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2024说再见的一百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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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死亡,葬礼,思念,这组成了我2024年的四季。
我的2024是从爸爸被送去急诊室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从确诊为肺腺癌晚期,到四肢无力无法站立前行,甚至忽然想不起我的名字,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进入治疗的第三个月,他做了一次风险极大的开脑手术,成功摘除了恶性转移瘤,在医院休养后,竟真的好似浴火重生那样,清醒地站了起来。术后的爸爸变帅了,他剃了头,两颊长了肉,就连双眼也炯炯有神了。爸爸从广州医院回到香港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厕所,从浴缸、马桶到梳妆镜,似乎要用奋力劳作的姿态,证明给病魔看,他赢了。然而在假期最后一天,爸爸准备出发回广州进一步治疗的下午,小憩过后,忽然无法动弹,四肢颤抖,失语,疼痛,当晚,他被跨境送回广州医院的ICU。那天以后,爸爸再无法好起来。三月二十二日凌点六分,他永远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他因为之前治疗打了不少激素,原本瘦长的脸,长成一个圆润满满的国字,闭着眼,抿着嘴,好像石窟里微笑的佛。
爸爸头七翌日,我从香港飞北京,参加“港澳作家回家’’交流活动,演讲嘉宾有莫言先生。爸爸病前那段日子,刚好翻完《天堂蒜薹之歌》,说里面的情节让他想起在乡下的童年,但他记忆中的乡村,比小说更残酷。其实爸爸一直喜爱文学,他是启发和鼓励我写小说的第一人,也是我每篇作品的头号粉丝。我找莫言先生给我爸爸要了个to签:“程小华先生千古”,我将它一直放在爸爸的遗像旁。
三月二十八号,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是爸爸在香港石澳的照片,他戴着墨镜,踩在一片巨石上,举高双手,身后是一片无限的海。想起爸爸很喜欢给自己起网名,其中一个是“海兮”,我就配文:爸爸,你变成了大海吧,以后下雨,就是你来看我了。从那以后,香港进入莫名多雨的四月,也是历来最暖的四月。很多次,明媚晴天返到办公室,刚刚回复几个电邮,室外忽地晦如黄昏,很快,横风横雨,小窗发颤,同事们抱怨又要浸水去午餐时,我心里窃喜,爸爸,你又来看我了吧。
爸爸心脏停止的那一刻,我家那个从未出现过任何故障的钟,居然也停摆了,永远停在凌晨零六分。那是爸爸喜欢的钟,十多年前他去香港旅游一眼看中它,把它背回广东的家,又在我移居香港后,再次将它扛过来。看来,爸爸带走了属于他的时间。
爸爸去了哪里呢?我猜他加入了文曲星团队,申请保佑我的写作顺利。不然怎么那么巧呢?他刚去天国,我的那些旧作、新作,通通得以发表,还有两本新书即将在2025年问世。但写作以外的生活,我不再游刃有余,我无法专注工作超过一小时,时常需要飞奔去洗手间躲在马桶旁大哭,我不断与同事争吵,请假,怠工,就这样从湿热的春天熬到酷暑,七月,我辞掉了工作。
香港的夏天好漫长啊。我除了写作,就是陪伴妈妈。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热爱生活的妈妈。光是早餐,她就懂不少花样。热干面,水饺,锅贴,三明治,意大利面,通心粉……每天早上,她都会盛一份美食放到爸爸的灵位前,然后再跟我坐在餐桌旁,沏一壶咖啡或奶茶,开启一场晨间茶话会。但爱美的妈妈不再染头了,任由花白发丝如野草生长,并丢弃所有彩色衣服,黑色成了她穿不厌的日常。她的眼睛因哭泣太多生出了飞蚊。
九月,我和妈妈一起乘坐跨境车,将爸爸的骨灰从广州迁移至香港宝福山——那是在沙田的骨灰龕場,去了才知,张国荣、沈殿霞也长眠于此。于是我妈放心了——就算我爸不懂粤语,也不孤独了,起码有明星可以看了。
就这样到了十月吗?但香港的炎夏还没过去。我和妈妈便去俄罗斯寻找秋天。我们在莫斯科察里津诺皇家庄园进入了由蜜蜡、琥珀和蜂蜜酿成的金秋,在圣彼得堡见证金色月圆从涅瓦河无尽的流淌里飞起。我梦见爸爸跟着我们一起坐上游轮,喝着四十度的俄式伏特加酒,陪我们玩一场剧本杀。
很难想象没有爸爸的元旦和春节会是怎样。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逢年过节开饭前,爸爸总要打开大门,对着空气说话,把他的“祖先”请回家。等元旦,我也要请爸爸回家过新年。
我想,爸爸一直都陪着我,愿我们家的2025平安顺意。
(首发于ONE 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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