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十佳作品安利

2024总算过去了，对那些抽象的庞然事体不知道，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惨淡经营。所幸世上还有虚构这回事，到底能够给我些抚慰。虽则如此，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好的叙事越来越少，那些“最好的作品”更是稀见。以下十部是我今年所乐意私心安利的虚构作品，可要说到能否列入我个人心目中“最好的作品”之列，却也要好好思量一番。21世纪已经过去四分之一，虚构的触角似乎已敷衍至无远弗届境地，只要我们不去管重重限制与自我阉割。在我所能接触到的社会一角，虚构或是沉重现实的奢侈品，或是麻木人心的安慰剂，而那些令人作呕的意识形态又附骨之疽一般漫漶其间，将纯粹的一次元或二次元叙事一改而为愚知愚见的战场。西元历法又开始了新的一年，希望世上少一些争斗，世人多一分仁恕，尤其是我自己。

《慈禧全传》：若要思考武侠小说，便无法脱离中国史，武侠与历史干涉极深，武侠小说与历史小说也自有亲缘关系，因此我也不得不拜读高阳先生。不同于武侠有并称之金古（尽管在大多数学院人士那里，金庸与古龙的并列不过是《天龙八部》中“北乔峰南慕容”式的名不符实），历史小说最著者不过高阳一人而已。我很少看历史小说，当年尝试过阅读《李自成》与《大秦帝国》，照理说都是写入所谓文学史的作品，却糟糕到令人发指。此前我唯一尊敬的华语历史小说作者，是马亲王，他将通俗历史小说现代主义化的尝试颇有成效，其实也侧面佐证历史小说的书写实在太仰赖书写者本人的学养与智识。因此，即使在这个意义上，高阳先生也是历史小说不遑多让的著者。《慈禧全传》以通俗小说的方式尽可能地还原了晚清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对我们大多数只有基础教育时代历史教科书常识的读者来说，它便可以引导出对历史知识背后的叙事之思考——叙述历史的目的是维系现在以至未来。历史何如？还需博观约取。而在后现代历史叙事学诞生之后，历史叙事、历史小说与“真正的历史”的距离更是不可以道里计。那么，就纯粹的阅读体验来说，我也敢说，这是一部好看的小说。

《历史的尘埃》：这是一部我二十余年网文阅读史的遗珠，在过去几年，我曾不止一次地打开它，对它的阅读却一直未能成行，原因无他，奇幻小说尤其西方奇幻有阅读门槛，需要前期付出一定的学习成本才能得到穿越另一世界的法门。我很喜欢奇幻小说，自《魔戒》以降，《猎魔人》《冰与火之歌》都是我心中堪称伟大的作品，鉴于奇幻小说的引进与翻译之艰，只能寄望于网文作者。网络文学二十年，“最好的网文”与最有影响力的网文之间，几乎没有重合，令人沮丧的是，在西幻这个网文的亚类型中，几乎没有“最好的网文”，而《亵渎》（烟雨江南）、《盘龙》（我吃西红柿）、《恶魔法则》（跳舞）可能是该类型最具声名的小说，尽管它们都是垃圾。二十年光景，只有这本《历史的尘埃》（知秋）与尚未完结的《王国血脉》（无主之剑）可称杰作。一如罗伯特·乔丹《时光之轮》时光巨轮席卷命运，天地如棋盘，每位执棋者主观看来“好的”努力却导向极恶的宿命。一切看似水到渠成的“龙傲天”式情节几乎都被推翻，天地到底公平，却不是我们个体主观希求的公平。当恐怖的命运将临，只剩下空虚啊，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无尽的空虚。在当年尚是青年的知秋那里，是永恒的虚无占了上风——一切宏大的叙事只是历史的尘埃而已。

