相反的性格,雖然塑造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卻有著一樣的舉措,也意味著對傳統父權思想的認可和無意識的鞏固。
四、不同地區的宣傳海報分析
在查閱電影的相關資料時,看到不同地區的正式宣傳海報是不一樣的。筆者選取其中有共通之處的幾幅海報進行對比分析。不同的國家、不同文化、不同語境,即使是相同畫面,字體排版都各具當地特色。
中國大陸版、香港版和國際版的海報均使用同一張圖片,共同之處都有刻意做舊的年代感。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紅色代表喜慶、吉祥,儘管使用大紅色鋪陳,每個人臉上的淳樸笑容,反襯大語境時期的家庭悲劇,強烈的紅黑對比恰是反襯影片中隱忍的悲涼。
台灣版、日本版和德國版的海報均採用劉耀軍一家在飯桌前的圖片。“一家人吃飯”是視覺性的非語言符號,但電影演繹的是家庭悲劇,其能指是與觀眾通常認知的一家團聚相反的。
這六幅海報,都沒有直接表達失獨家庭的傷痛,而是與電影中隱忍的情緒一樣,在電影宣傳時,大眾看到海報是“歲月靜好”的,在觀影後或許會形成一定的落差,畢竟,電影當中人物的內心早已滿目蒼夷。






小結
《地久天長》在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獲獎是專業評審與大眾的肯定,導演王小帥自述“摄影机要对准寻常百姓,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肌理”,通過影片想傳達給大眾,普通人在大時代下的渺小、無力。觀影後值得思考的是,我們應該怎樣不讓生活悲劇重演、不在時代洪流中迷失、如何重新認識自我的身份與審視自己的情感寄託,都是值得大眾深思的。
參考文獻
张雪.“显与隐”:身份认同与叙事机制的耦合——评影片《地久天长》的人物形象塑造[J].大众文艺,2021(18):100-101.
钟大丰,舒晓明.中国电影史[M].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71.
Chris Barker 著;羅世宏等譯:《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Cultural studies: Theory and practice),臺北,五南,2010 年,頁255
周司遥.《地久天长》中女性符号的建构与隐喻[J].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报,2021,34(01):6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