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没有女性|S.A.阿列克谢耶维奇
战后,我度过童年的那个村庄,就是个女人村,全都是女人。我不记得听到过男人的声音。我那时日复一日就是这样度过:听妇女们翻来覆去地说战争,天天以泪洗面。她们也唱歌,但唱得像哭一样。 她们这一生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只有在四十多年后,才小心翼翼地对我敞开了内心世界,还生怕伤害它:“战后我马上就结婚了,躲在了丈夫的身后,躲在琐碎的生活和婴儿的尿布中。我心甘情愿地躲起来。我妈也求我:‘别说话,别出声!不要承认自己当过兵啊。’我对祖国履行了我的责任,可我却因为自己打过仗而忧伤,为我所知道我的一切而难过……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我都不忍心对你说……” 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她们长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我很明白,杀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更加艰难的。 剪掉长辫子,留下短发髻;一百多人投入了战斗,返回营地的只有七八个人;煮好的一锅热粥和热汤,已经没有人吃了;或者,战争之后不敢走进商店,生怕看到那一排排悬挂的红肉……即使是红色印花布也让人胆战心惊……“哦,我的好姑娘,你看看,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家里你还是不会找到任何红色的东西,战争过后我甚至对红色花朵都憎恨!”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和奥克萨娜是朋友,她来自乌克兰。我是从她那儿第一次听说乌克兰大饥荒的,恐怖啊,连蛤蟆或老鼠都找不到,全部被吃光了。她那个村子,死了一半人,她所有的亲人都死了,爸爸妈妈和弟弟们,只有她活了下来,因为她当晚偷了集体农庄的马粪吃。那可不是人能吃的,但她吃了:‘热的不能放进嘴里,要冷的才行。冻起来的更好,闻起来就像干草一样。’”我对她说:“奥克萨娜,斯大林同志在战斗。他在消灭害虫,但害虫太多了。”“不,”她回答说,“你真傻。我爸爸是历史老师,他告诉我:总有一天,斯大林要为他所做的一切负责……”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想:奥克萨娜会不会突然间被发现是敌人,是德国间谍?我该怎么办?两天之后,她在战斗中牺牲了。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死亡通知书无人可寄…… 参加过战争的人们回忆说,只需要三天时间,一个平民就可以变成军人。为什么三天就足够?莫非这中间也有奥秘?其实很容易解释:任何人在战争中都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加不可思议。 那是一个夜晚,在刻赤海峡,我们在驳船上遭到四面打击。船头燃起大火……烈焰沿着甲板扑过来,弹药被点燃炸开了……爆炸的能量威力无边,驳船顿时向右倾斜,并开始下沉。这里距离岸边不太远,我们都知道附近就是陆地,水兵们纷纷跳入海中。这时从岸上射来一串机枪子弹,水中是一片惨叫、哀号、呻吟和咒骂声……我的水性好,心想至少能救上来一个战友,哪怕是个伤员……但这是在水中,不是在陆地上,我身边一个伤兵随即死了,沉到了水下……我又听到附近有什么人浮出了水面,马上又要沉入水底。从水面到水下的一瞬间,我抓住了他……感觉冰冷冷、滑溜溜的……我断定这是个伤员,他的衣服肯定被爆炸撕碎了。因为我自己也几乎赤身裸体,只剩下了内衣……当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周围还是一片哀号声。他妈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家伙拖到了海边……就在这一刻,火炮划破了天空,我突然发现自己拖着的是一条受伤的大鱼。那么大的一条鱼,有一个人那么高。是一条白鲸……它快死了……我躺倒在它旁边,破口大骂了一通,又因为气恼而大哭了一通……为所有人的苦难而难过…… 有人出卖了我们……德国人知道游击队营地在哪里。他们包围了森林,从四面八方逼近我们。