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河与何(X的风流诗,之六)
汉语的“河”为什么写成这样,或者读成这样?X在河边散步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隐隐地觉得,其中深有玄机。
勇文咖啡馆旁的那条河从西边流来,在门前拐了个弯向北去。河水并没有完全封冻,即便是在最冷的时候,咖啡馆里的任何角落也都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流水声,这声音穿透了河边每一栋建筑的墙壁,永远伴随在人们耳边,只是听习惯了的人完全注意不到它。勇文的女儿黄,常说自己半夜里被这水声吵醒。她对X讲述的每一个梦里也都有这种声音作为背景。
X在他的包间里写作或听音乐时,她常常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坐进一张扶手很高的软椅(那张巨大的椅子几乎把她完全包在里面),晃悠着两只脚等待他有空和她说几句话。X并不烦她。她没有别的小孩那种天然的躁动不安的气质,平静得像一碗水,只是偶尔被呼吸和言语的风吹起波纹。有时候,服务员给X送来饮料和食物,走到门口时,黄就会伸胳膊拦住她,扬起下巴说:“你不用管了,交给我。”只要她在,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作为回报,X不得不听她讲述前一天晚上的梦。它们大多很无聊,充满着咖啡馆和学校生活细节的变形与耦合,藏在其中的小女孩的潜意识渴望也没那么深刻复杂。经常出现的酸味和红白相间的花纹也许暗示着她有点压抑的对甜食的渴望,黑色呢子布和冰雪的气味大概是已故母亲残留的记忆,而不断出现的流水声在梦里冲淡一切,让所有东西变凉,变远,变得透明,也就是说,让她睡不踏实。
“这些梦就像流水在问我问题,答上来它才让我睡觉,答不上来就一直吵我。”她说这句话时像是在和X讲起一位有点小毛病的好朋友。她还说,她在梦里看东西很清楚,能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还有她手指上粘的粉笔灰。她睁大眼睛点着头向X保证,这些都是她看到的,不是用鼻子闻到的。有一次,她因重感冒住了两天医院,回来后神秘兮兮而又带着几分沮丧地对X说,这两天她没做梦,一个梦都没有。
“因为我听不见流水声了。”她说。
梦是流水的问题。X从一家画廊踱步返回咖啡馆的路上,呼吸着河面飘来的凉气和浓到让人嗓子眼发咸的雾,想起了小女孩的那句话,才发觉周身无处不在的淅淅沥沥的水声。那流水是什么?它不断地把自己赶走,每一瞬间都在变换。它就不是个东西。它只是问,不舍昼夜地问,永不餍足地问。它的提问有时甚至没有问题,只有一个问号,你想回答它就要自己找出问题。可你回答了它,它却说你根本没有听懂它的问题。
黄在一天天地成长。她的两条腿生长得比头上的两根麻花辫儿还快,不知不觉间已经踩到地板。虽然那张椅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包裹着她。她的梦里出现了一组新形象,比如一从高大的、散发着腐木的湿气和野草清香的白蘑菇,生长在昏暗森林里的树桩旁。X忽然意识到,她毕竟还是听懂了河水的问题。她让它从她的身体里流过,作为回答。
16:52 2024/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