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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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一位系古老安全带,穿复古裙的少女,在一辆非安全车内发表声明,说父母对她实施情绪暴力,请求脱离监护关系。她说话时,车窗外有不明气流经过,车剧烈颠簸。十分之一秒过去,视频传至所有地球人的智能瞳,整个地球都在密切关注此事。
早些时候,东京女孩小栗站在立体镜前,后背的亚麻发丝在手指梳理下产生静电离子,像蠕动的蛇,引起颈部肌肤刺痒,像父母的眼神,他们看着她,她觉得自己是科学实验室里逃出的怪物。
复古校服是zero帮她网购的,听说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中间流行,那些人还化妆。自从小栗四岁情绪发作,患上情绪过敏症后,父母就禁止她使用任何原生植物用品。
2000年复古校服的内衬硬梆梆的,毛衣领是古怪的等边三角,蓝色外套挤压肩胛、肘部,打褶裙下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腿,毫无遮掩,毫无保护,像阿喀琉斯的脚踝。小栗目光下滑,笨拙的鞋,装饰着对称的鞋带。
上次和生母聊天,小栗试着去找俩人的共同点:都有情绪过敏症,都喜欢近代电影,讨厌按指南行事,喜欢汽泡水,工业食品,讨厌纯天然食品。小栗抑制不住地冒出这个念头,要是和生母在一起,就能摆脱镇静剂,摆脱朝八晚十二,摆脱除了过节,禁止饮用汽泡水,吃工业食品的规定。
法律规定,年满十四就可以查找生母,小栗十四了。
和上世纪城镇人口向超级城市移民不同,二十二世纪,婴儿一出生就被分配到超级城市,贫困地区只剩下了老年人,经济学课本称他们为“剩下的人”,老师说贫穷最终会消灭,在最后一批“剩下的人”去世以后。
小栗早就对生母好奇,但zero不。Zero是政府匹配给小栗的玩伴,和她一起接受个性化教育。曾经遭到抛弃的人种学说在这个世纪死灰复燃,zero的父母是蒙古人种下的东亚分支,zero是高加索人种下的盎格鲁-撒克逊分支。
你不好奇吗?
不,宇宙中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干嘛要对自己胎儿时睡觉的地方好奇?你对小时睡过的床好奇吗?
那不是物品,那是人。
zero为竞技课程序打补丁,冰块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说,人或物对我来说都一样。
小栗早就发现自己和父母不同,父母肤色深棕,小栗肤色浅黄,父母性子冷静克制,小栗却有情绪过敏症,小栗以为小孩都这样,长大就好了,肤色也会随着年岁加深。
一次看完医生,小栗躺在蓝色贝壳床上,问,妈,你小时也这样吗?爸呢?医生说情绪问题是基因造成的。
妈妈让小栗闭眼,说,该睡了。蓝色形体服把她的身体修饰得庄重优美,她像在青蓝色的海中飘浮,声音也像透过海水传来,一波一波刷着沉重的眼皮。
不久,父母和小栗谈话,说他们不是小栗生物意义上的父母。父母之前讲繁衍,精子卵子结合,受精卵变为胎儿,这些都没有真正发生在母亲身上,她没受过孕,抚养孩子是尽公民义务。作为培育出人造牵牛花的女科学家,以及管理着一家大型实验室的男性公民,按指南的说法,非常适合抚育下一代。谈话的最后,女科学家与管理人员手指交握,宣布将在小栗进行个性化教育后申领第二个孩子。
弟弟是小栗七岁时来这个家的,受父母影响,小栗和弟弟都热爱帆船、绘画、模型。
想到这儿,小栗眨眼,智能瞳前浮现出备忘录,提醒她和生母的见面时间,19:00。智能瞳是家庭系统的一部分,小栗的家庭系统是个环状戒指,zero的家庭系统是螃蟹耳钉。小栗也喜欢耳钉,但她对政府发放的系统过敏,需要特别订制,没有太多样式可选。