我们藏身于野外丛林深处,沼泽地救了我们,讨伐者没法进来。深深的泥淖死死地拖住了敌人的装备和人员。可是,几天还行,一连几星期,我们就实在吃不消了。我们游击队有一个无线电报务员,她不久前刚生了孩子。那孩子饿坏了……不停地要奶吃,但妈妈也饥肠辘辘,哪有奶水啊,孩子就不住地哭。可是围剿者就在附近……他们带着狼狗……如果被狼狗听到,我们就全都完了。整个游击队有三十条人命……您明白吗?游击队长只好做出一个决定……谁都下不了决心去向那位母亲传达命令,但她自己猜到了。她用布把孩子包起来,浸入水中,一动不动地坚持了很久……孩子不再哭了,没有一丝动静了……可我们谁都不敢抬起眼睛,既不敢看那位母亲,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在战争中,我不记得曾经看到过猫儿或狗儿,只记得看到过老鼠。好大的老鼠啊……黄蓝色的眼睛,多的不得了。那一次,我伤好之后,从医院被送回到部队,我的部队坚守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战壕中。指挥员下令:“把她领到女兵掩蔽洞去。”我走进掩蔽洞,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那里空空如也。一张松树枝编织的空床,这就是全部了。事先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把背包留在防空洞,之后就跑了出去,半小时后等我再回来时,发现背包不见了,一丝不留,梳子、铅笔这些东西,瞬间就被老鼠统统吞噬掉了……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一批重伤员被老鼠啃伤的手臂…… 在斯大林格勒城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死人啊,就连马匹都不再害怕了,而马匹通常是害怕死人的,马从来不愿意走向一个死人。我们只为自己人收尸,德国人的尸体就任其四处散落。那天气冷得可滴水成冰……当时我是个司机,运送成箱成箱的炮弹,我都听到了车轮压在他们头骨上的声音…… “有个犯人告诉过我……他们当年从劳改营逃出来时,会专门带走一个年轻的……因为人肉可以吃……这样大家都有得救……” 那是在1941年……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政治指导员卢宁和我们在一起……他宣读了一项命令,苏军战士决不能向敌人投降。用斯大林同志的话说,我军绝没有俘虏,有的只是叛徒。听完命令,同志们全都掏出了枪……指导员又下令说:“不许这样,孩子们,你们要活下去,你们还年轻。”结果他自己开枪自杀了…… 我的第一次太可怕了……害怕极了……我们卧倒后,我开始观测。这时我发现有个德国兵从战壕里站了起来,我手指一勾,他就倒下了。结果您知道怎样?我一个劲儿地哆嗦,浑身发抖,都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我哭了,以前我是朝靶子射击,根本不在乎。可是在这里,我是怎么把一个活人给打死了?我,杀死了某个与我素昧平生的人。我对他一无所知,却把他打死了。但这种惶恐很快就过去了,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反攻了。一次,我们行军路过一个小镇,大概是在乌克兰。到达那里时,道路旁边有一座既像板棚又像房屋的建筑,已经辨认不清了。它刚刚遭到大火焚烧,火苗渐熄,只留下一堆焦炭,剩下房基……很多姑娘都不敢靠近,我不知怎么就过去了。在焦炭里我们发现了人骨,还有烧光了珐琅质的五星帽徽。一定是我们的伤员或者俘虏在这儿被烧死了。从那儿以后,不管杀死多少敌人,我都无动于衷了,仿佛看到那些烧焦的五星帽徽…… 有一回,我们的侦察员抓到一个德国军官,有件事他十分疑惑:在他的阵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而且都是打在脑壳上,还几乎都是同一个部位。他说,普通射手是不可能专打脑袋的,那么准确。“请你们告诉我”,他请求道,“这位打死我这么多士兵的射手,是哪一个?我补充了大量士兵,可是每天都损失十来个人。”我们团长对他说:“很遗憾,我不能指给您看了,那是个年轻的女狙击手,已经牺牲了。”她就是萨莎·施利亚霍娃,是在单独执行狙击任务时牺牲的。使她遭殃的,是一条红围巾。她非常喜欢那条红围巾,由于红围巾在雪地里太显眼,结果暴露了伪装。 