《我本无意成仙》：我可以断言，至今为止的仙侠（修仙、剑侠）小说，没有一部能够越得过它们的老祖《蜀山剑侠传》。（我也可以很自信地预言：在未来几十年中，还珠楼主的文学史地位将重新得到审视——几乎完全塑造了早期男性向网文的样貌，奠定了其中最大的亚类型——玄幻小说的形态。文学的雅俗之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会不复存在，在今天的华语文学世界，雅的不雅，俗的未必俗。）鼎鼎大名如《诛仙》（考虑到萧鼎在2024年对小说大肆删修，我该如何看待这部我童年的启蒙呢？当年的《诛仙》之所以红极一时，难道不是因为张小凡与碧瑶的感情，实在是接续了“鹤铁五部曲”玉娇龙与罗小虎、《白发魔女传》练霓裳与卓一航、《云海玉弓缘》厉胜男与金世遗的“儿女”书写传统中最动人心弦的一幕——绝地不仅有侠气，更有情愫在焉）、《凡人修仙传》（忘语）、《仙逆》（耳根）皆不足与言。真正在为仙侠小说探索的作者，有作者现实身份乃杂货店老板的《修真门派掌门路》（齐可休）以最为写实主义的笔法撰写门派修仙路，锱铢必较，毫厘具现；有在网络官场小说禁绝后反而以修仙写官场——中国式人情政治的修仙小说《道门法则》（八宝饭）；有丝毫不落俗套、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赛博修仙《赛博剑仙铁雨》（半麻）；有展现类型杂糅魅力的《一世之尊》（爱潜水的乌贼）；有力图以草蛇灰线的布局突破作为网文的修仙小说之局限——游戏化的等级制度而最终失败以至于滔滔不绝一千万言尚不能完结的《剑来》（烽火戏诸侯）（宁姚让我想起曹蒹葭，无论《剑来》如何失败，女侠宁姚将会留驻未来的文学史中）；有笔力浑厚兼具古典神韵的《地煞七十二变》（祭酒）、《步剑庭》（意缥缈）、《寻妖》（云无常）；有新人即出手不凡的《玄鉴仙族》（季越人）、《食仙主》（鹦鹉咬舌）。《我本无意成仙》亦在此类，甚至犹有过之。修仙修仙，若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诞生的不过是人主，修的是甚么仙？此书平平淡淡，虽是公路文却与《在路上》构成两个极端，小说以“道士下山”的母题敷演一段平淡的修行路，二十载红尘，仙人竟是我。小说娓娓道来，道士与一只猫的日常修行，竟是如此抚慰人心。

《监狱岛》：加贺美雅之或许是最对我个人电波的日本推理小说家，他的长篇兼具近代西方背景（或许因为福尔摩斯是我接触推理小说的开始吧）与暴风雪山庄模式这两个我最为喜爱的推理小说元素。可惜他入行太晚且英年早逝，《监狱岛》是我所读的最后一本加贺美雅之长篇，再加上代表作《双月城的惨剧》与《止风馆杀人事件》，一生只得三部长篇，再也没有了。

《庆熹纪事》：红猪侠成名甚早，乃是大陆新武侠女性作家群之一员。曾经听闻《蚁群》乃晋江镇站之书，但要照我的阅读所见，那只能是孔恰。（然而现在还没有到讨论孔恰的时机，因网络文学仍有讨论无法触及的禁区，从禁绝的题材（黑道小说、官场小说、灵异小说）到禁绝的亚类型（异性恋情色小说、耽美情色小说），我便狂妄一回，只将《花近江国》视作当代《金瓶梅》是了。）但《庆熹纪事》无疑也是晋江站的最高成就之一。我很愿意将同时代的《庆余年》与《庆熹纪事》相比较，他们可以说是在最广义范畴下的21世纪10年代前后武侠小说在男频与女频中的最高成就之一。而《庆熹纪事》确是在笔力方面高出《庆余年》一筹。如果从女性主义方面解读这部小说，当有太多可说之处，只说一条，去势的主人公不禁启人疑窦，红猪侠是否想与金庸的韦小宝一较高下？但这场较量并非大卫挑战歌利亚，而是恰恰相反，韦小宝是假太监，而辟邪却是真阉人，高下已见。可能是我对女频了解甚少，以我浅薄的见识只感觉，接近伟大的女频作品似乎都在耽美一隅，是也非也？