生母原本将晚餐订在昂贵的西双版纳森林餐厅,那家餐厅花大力气种植了八棵原生植物,松树、杉树、杨树、柳树。在使用原子能做城市动力的六十年后,只有基因改造植物才能在城市存活,虽然一些研究认为,植物死亡与原子能的使用无直接相关性,而与蜜蜂的消失有关。环境老师也说,人造植物使大气含氧量保持在了最适合人类生存的21%-25%。但总有人持反对意见,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
家庭系统提醒生母,小栗对原生植物过敏,建议改在加勒比海洋餐厅。
小栗没带任何东西,她惯用的冲浪板、手工飞船模型、编程奖杯、床头的蓝色靠枕(上面有她亲手绘制的幼童头像——婴儿时期的弟弟)、她的第一个玩伴,一只仿真的圣伯纳犬。那是父亲在她两岁生日时制作的,花了一个月,作为她不能养它的补偿。圣伯纳犬是东京最后一只活着的犬,人们称它为狗先生。小栗亲吻狗先生,向它道别。
她还没有向zero透露半个字。
18:55,家庭系统启动智能飞行器,将小栗送至加勒比海洋餐厅。
生母站在入口。她头上飞舞着数十根彩色羽毛,裸露出来的肌肤比小栗更多,一条吊在颈上的布条仅仅盖住了她的胸腹,腰以下装饰得像母亲培育出的人造牵牛花,脚上那对闪闪发光的红鞋反倒不那么具有奇思妙想。
两人与周围穿形体服的人格格不入。小栗的情绪手环闪烁粉红,对应的情绪词汇是“害羞”。手环包含了五百多个情绪词汇,小栗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确诊情绪过敏症后,小栗开始佩戴手环,一旦检测到佩戴者的情绪超过某个数值,手环就会自动注射镇静剂。小栗拉下袖子,深呼吸,尽量减少镇静剂的注射。
生母拥抱小栗,一只虚拟海豚擦过,在小栗袖口留下一道逼真的水渍。
生母坐上火珊瑚位,像个女王,说:“已经点好了,点的最贵的。”
小栗微笑,她的家人恐怕很难喜欢生母这种说话方式。弟弟会说她像下等人,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他喜欢装出愤世嫉俗的样子。也许是他今年刚匹配的玩伴,那个戴红蝴蝶结的大嘴巴。
没有上等人和下等人,人人平等。小栗说,她更想直接挥拳。每次揍他,他都叫着说不敢了,下次还是照样。父母说,小栗,你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放任的态度让弟弟变本加厉。虽然揍他也没用。弟弟死死抓住床,把长满青春痘的脸埋在绒毛枕头里,绒毛颤动,小栗怀疑他在笑。他的房布置成粉色,母亲说,粉色能让他变得温和一些,正如蓝色让你变得冷静。
不知别人家的姐弟如何相处,zero家只有一个,如果像弟弟那样趁他睡觉溜进来,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zero可能会来个过肩摔,把弟弟像鱼线那样甩出去。小栗没有zero力量大,但全击打也能达到100公斤。还是小栗不够狠。
生母说:“你这身装扮可爱极了。”
小栗微笑,想什么时候提出跟她走合适。虽然在之前的通话中,生母不断描绘两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说她们可以一起喝气泡水,吃工业食品,一起看电影,一起抱头痛哭,像鸭子那样嘎嘎大笑,就是那种扁嘴的黄色生物,生母补充,非常可爱。但小栗清楚地记得,生母总在那些话的前面加上一个词,假如。无懈可击。
“不是我不抚养你。”
“指南对吗?”上周,她刚修完人口课。2109年,联合国通过了《新生儿权利法》及《实施指南》,宣布自2110年起,新生儿作为人类的共同后代,自出生之日起就不再属于他们的自然父母,新生儿将在出生的一小时内进行基因检测,以检测结果来指定父母,制定个性化教育方案。现在,地球只有少数地区实行义务教育,通常是匹配不到父母的试管婴儿。
