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后沟山
被放逐至此村落,已有一段时日。生活成为信息与情绪碎片的偶然拼接,不放弃整体认知变得不可能。我全然接受命运,个人时间朝任意方向不均匀流逝。
一个玩伴(我始终未深究他的姓名)常领我穿越一条夜晚小径。从盘山路的某段离开主道,攀下山丘,跳过棋子般的落石,勿踏进溪流也别被吸入草地,只管向前,就来到一条被枝叶笼罩的土坡,像洞穴一般。向上爬坡的终点是一扇铁栅栏封住的巨门,门后建筑躲藏着,但我们的视野里天空会变大,月亮高悬。玩伴不懂我描绘起的散场后的电影院,我常那么随心地说,平行于我们在一场共同徒劳中收获的满足。
但不知哪次我们遇见一只负鼠被卡在铁栏杆中。它受某种外力,像蛇一样扭进四根铁杆的间隙,灰白的毛被周身逆抚。小鼠早已不见,如果曾有过它们。负鼠被拉扯的躯体同我手臂长,头部闭着眼就像没有眼睛,露着粉唇白牙极缓慢地呼吸。以侧视角看去这张嘴与这颗头都呈窄窄的等腰三角形。我们没有办法帮得了它,也太年轻,不曾想过这种痛苦意义阙如。
下次到来时负鼠剩下的身子已进入腐烂。有什么野兽曾被引来啃食了负鼠,牙齿咬进金属,不自在地捕食。两种物质相互磨损的痕迹突兀停止,它匆匆离开了。我们拼凑出这些观察却无法理解,腹部与胸口生出囚困感,就像枷锁被锈蚀、铁链被沉重。那一天不能就这么结束。我和玩伴回村四处寻找打探,终于从堆放柴料的仓库取到一把袖珍喷火器,连接220克的丁烷气罐。借走这把枪只跟人说去烧蚂蚁窝,但我们相互知道要做什么。
再走小径时,我发觉他总模糊不清的脸与他的姓名一样,从未真正进入我的心。总是一双看不清事物的眼睛跟随他的背影,缓缓上行,如同水汽蒸发。他正向沿道一个过路人请教用法,因为发现火焰是轻飘飘的,不跟期望那样是一把直刺的矛,并了解到有个旋钮可以调节火的软硬。这是我们首次明白能量释放的速率连同其他机巧配置,能塑造不同类型的燃烧。
回到死鼠的门前月已消失,天不清亮了并有隐隐的雷。我看着玩伴果断烧那残骸,那双眼已成空洞,毛发如枯草,并一同化作刺鼻黑烟。天际翻滚的紫色电光笼罩这意味不明的小小仪式,燃烧混杂着潮湿气息,在风中撕扯。那一刻我们有种诡异预感,火焰的舌头舔过死鼠,不止改变它的躯体,还有某种隐秘的可能性。当火衰弱下来,尸体甚至没有烧成尸骨,空气中是令人眩晕的油腻腐气余温。
终于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雷鸣。当我们在巨门前呆立不动,胸中沉重的石块没能被移除。鼠的尸体消失了,于是野兽没有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是一匹脱离集群的狼。手持短斧的旅人没有因狼的嗥叫驻足,他穿过林间小径时步履轻快,疲惫但坚毅的眼光没有在我们的村庄得到暂时休憩,将这一切带去了更远的地方。曾受停留的旅人威慑的强盗因此不受障碍地来到村子,如雷电劈裂夜空般替换此处的平静。尖叫、嘶喊和刀刃劈砍的声响亦逐渐取代了犬吠,木屋燃烧,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
我很清楚回到这里的我们已不是同伴了。他和我不同,眼里燃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身影消失在混乱的人群,最终消融于风暴的喧嚣。我听见他大喊着什么,似乎包括我的名字,但那声音被淹没。雨水拍打的不是我的面颊,我的腿从未如灌铅一般无法动弹,也没有哪位神明要将我从这片大地上抹去。我可以去追他,但我下定了离开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