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讀
茨维塔耶娃(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1892—1941),二十世纪俄国最伟大的女诗人之一,她的诗形式灵活,语言多变化,意象强劲有力。帕斯捷尔纳克曾说:“她是我们当中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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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书信:茨维塔耶娃诗八首
翻译|王家新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每晚的入睡。一夜又一夜祝福。
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半落满了灰,半是洞。我祝福陌生人家里的
宁静——祝福那烤炉里的面包。
1918
吻一吻额头
吻一吻额头——消除烦恼。
我吻你的额头。
吻一吻眼睛——不再失眠。
我吻你的眼睛。
吻一吻嘴唇——送一口清水。
我吻你的嘴唇。
吻一吻额头——消除记忆。
1917
我知道这真实……
我知道这真实!其它的真实都放弃。在大地上已没有时间让人们互相拼斗。看——已是黄昏;看,已是夜晚。不会再有你们的说话声了,诗人,情人,将军。
而现在风已歇息,草丛蒙上了露水,很快,星辰风暴的漩涡也将平静。很快,很快,我们也会睡去,在地下,所有的我们,而那些活在地上的我们不让我们入睡。
1915
(译注:该诗的中译也参照了其他英译本)
给阿赫玛托娃的诗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我看见了它。让我走开,我的囚徒,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
1916年6月
(译注:该诗为给阿赫玛托娃的组诗中的第六首)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如一座钟,或一座台历。或一个女人,瘦小,迷失——如其他任何生灵。为了知道
我灵魂的爱。为进入尘世——迅速如一束光线,或一瞥。为像我写的那样生活:省着点——上帝这样要求我——而朋友们不。
1919
嫉妒的尝试
你与另一个女人过得如何?更容易一些,是不是?双桨一击海岸的波浪线消隐——对我的记忆便很快
成为一座向远方飘离的岛(不是飘在海水里——是在空中!)灵魂们——你们注定是姐妹——是姐妹,而非情侣。
而你与另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过得如何?不需要她也有个上帝?你宝座上的女王哪里去了——
现在你的呼吸是否顺畅?处处小心,醒来身边是另一个人?可怜的人,你好吗?
“歇斯底里还有没完没了——够了!我要另给自己租一间房子!”究竟过得如何啊,你与那另一个?你,我亲爱的。
早餐的鸡蛋煮好了吗?(若是吃了不舒服,可别怪我!)如何,和明信片一起活着?你这个登上过西奈山的人。
如何,如何和一个尘世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她这根肋骨你爱吗?——是否正合你的口味?
这就是生活?你咳嗽吗?怎么尽用那些便宜货?市场涨价了吗?如何去吻石膏灰?
你厌倦了她的新鲜身体了吗?你与她怎样相处,与一个世俗女人,而没有第六感?
你幸福吗?不?在一个浅水洼里——你如何生活,我亲爱的。这是否艰难得如我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一样?
1924
书桌
三十年在一起——比爱情更清澈。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你吃下纸页,你教我: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只有今天,今天。
钱,帐单,情书,帐单,你挺立在橡树的漩涡中。一直在说:每一个你要的词都是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说,绝不接受帐单和残羹剩饭。哼,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抬出去,我这傻瓜完全奉献于你的桌面。
1933
(译注:该诗为《书桌》组诗中的第二首)
新年书信(节译)
新年好——光——国度——家!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地址——说它奢华不对——你的喧嚷的所在,你的新居所——这第一封给你的信寄自昨天。
*
跳过细节。移动。如此轻便。新年来到门口。谁,和我一起摇晃着杯子穿过餐桌的边沿?我这是怎么啦在这新年里却伴着垂死的韵律:“莱纳——在那里。”
新年好,大地,莱纳,城镇,莱纳!新年好,所有看到的最远的海岬——新眼睛好,莱纳,耳朵,耳朵,莱纳!