小栗写道,该项法案获得通过的真正原因是地球人口危机。地球在2023年达到80亿人后停止增长,可能和当时流行全球的大疫情有关,人类基因突变,男性生殖力下降,到2080年,人口负增长达到高峰值,2100年勉强维持在30亿左右。这30亿中,有三分之二是7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不适合做新生儿的父母,新生儿的父母被严格限定在50岁以内。父母收养小栗时49岁。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听起来更加苛刻的规定,比如要求定居在超级城市,要求一夫一妻制,但实际执行起来,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想骗你,你出生在2109年最后一天,那天还没有开始执行指南,《婴儿法》是第二天执行的,我在前一天生下了你。我们那代人不生孩子了,除非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受孕。法律只是把原本地下的东西合法化了,这样政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夺走婴儿。”生母管《新生儿权利法》叫《婴儿法》,她喝了一口透明饮品,抿了抿嘴,意犹未尽地舔着大红唇。小栗尝了一口,纯净水,比平时喝到的略甜,也许是最新的空气分离水或大气水。
“当时我很需要钱,如果你在2109年最后一天出生,我就能得到两笔钱,一笔是你父母给的,一笔是政府给的。”生母转动水杯,水折射,她的左半边脸变大了,看起来像女巫摩根勒菲。摩根勒菲是亚瑟王的姐姐,一辈子与亚瑟王为敌。
“那时我刚接受完义务教育,即将接受政府匹配的工作,如果接受了,我就会一辈子住在贫困地区,见不到真正的大海、森林,一辈子生活在政府配给的小房间。我梦想穿越近代公路,去看超级城市以外的地方,听说过黑暗心脏吗?”
小栗点点头,那地方在政府管辖之外。听起来,她也不是自然繁衍的。
生母抚摸吊在颈上的绳子:“我就住在黑暗心脏,在那儿开了一家服装店,这是我复原的梦露裙,”她指指头上的羽毛,“里面只有一根是真的。”
东京的植物死亡后,动物也在百年间消失,先是哺乳类,很快,城市上空看不到鸟了,接着,爬行类和两栖类动物也失踪了,海里只剩下一些变异鱼。科学家们花了一百年时间培育人造植物,但人造动物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
“生下你,我才有钱接受个性化教育,最终开了服装公司。你呢,这十四年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小栗不希望父母把自己当儿童,也不习惯生母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自己。“总的来说还不错,我妈给我念睡前故事,念到七岁。”那之后就只给弟弟念,“我们每年去海上玩。我爸有条船。我喜欢海,尤其是海洋动物,希望将来从事海洋动物方面的研究。”
餐桌向两边滑开,两个银色金属盘旋转上升,盘里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鱼,又黑又瘦,上面洒着金粉,鱼的边沿装饰着鱼鳞、鱼泡和扇形鱼腮。没想到生母点的是鱼,小栗还以为能吃到她俩都喜欢的工业食品。
“你喜欢海?我有船,我们一起出海。你可以邀请你的玩伴。我们从神奈川下水,让船在海里漂流。”
我们,她说“我们”,小栗像接收到信号的机器人,“要是我们能一起生活就好了。”她的手环一定变成了暗红色。
“我也这么想,你跟我走,我给你举办一个海上趴体,让船一直漂到原始岛屿,然后上岸。”
“我对原生植物过敏。”小栗翻动盘里的鱼。弟弟也提过去岛上,但父母拒绝了。
“那是小时候吧?现在肯定不会了,你大了,和我一样高,比我还壮,我觉得你还能再长。”
生母邀请小栗坐她的车:“这是2020款复古车。”一个不规则的金属盒子,前半截凹陷,盒子下顶着四个粗糙的扁圆大轮。小栗在网上见过,这是非安全车,政府不允许未成年人坐这种车。
让他们见鬼去吧,小栗关掉了家庭系统。
左满舵,生母熟练地驶上废弃的近代公路。右满舵,毛细血管奔腾,漫过枯竭的蓝绿河道,汇成河流,涌向头部。生母的亚麻长发在迅疾的气流中噼啪作响,橘色车灯刺破铁灰色公路。
这一定就是飙车。
车在一间仿近代建筑前停下,房子很矮,不超过十米,比小栗家的大厅还矮,㮋圆门柱上雕刻着近代文字“nature”,整个屋子闪着蓝紫红光,小栗默念着情绪表上的词:忧郁、颓废、疯狂、迷醉。
“这是你家?”