《大明妖孽》：冰临神下很早就得到了学院的认可，却从来不在网文圈内拥有影响力，唯一有些声名的《死人经》竟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我却以为未来的网络文学史中，以成就论，冰临神下当为第一人。《死人经》《孺子帝》《谋断九州》《星谍世家》皆为杰作，而《大明妖孽》可能是男性向网络文学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以历史小说论之，马伯庸乃实体书渠道的霸主，其小说也都是一时之选，冰临神下更在其之上。更不用说《大明妖孽》完成了黄易“玄幻小说”的思路，将武侠、推理、玄幻、科幻、历史诸类型合而为一，也真正意义上将传统的“志怪”题材以现代性改造，结构亦颇美妙——妖狐夜、天机漏、异人志、神玉记四卷起承转合，熔铸出这部堪与《冰与火之歌》相较的大众文学巅峰之作，而在文学的最高成就殿堂之上，从来没有雅俗之分。

《死者代言人》：奥森·斯科特·卡德深孚众望的“安德的游戏”系列科幻小说，其最具声名的当然是改编电影后曾在大陆院线上映的《安德的游戏》，但平心而论，这部小说相当平庸，以至于我对这位小说家没有太好的印象。阅读“安德的游戏”第二部《死者代言人》纯属巧合，却是一个大大的惊喜。在我看来，此书可纳入新浪潮观照，与《黑暗的左手》《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莱博维茨的赞歌》等新浪潮杰作相类，在深邃的人文社科语境下展开科幻探索，沿用经典的科幻议题“第四类接触”，探问人类与异族/异类/异种之间的距离。还是那句话，人类如何对待异类，其实也就决定了自己所能达到的限度。

《大奥》：我对漫画的兴趣并不太大，可能是因为看过了最好的作品，诸如《进击的巨人》《电锯人》《死亡笔记》《全职猎人》，对其他作品便很少提得起兴趣。但《大奥》不在其列。限于性别身份的关系，我不必多言，只消说，《大奥》是一部杰作即好。

《命运石之门》《命运石之门0》：时空穿梭乃科幻小说又一经典题材，罗伯特·海因莱因《你们这些回魂尸》，丹·西蒙斯《海伯利安》等等太多作品对此涉猎，然而，真正能将其敷演成经典的却少之又少。《命运石之门》其实并不太能放入科幻小说的谱系，要欣赏它必须进入ACG世界，在二次元文化的沉浸式体验中，方能领会叙事给人带来的感动。人类在肉体与认知都不得不生活在一个线性时间的世界之中，《命运石之门》以最为中二的宅话语化解了沉重现实的压迫，展现出人类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如果我们真的可以生活在不同选择所造就的世界之中会怎样？

《活侠传》：在21世纪的20年代，看似武侠早已沦落的今天，却在诸虚构领域各自生出花来，作为小说的《天之下》（三弦）乃我以为有史以来武侠小说第一书，要更在《天龙八部》（金庸）《多情剑客无情剑》（古龙）《卧虎藏龙》（王度庐）《蜀山剑侠传》（还珠楼主）《云海玉弓缘》（梁羽生）《四大名捕逆水寒》（温瑞安）《大唐双龙传》（黄易）《英雄志》（孙晓）这等武侠杰作之上。在动画则有《画江湖之不良人》，亦是不俗。而在游戏端，也有《活侠传》这令人击节赞叹的作品，只有作为第九艺术的游戏才能达成所有艺术形式的综合，《活侠传》的横空出世只能说此其时也，而游戏产业也确实产生了经济效益，而又接续侠义情怀，盼望自此而始，华语世界能够诞生更多更好的包括游戏在内的武侠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