*
天堂是不是像个披着雪的两翼剧院?我所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长的猴面包树?上帝并没有丢?另一个上帝越过了他?在他上面,更高,另一个?——写作如何,莱纳?那里没有书桌,为你的胳膊肘,为你的手掌没有前额——发封电报来!——莱纳——你是否高兴于大海的变化合着你的韵律?还有闯入你诗中的陌生者?死亡是什么呢,莱纳?骨子里学到的语言:半谐音,句子。我们将见面?——我们的词语将见面,在流动的海水里,莱纳,当大地为我的日子呼唤着钟声而那里没有书桌为胳膊肘,为我的手掌——没有前额。攀上梯子吧——带上这些诗——我将不会泼出一滴,我会捧紧我的手掌之杯,在莱茵和拉罗涅之上,在你的坟墓之上,在石头的隔离之上,把这些带到莱纳——玛里亚——里尔克的手中。
1927年2月7日,Bellevue
(译注:该诗写于里尔克逝世后不久,原英译为节译)
译者附记
文|王家新
以上茨维塔耶娃的诗均译自《黑暗的接骨木树枝:茨维塔耶娃的诗:A reading by Ilya Kaminsky and Jean Valentine》(Alice James Books,2012) 。 伊利亚·卡明斯基,一位从原苏联移居到美国的优秀年轻的犹太裔诗人。他的诗歌曾被明迪译成中文。卡明斯基于1977年生于原苏联敖德萨市(现属乌克兰)的一个犹太家庭,祖父在斯大林时代被镇压。他本人4岁时失去听力,12-13岁开始发表散文和诗,出版过小诗册《被保佑的城市》,被视为神童。原苏联解体后排犹浪潮掀起,他全家得到美国政府的庇护,1993年他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1994年父亲去世,他开始学习以英语写作。2004年出版第一本英文诗集《舞在敖德萨》,受到了包括W.S.默温、品斯基、扎加耶夫斯基等在内的一些著名诗人的称赞,并在美国多次获奖,同年在加州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目前在加州圣地亚哥大学教授世界文学、诗歌创作及翻译。卡明斯基的合作者吉恩·瓦伦汀,为美国著名女诗人,她是2004年度国家图书奖、2009年度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的获得者,2008—2010年度纽约州桂冠诗人。 卡明斯基认为他们的这本书不是作为翻译,而是“作为一种致敬”。与此相关,书的封面上落上的,也不是通常的“Tanslated by……”而是“A reading by……”。在文本形式也很独特、新颖:它不是通常的俄英对照本,而是一种散文、日记、回忆录、评论片断与诗(译诗)的相互穿插式的映照,例如《给阿赫玛托娃的诗》的译文的左页,就有诗人布洛克当年关于阿赫玛托娃的一句很“残酷”的话:“阿赫玛托娃写诗时仿佛有一个男人在看着她,但是你写诗时仿佛是上帝在看着你才是”。而在诗人于里尔克逝世后不久所写的挽歌《新年书信》的后面,还单独以一页印上了茨维塔耶娃日记中的一段话:“但是今天我想要里尔克说话——通过我。用本地语来言说,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翻译……但是翻译有着另外的含义。去翻译不仅仅是译入(译入俄语等等),也是渡过(一条河)。我把里尔克译入俄语,如同他有一天会把我译进另一个世界。——手拉手——渡过河流。” 至于具体的翻译本身,除了散文部分外,该“译诗集”只收有16首译诗。卡明斯基当然是忠诚的,但也是相当“大胆”的,比如他们选译的《莫斯科诗篇》(之二),就去掉了其中两节四行(是嫌它们多余?这就带有某种“改写”性质了)。好在这样的“剪枝”(他们注明了是“节译”)在我看来并无损于原诗的“完整性”。我还对照了其中数首已被译成汉语的译作,差别很大;我也对照了其他英译本,同样有很大的差别。但许多美国读者和诗人可能都宁愿茨维塔耶娃就是卡明斯基他们笔下的这个样子。美国诗界对这本书的评价是一片叫好声。移居美国的白俄罗斯诗人莫特(Valzhyna Mort)称它为英语世界里“不亚于第一次真正受到欢迎的茨维塔耶娃译本”;她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我可以吃——以一双脏手,睡——以一双脏手,但是以脏手来写作,我不能”,称赞这两位译者“以闪亮的纯净的手译出了茨维塔耶娃”。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W.S.默温热情推荐这本书,在推荐语中说在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这四位二十世纪上半叶俄国伟大诗人中,茨维塔耶娃对他而言似乎是最神秘的;他一再地读着她的诗和其他写作的译文(他不懂俄语),读着关于她的评论和故事,但她经常显得像个“藏在云雾中的幽灵”,但是经由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的出彩的翻译,茨维塔耶娃的声音和存在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变得靠近和亲密了。他称赞《黑暗的接骨木树枝》是一本“神奇的书”。 同样受到好评的,是卡明斯基为这部译诗集所做的长篇札记,它以片断的方式,穿插着对茨维塔耶娃生活和诗歌的“阅读”以及翻译方面的体会。它其实是这本书重要的一部分。 至于这部译诗集为什么要用“黑暗的接骨木树枝”(Dark Elderberry Branch)这个书名,这显然出自茨维塔耶娃著名的《接骨木》一诗,不过在这里它经由了诗人终生对话的对象之一——阿赫玛托娃。这本译诗集正文的前面,引用了阿赫玛托娃的这样一首诗:
我们是四个
在通风的路上我似乎无意间听到有两个朋友,两种嗓音,在轮流说话,
我是说两个?……靠东头的墙边,一串长满悬钩子的十字形嫩芽,——哦看!——那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就像是茨维塔耶娃寄来的信!
该诗写于诗人的暮年,1961年11月。“有两个朋友”,可以想象为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前者已死于流放地很多年,后者于头年死于癌症。而接下来,“我是说两个?……”诗人刚要说出口,诗歌本身便来纠正——同样在另一个世界的茨维塔耶娃寄来了她的“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 这不仅体现了冥冥中生与死的对话,也隐含了阿赫玛托娃的历史意识: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还有她自己——这注定了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精神家族(纵然他们之间也有过相互的争执),历史也注定了要选定他们这几个来承担俄国文学中的一个多难而光荣的时代。 而卡明斯基他们对阿赫玛托娃这首诗的引用,并以“黑暗的接骨木树枝”作为他们译诗集的集名,也堪称一种发现。它用得太好了。这枝经由一只诗人/译者之手递过来的“接骨木树枝”是“黑暗”的,但正是这个神秘的“黑暗”,赋予了它以新鲜的、蓬勃的、并且永远难以为我们所把握的谜一样的生命。
|选自《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作家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