“不,”生母哈哈大笑,“这是酒吧。”
nature旁种了不少形状丑陋的原生植物。小栗的竖琴老师,喜欢在形体服上绘制蜜蜂——工蜂、蜂后、公蜂,甚至蜂蛹,说原生植物随性生长,不讲究对称、平衡,没有韵律,缺乏艺术感,是被演化淘汰的物种。可惜今后再也不能上她的课了。小栗不喜欢竖琴,但喜欢听她发表奇谈怪论。
“酒吧不是25岁才能进吗?”
生母哈哈大笑,拉开裙子拉链,露出漂亮的腹部纹身,一朵绝种的植物——向日葵。
“不疼吗?”小栗摸摸手心的划痕,那是她在盛怒之下划的,只是一道很浅的伤口。
“我喜欢疼痛,疼痛证明我存在。”生母让小栗脱下制服,两人交换服装,看起来就像一对姐妹。
小栗把家庭系统留在车上,这样,酒吧就没法查到小栗的身份了。
酒吧传来的音乐是小栗不熟悉的。海啸席卷沙滩,又迅速撤离,留下湿漉漉的,向外翻卷的软体动物,一只被冲走壳的灰白寄居蟹。几个虚拟人在酒吧一侧演奏,其中一位手捧桨形乐器,双膝下跪,滑向小栗,他的手在乐器上疾驰,头发飞到空中。那很可能是某种近现代流行乐器,因引发人类不良情绪而被禁止。
吧台内站着一个大型机器人,它的头360度旋动,摄像头下,巨大的金属桶探出八条手臂,忙着给客人倒酒、续杯。
生母找到空位,端起酒杯:“为自由干杯!”生母用酒杯敲击桌面,一饮而尽,小栗也照做了。真难喝,完全不是想像中的美味,跟汉药差不多,汉药是小栗最讨厌的汤剂,小栗生病时,母亲会煮给她喝,说有益健康。
几杯酒下肚,地板如潮水般起伏,小栗如同风吹得鼓胀的帆船,向海天一色那条线不断靠拢。这次发作和以往情绪发作不同,她不感到内疚,也不觉得痛苦,她身边没有审视的眼睛。
来之前,小栗有好多问题想问生母,你小时有没有情绪问题?当你看到月亮从海面升起,看到小小的蓝紫色牵牛花开放,会想哭吗?有没有因兴奋导致心悸,需要注射镇静剂?愤怒时你会想伤害别人,甚至自己吗?此刻,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是生母的女儿,她们是同类。
“你才四五岁,他们就带你看情绪医生,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我们这种人。”生母把毛衣和外套脱了,解开内衬上方的纽扣,裸露出脖子、前胸。
没错,只要父母用奇怪的眼神看小栗,小栗就浑身难受,他们明知她有多渴望认同。
“我想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八点起床,每天喝气泡水,吃工业食品,再也不用背历史和古代语言。”
“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生母嘴角上扬,“我的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
“你为什么不申领一个?”
“申领一个?我疯了吗?我要的是一个能沟通能交流的成年人。我不可能把婴儿留在家中,自己来酒吧。”生母灌下一杯酒,含着酒说:“而且,我也申领不了,我不打算步入一夫一妻制。”
小栗点头。弟弟越大越讨厌,小栗无法再扮演完美姐姐了,第一次揍弟弟,小栗很后悔,怎么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呢?弟弟再也不会喜欢她了。但很快,小栗发现,她难以控制自然反应。
“要怎么做,我才能成为你的继承人?”