我们都是两人一组,从早到晚埋伏在战位上一动不动,眼睛酸痛流泪,手臂发麻,就连身子也由于紧张而失去知觉,真是难受极了。春天尤其难熬,雪就在你身体下面融化,整天就泡在水里。你就好像是在游水,可又经常被冻在土地上。天刚破晓,我们就得出发,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前沿回来。我们通常卧在雪地里或爬到树梢上、蹲在棚子或被毁坏的房屋顶上,一连十二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在那里伪装好,不让敌人发现我们的观测位置。我们会尽量靠近敌人选择监视点,与德军堑壕的距离只有七百至八百米,还经常只有五百来米。在清晨,我们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讲话和笑声。 至今我还记得尸体的味道,和烟草气味混合在一起……可是到头来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心态。想起我们从德国返回家园时,在途中的列车上,不知谁的旅行袋里蹿出一只老鼠,我们全车厢的姑娘们一下子都乱了套,睡上铺的人从高处倒栽下来,吱哇乱叫。跟我们同路的大尉惊讶地说:“你们个个都得过战斗勋章,居然还会怕耗子。” 从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灵魂也是受伤的。现在我常常在想:伤了胳膊或伤了腿脚都没关系,哪怕整个身子都受了伤也无所谓。但伤了心灵,那就伤害大了。我们离家从军时,还十分年轻幼稚,都是些黄毛丫头。我是在战火中长大成人的。妈妈在家里给我量过身高……我在战争中长高了十厘米…… 听到命令全体列队……我们马上按照个头高低排列站好,我是最矮的一个。连长走过来,扫视了一遍,朝着我走过来:“这是哪儿来的拇指姑娘啊?你在这儿会做什么呢?要不,先回到妈妈身边去,再长长个头吧?”可是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妈妈在轰炸中死掉了…… 战争结束了,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我终于不用再匍匐爬行了,可以坐在无轨电车上,爱去哪儿去哪儿;第二个愿望是买来全麦面包吃;第三个愿望是在一张白色的干净床单上打着滚儿睡觉,要白色的床单…… 我的孩子还很小,只有三个月,我就抱着他去执行任务。政委派我出去时,他自己都忍不住流泪……我从城市带回来药品、绷带,还有血清……就藏在孩子的小手小腿之间,用婴儿襁褓紧紧包住,就这么带出来。森林里的伤员危在旦夕,我必须这样做,必须!到处都是德国人和警察,没有其他人可以混过去,没有人可以携带物品,只有我能过关,因为我带着宝宝,他在我的襁褓中……我现在要承认,那真是太可怕了……真的很难过!为了让宝宝热得哭出来,就用盐揉搓他。他全身都被搓红了,就像生皮疹一样,这样他就会哇哇大哭。哨卡叫住我时,我就说:“孩子正在出斑疹,也可能是伤寒……”他们一听就赶紧放行,催我快走快走。我用盐搓过孩子,还用大蒜头辣过他。我可怜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当时还在给他喂奶呢。 我打到了华沙……大家都像是散兵游勇了。用我们的话说,步兵是战争中的无产阶级。我们简直就是爬行前进……不要再多问我了……我真不喜欢战争书籍,不喜欢看英雄书籍……实际上我们都疾病缠身,咳嗽不断,睡眠不够,肮脏不堪,衣衫褴褛。饿肚子更是家常便饭……但是,我们胜利了! 有一次,轮到我站岗。夜里两点钟,别人来换我的岗,但我不想换。我对下一班的人说:“你就站白天的岗吧,现在再让我站一班!”我自愿站了一整夜的岗,一直到天亮,仅仅是想听听鸟叫。只有深夜才能让我想起以前的那种安宁的生活。 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死者……我低头站在他旁边哭……痛苦不已……就在这时有伤员喊叫起来:“快来给我包扎腿啊!”他的一条腿在裤子上摇晃着,已经被炸断了。我撕下他的裤子。“把我的腿给我,放在我旁边!”我就那样做了。他们只要还有意识,就绝不丢下他们的手臂或腿脚。他们要回自己的断肢,就是死了,也要埋葬在一起。 一个年轻漂亮又风趣幽默的小伙子被打死了,平躺在地上。我本来以为所有牺牲的人都会得到隆重安葬,但人们只是把他抬起来,送到了一片榛树林里,草草挖了个坟坑……既没有棺材,也没有任何仪式,就把他放进坑里了,然后直接盖上了土。