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爱人/莎士比亚的妹妹
很多年前读《江城》,曾经被这样一段话打动:
诗歌好像从来没有令他们感到厌倦或沮丧。唯一的障碍是语言、生词和古词。因为这些障碍,他们养成了绝好的耐心。我们把第十八首十四行诗仔仔细细地复习了一遍,及至最后,将它升华到了诗歌的不朽性这一高度。我问他们: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位女子会永远活着吗?几个学生摇了摇头——毕竟那是四百多年前的诗了——但其他学生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我问他们,那名女子生活在什么地方。
“英国,”阿姆斯特朗回答道,他回答我问题的次数最多。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大约在公元1600年。”
“想想吧,”我说道,“四个世纪前,莎士比亚爱上了一位女子,并为她写了一首诗。他说要让她的美貌永存——这是他的承诺。现在是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就在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有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也没人见过莎士比亚四百多年前爱过的那名女子。可就在这一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她。”
教室里一片静默。通常,涪陵充斥着车船的喇叭声和建筑工地的喧闹声,可在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在这一刻的静默里,既有崇敬,也有惊叹,我与他们感同身受。之前,我已经把这首诗朗读了无数次。但直到我站在涪陵的这些学生面前,聆听着他们思考这十四行诗的奇妙时的静默,才真正地听到了它。
后来有一年,我在上课的时候和学生们讲到了这段话。我已经忘记当时是什么语境了。那学期的课程结束时,我刚好辞职。最后一节课和学生们告别,有个学生的留言里写了这样一段:

写这段话的同学当时大一,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她应该已经忘记给我写过这样一段话,我却会一直记得。
今天看到《人物》发的《再见刘小样》,看到这个故事,这个跨越了二十年的三个女人的生命叙事再次有了新的剧情,我好感动。我能感觉到安小庆每次写的时候都满怀深情,不然不会有《平原上的娜拉》,也不会有今天这篇。而这些又和2002年张越的采访、刘小样的讲述紧密相连。为什么会被打动,当然是她们本身,故事中每个女性本身对于生命的追求和超越有关。
在这篇文章最后她写到:
面对摄像机,张越坐在核桃树下,讲述另一个女性生命中的那次重要出走。这个女性是作家伍尔夫在讲座中虚构的一个人物,她是想象中的莎士比亚的妹妹。她拥有和哥哥一样的禀赋,但同样出走的两人,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向大学的女生们讲述了这个虚构的妹妹的故事。而这也是张越新节目的名字的由来。
一百多年前,当讲述完虚构的「莎士比亚妹妹」的故事后,伍尔夫曾告诉讲坛下的大学女生们:
「你们不要去莎士比亚的传记中去寻找她,她很年轻就去世了。现在我相信,这位从未写过一个字、被埋葬在十字路口的诗人依然活着。她活在你我的心中,也活在今晚不在场的其他女性——因为她们在洗碗、哄孩子入睡——的心中。然而,她依然活着,因为伟大的诗人不会死去,她们一直都在,只要有机会,她们便会亲身降临与我们同行。」
而「重生」的前提是,「当我们都养成了自由的习惯和写出自己真实想法的勇气……当我们可以直面事物本身,观察天空、树木和一切……当我们的关系不再局限于男女之间,而是与真实的世界相连,那么机会就会来临,莎士比亚的妹妹,这位逝去的诗人,将激活她沉睡已久的躯体,重获新生。」
在伍尔夫讲述完这个故事的一百年后,在张越接力复述完这个故事的下午,小样也坐到了树下看书。阳光透过核桃树的巨大树冠,罩在她和她的四周。我看到无数的「她」,无数的过去历史和现实当下的「妹妹」,在那一刻重生。
这是文学还是生命的力量呢,我们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在这样叙述的过程中被感动。何伟、何伟的学生、刘小样、张越和安小庆、我和我的学生,很多很多读者。我知道这种打动根本不在于莎士比亚的爱人或者妹妹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对时间的超越呢,是“唯有文字可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我们在不同的时刻,出现在同样的故事里,共同感受到了某种震动,将我们的生命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