“我会告诉你的。”
小栗起身,穿过虚拟乐池去厕所,厕所被分成窄小的、一模一样的格间,像迷宫一样难以辨认,每个格间只能放下一只马桶。小栗绕出迷宫,站到紫外线下进行消毒。黑红色,激动、兴奋、不安?不,不光手环,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手臂、大腿,全是红色。要是她还穿着形体服,早报警了。手环里的镇定剂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小栗把手伸向口袋,啊,她和生母交换了衣服。
生母在舞池中央,白色内衬拉到腹部上方,打了一个结,向日葵活了,在光线下疯狂扭动,许多人围着生母,分不清虚拟人还是真人,他们也像生母那样裸露出部分肌肤,甩动头,扭动上半身,大腿和膝盖朝相反方向运动,似乎在跨越某个隐形障碍物。每当海啸船只航行不稳时,弟弟在甲板上搞出奇怪的动作来保持平衡,就像现在这个舞池。
小栗尽力靠近生母,生母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又拉回来,小栗跌跌撞撞,有什么顶到胸口,她不由放声尖声。生母哈哈大笑,粗嘎的动物笑,不像毛绒绒的扁嘴黄鸭。
小栗给生母看她的手。母亲只要看到皮肤轻微变色,就会带她去医院。
生母拉扯手环:“这是什么?”
小栗抽回手,试图盖过雷鸣电闪般的音乐:“我过敏了!需要药。”小栗把外套、内衫、打褶裙统统摸了一遍,没有药,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生母脱衣服时掉出去了?掉在车上了?
生母也吼了起来:“听我说,喝了酒就会这样,不用担心。”
“那可能是酒精过敏!”小栗说。现在涌上喉咙的,不像汉药,像某种恶心的婴儿食品。小栗恳求生母带她去车上找药。
车上也没有。
“这是正常的酒精反应,吹吹风就好了。”生母靠在车上,摸出一根烟点燃,放到小栗嘴边,“试试这个!”
小栗躲开那只手:“还是送我去医院吧。”酒吧外的原生植物加重了小栗的症状,她喘不上气,身上更痒了。不能抓,一抓就会停不下来,密密麻麻的丘疹,聚集的红蚂蚁。
“相信我,这点小问题没必要去医院,你们这代人太娇气了!来,吸几口就好了。”
车内的家庭系统响起警报,发射一圈圈圆环,再过十五分钟就十二点了,系统自动开启,未成年人小栗必须告诉系统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否则系统将于三分钟后报警。
生母鄙夷地看了家庭系统一眼:“居然让一个机器来安排生活!什么过敏,什么情绪问题,都是为了控制,为了让我们听话,乖乖地听从他们的安排。这样政府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有这个,”生母拉扯小栗的手环:“用这玩意监控人的情绪,好在他们不满之前就给他们一下。”
“没有医生许可取不下来。”小栗还想说,通过情绪管理,地球减少了暴力事件,人类生活得更和谐了。但现在这种状态,她根本无力同这个女人辩论。她戴上指环,忍着呕吐说:“五分钟后回家。”让母亲或家庭系统送她去医院吧。
一只手搭上小栗的肩膀,像沉重的石头,烟再次贴上小栗的唇:“试试看,真的有用。”
小栗扭动肩膀,甩开生母。
生母自己吸了一口,把剩下的烟扔到地上,用鞋尖踩灭小小的橘红脑袋,“好吧,我送你去医院,不过你得先发一个声明,说你父母虐待你,跟他们脱离关系。”
虐待?这就是生母打的主意?没错,他们不理解她,但不妨碍他们爱她,保护她。
“他们没虐待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他们对你情绪暴力?”
“他们没!虐!待!我!” 也不知这女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明明说的是气话。
“要发了这个声明我才能送你去医院,不然,我会因拐带儿童罪被起诉。”生母一边解释,一边发动车。
不,不行,那样父母会被家庭部调查,他们的信誉会受损,说不定连弟弟都不能留下。zero会说,虽然我理解你,但无法认同你的做法。
生母重重地唉了一口气,说:“当初,我劝我的玩伴跟我一起走,他说,他就喜欢住一百平米的房子,吃政府配给食物,工作结束后躺在床上玩游戏。他也喜欢政府配给他的虚拟妻子。一旦接受了政府提供的生活模式,这个人就废了!”