阳光是那么强烈,照晒着他……那是在暖融融的夏天,连遮太阳的篷布也没有,没有任何陪葬,只好让他穿着身上现有的军装和马裤。好在他的服装还是崭新的,显然他刚到前线不久。就这样把他安葬了,坑很浅,刚好够他躺进去。他的伤口不大,却是致命伤——一枪命中了太阳穴,血也流得不多。这样一个人现在躺在那儿,就跟活着一样,只不过脸色是苍白的。 有一次,在新兵当中发现一个教徒,当他祈祷时,士兵们都嘲笑他:“怎么样,上帝给了你什么帮助啊?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又为什么要容忍这一切发生呢?”那个士兵,他就是不要开枪。他拒绝说:“我不能啊,我不能杀生!”其他人都同意杀人,但他就是不同意。时代?那是什么时代啊……可怕的时代……就因为信教……他被送交军法审判,两天之后就被枪决了……造孽啊! 我最受不了的是给人截肢……常常要做高位截肢,就是把整条腿都锯下来,当我把断腿搬出去,放到盆子里时,抱都抱不动。我记得,那些断腿都很沉。我轻轻地抱着,不能被那个截肢的伤员听到,又像抱个孩子,像照顾婴儿那样小心翼翼……特别是几乎从大腿根上截下来的腿,我最受不了。那些麻药还起作用的伤员,要么是在呻吟,要么就在叫骂,俄语中所有骂人的话都用尽了。我身上总是溅着血迹……像点点樱桃一样……不过是黑色的…… 那天黎明,我军的快艇出海了,有几十艘快艇……我们很快就听到战斗打响了,我们侧耳倾听,等待结果……战斗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甚至一度打到距离城市很近的地方,最后炮声渐渐停止了。天黑之前,我走到岸边:看到在通往入海口的水道上漂浮着很多水兵无檐帽,一个接一个。海军帽和大片的红色血迹随波漂流……还有快艇的碎片……这是我们的人在什么地方被打落到海里去了。我在岸边站了好久,直到无檐帽在水里漂走为止。开始我还在数有多少顶水兵帽,后来不能数了。而我既不能离开,也不忍看下去。那个入海水道,就是我们战友的合葬墓…… 截掉胳膊或大腿,开始根本不见血……只有白净净的肉,过一会儿才涌出血来。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切鸡肉,特别是一看见白鸡肉,我的嘴里就会涌出一股咸津津的味儿来…… 德国人是不把女兵留作战俘的……抓住立即枪毙。或者把她们拉到集合起来的德国士兵面前,展示说:瞧瞧,这些都不是女人,而是怪物。我们始终都要为自己准备两颗子弹,必须两颗,是为了防止第一颗是哑弹。我们有一个护士被俘了……一天之后我们夺回了被敌人占领的村子,随处可见散落着死马、摩托车、装甲运兵车。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她:敌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残暴地竖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身子雪白雪白的,头发也是灰白的。这姑娘才十九岁。 在谢夫斯克城下,德国人每天要向我们攻击七八次。这一天我又救下了不少伤员,连同他们的武器。当我向最后一名伤员爬去时,他的一条胳膊完全被打烂了,像是几片肉挂在那里,静脉血管都断了……全身是血……必须赶紧截去胳膊并包扎好,否则就无法抢救了。可我既没有刀子也没有剪子,挎在腰上的急救包晃来晃去,里面的器械早已掉光了。怎么办?于是,我硬是用牙齿把伤员的烂胳膊啃了下来,然后马上包扎……我做着包扎,那伤员还在催促:“护士,快点呀,我还要打仗呢……”他还是个急性子…… 我从战场上回来,大病了一场。时间很长,转了好多家医院,最后遇见一位老教授,治好了我的病……他更多的是用语言而不是药物治疗,解释病情给我听。他说,如果我是十八九岁上前线,体质可能还强一些。可我参军时只有十六岁,这么小的年龄,身子当然伤得厉害。“用药,这固然是一个方面,”他对我说,“能治一治病。但是,如果您想彻底恢复健康,想生活下去,那么我唯一的劝告是:应该嫁人,尽量多生孩子。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您。每生一次孩子,就会得到一次脱胎换骨……” 我从战场上回来时,刚二十岁。我觉得自己非常疲劳。心理也比同龄人大得多,简直是个老太太了。女友们都在跳舞、开心,而我却做不到。我已经用老人的目光来看待生活了,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老太太!