一些细碎的液体被风吹来,像海面的水蒸气氤氲到小栗脸上。
车开得飞快,像急着去毁灭什么,在满是石头与坑洞的公路上踉跄。小栗没问生母去哪,医院还是别的游乐场所。那些吃喝玩乐的承诺,突然间变得幼稚可笑。不,她不爱我,我的父母至少会照顾我。
冷汗像消毒药水刺扎皮肤,又痛又痒。家庭系统检测到小栗过敏,再次发出尖啸,小栗拍打车门。
生母急刹车,小栗下车,冲到路边呕吐。
“怎么样?”生母把头转向另一侧,“吐了之后好受些吧?”
“你走吧,我不跟你去了。”小栗喘气。
生母跳下车,掳过小栗的指环,摔到地上,用鞋后的锐角使劲踩了下去:“就这玩意。”敌意汇聚到那张与小栗相似的脸上,“这玩意会毁了你!这是政府的阴谋!他们就是蚁后,希望我们像工蚁那样听话、服从。”
她对弟弟发火也是这样吗?像父亲从海里钓到的变异鱼,长着獠牙的鱼疯狂冲撞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咽气。小栗明白父母为什么那样看她了。
手环滑向危险的黑色,这已经不是愤世嫉俗,小栗尽量站得离生母远一点。
生母重重摔上车门,车扭动,碾过一条裂开的地缝,轰鸣着远去。
天边黑沉沉的。
小栗接着吐,把肠胃里的动物尸体全吐了出来,它们和酒精混在一块,散发着恶心的臭气,肠子继续朝外翻卷,却吐不出什么了。
冒险结束了。小栗捡起指环,但系统没声音,也没反应。手环闪着灰色的光。四周一片死寂,小栗蹲在呕吐物旁,把昏沉沉的头靠在膝盖上。
几分钟后,一只手贴上小栗的脸,弟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温暖的手臂环住小栗,形体服漏出几根细长的卷发,扫过她的鼻子。
你怎么在这?小栗抬头,前方停着一辆飞行器,淡淡的白光照亮了飞行器前的父母。母亲拿着注射器,“你生母刚才通知我们,说你过敏了,我们赶过来的。”
小栗承受着发作后的愧疚,伸出手臂,冰凉液体滑入体内,滚烫的皮肤迅速冷却。
手环发出安全、踏实、骄傲的金光,很好,她没有背叛家人。
“韩美娜说你不要我们了。”韩美娜就是弟弟的玩伴。
“她为什么那么说?”小栗心虚地咬唇。
“她说你和我们合不来。”
“那你想我走吗?”
“不,”弟弟犹豫了一下,“当然不。”
“那你干吗老烦我?删掉我的作业?弄坏我的奖杯,还说我越长越丑?”弟弟小时多可爱啊,一岁大时,进她的房间就知道敲门,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你从去年起就躲着我。”弟弟长得太快,只比小栗矮半个头,体重已经比小栗重了。
“因为我是女人了。”
“女人?”
小栗顺着弟弟古怪的目光看向自己,她还穿着生母的梦露裙,露出半个刚萌芽的胸,像她今天干的事一样青涩稚嫩。十四年来,她都穿着包裹头部和全身的形体服,从来没露出过这么多皮肤,这并不合适她。
三岁时,小栗和父母一起出海,当她穿着被岩石划破的A型形体服浮上海面时,露出了小腿。父母吓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失控,他们解释了很久,说那片海域本来没有危险,岩石是新洋流带来的,政府没能及时播报,他们以为那儿很安全。直到购买了防护性能更好的B型形体服,全家人才再次出海。
小栗目光下滑,裙摆还粘着砂粒般的呕吐物,复古裙没有自洁功能。
回到家,小栗接到了生母的电话,生母咬着唇出现在立体镜上,“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其实我很喜欢你,虽然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不受规训,打破常规,与众不同的人。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我会试着接受真正的你。”
小栗的面颊湿了。
生母伸出双手捂住了鼻子和嘴,一丝哭腔从里面泄出:“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想培养一个继承人。而冒险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是很重要的品质。”
换上形体服,小栗看向母亲,已经十二点了,她还没走。母亲在床边坐下,看上去忧虑重重,“你累了吧?”