不少年轻小伙子还来追求我,毛头小子们。可是他们看不到我的心灵,我的内心已经不一样了。在医院又怎么样?在我们手术室的屏风后面有一个大洗衣盆,我们把截肢下来的胳膊和腿都扔在里面……有一位从前线回来的大尉,是来送自己的伤员战友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到了手术室,又看到了这个大洗衣盆,结果……他竟然晕了过去。 我在战前连骑自行车都没有学会,在这里却开上拖拉机了。马达长时间运转,违背操作规程,很容易起火。我知道超负荷运转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按照这种程序如何驾驶拖拉机——不能转圈,也不能斜着往前开……润滑剂和燃料全都按照战时定额标准使用,得对每一滴油尽心负责,对每一个哪怕已彻底磨损的轴承也得视若性命。嘿,他妈的!……每一滴油都跟命一样…… 我本来完全应该稍微等一等:再过四个月我就满十七岁了。就算没有十八岁,至少有了十七岁,那就谁也不能把我赶回家了!在区委还算一切顺利,可是在兵役委员会就非得干上几架不可了。需要检查年龄和视力,而且优先考虑的是年龄……当他们指出我的年龄问题时,我就骂兵役委员是官僚……并且宣布绝食。我就坐在兵役委员的办公室里,两天两夜没动地方,他吩咐送来的面包和开水都被我拒绝了。我威胁说我马上就会饿死,但我要写下遗言,说明谁是造成我死亡的罪魁祸首。兵役委员大概既不害怕也不相信,但他真的把我送去体检了。所有项目的检查都在兵役委员旁边的一个房间里进行。大夫检查了我的视力后,遗憾地摊了摊手。这时兵役委员笑了,说我饿肚子白费劲了,他很同情我。可我回答说,我正是因为绝食才什么都看不到的。我走向窗户,凑近那张可恶的视力表大哭起来……哭啊哭啊……一直哭到背熟了最下面那几行图形为止。然后我擦干眼泪,说我准备再接受一次检查。就这样,我通过了。 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有整整一年时间要排雷,从田野到湖泊和河流。在战争中,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主要任务是渡过去,准时到达目的地。而现在,我们开始想别的事情了……想活下去的事情了……对于工兵来说,战争的结束是在战后又过了好几年才实现的,他们比任何人作战时间都要长。胜利之后还要继续等着炸弹爆炸,这是怎样的感觉?仍旧不能摆脱提心吊胆的那一刻……我们不愿意!胜利后的死亡,才是最可怕的死亡,那是第二次死亡。 战场上的爱情,没有今天和明天之说,它只发生在今天。谁都知道只能爱在此刻,因为一分钟之后,要么是你,要么是那个人,都可能不在了。在战争中一切都发生得飞快:无论是生存,还是死去。 游击队全都驻扎在森林里,没有老百姓我们就活不成。他们耕地、播种,养活自己和孩子,也供我们吃、供我们穿,整个战争期间都是这样。夜里只要不打枪,他们就出来耕地。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到了一个村子,那儿正在安葬一位老人,他是夜晚耕地播种粮食时被打死的,死的时候种子还紧紧攥在手里,掰都掰不开。他们对粮食永远不放手…… 苏联军官绝不能做俘虏,我们的军人不能被俘虏,谁被俘谁就是叛徒,斯大林同志就是这样说的,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因为儿子被俘虏了。可是我的丈夫,我的老公被俘了……他是从战俘营逃脱出来的,逃进森林参加了乌克兰游击队。乌克兰解放时,他又申请上前线。他在捷克迎接了胜利日,上级给他颁发了奖章……我和儿子等了四年才把他从战场上等回来,但是胜利过后又经过七年,他才从劳改营回来。我们一共等待了十一年,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在任何调查问卷中都有这样的问题:您的丈夫在哪儿?谁是你的父亲?亲属中是否有人曾经被俘?我如实写出之后,他们甚至不接受我到学校去做清洁工,连我去拖地板都不被信任。我成了人民的敌人,成了人民敌人的妻子、叛徒的老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战前我是一名教师,从师范学院毕业,战后我却为建筑工地拉砖头。那个时候,我经常夜间独自一人,躺在那里自言自语,好像在对什么人讲述我的生活遭遇,多少个夜晚,讲了又讲。可是一到白天,我就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