小栗看着母亲勉强的笑,心想,这是否意味着她不愿失去我?
母亲用左手摩挲右手,说:“栗,我和你父亲都不擅表达,可能因为我们是匹配对象,太了解对方。而你从小就有惊人的表现天赋,无论爱,还是恨,每次看到你那么激烈地表达,我们都很惊奇。我们的家庭医生说你是艺术家人格,让我们不要过多干涉,让你自己探索,也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
小栗试着靠近母亲,像小时那样贴上她的胸。母亲却往后退了退,说:“我们也和医生讨论了你弟弟,医生说他现在处于挑战权威时期,一般来说,大多数人会选父母,但他选了你,可能因为你是他的完美姐姐。”她低头,十指绞在一起。
小栗咬住唇,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他,以后我尽量克制。”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睡吧。”母亲的手像风拂过小栗的肩膀。
小栗很快睡着了,直到鼻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瘙痒,她打了个喷嚏,朦胧中,指尖大小的微型机器人站在枕头上,是弟弟的机器兔,穿着粉色的形体服。
小栗睁开双眼,发现父母和弟弟都站在她的床前,小栗惊奇地坐了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听着,栗,你得去黑暗心脏找你的生母。”
父亲的眼睛快速眨动着,显得有些不安,他解释道:“政府决定把年满十四,情绪超标的孩子都送去实验室。”不等小栗反应,父亲的鼻孔张大了,看上去有些生气:“我们是完全按照指南来养育你的,匹配有万分之零点三的偏差,个性化教育有千分之零点六八的偏差,但这些都在正常范围值以内,是得到允许的。但是现在,由于一些特殊情况,政府加强了控制,这是不对的,这样做毫无道理。”父亲说,他像是匆忙起来的,没戴帽子,凌乱的发丝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母亲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栗的头,把散落的发丝夹回她的耳后,说:“我们本想让你跟你的生母多接触几次,让你们更熟悉彼此。”
父亲从形体服里摸出一把刀,说:“但是现在没时间了,我们刚接到通知,他们早上七点钟就要来带你走,我们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父亲不知用什么方法弄开了小栗的手环,套到弟弟的手上。
父亲站到门外,母亲把生母的裙子递了过来:“来吧,栗,换好衣服,和你弟弟道别。”
小栗脱下具有定位功能的形体服,换上生母的裙子,弟弟抱紧小栗,小栗也拥抱弟弟,亲吻他长痘的额头。
“走吧。”父亲拉开了弟弟,带着小栗来到屋后:“zero送你去。”
zero?一辆黑色非安全车藏在树影中,比生母那辆车小,四个单薄的轮子镶在㮋圆车身的下方,看上去更不安全。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小栗有些生气。
“韩美娜的哥哥被送去了实验室,韩美娜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zero说,他灰白的眼珠在阴影里转动:“我碰巧和她聊过天。”
“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先上车,在车上说吧。”zero推开车门,歪了歪头,他也没穿形体服,像是随意套了一件肥厚的罩衫和一条厚实的裤子,像个接受义务教育的人。
小栗坐进狭窄的副驾,母亲把上半身伸进来,抱了抱她,说:“我的孩子。”她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是伤心地看着她。父亲替小栗系好了安全带,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上了,他伸手握紧身侧的母亲。弟弟扑上来亲吻小栗,直到父亲上前,再次拉开他。
古老的安全带把小栗绑在椅子上,像要进行旧式科学实验。一股电流在小栗体内穿过,车发动了。
“我们怎么去?”小栗问。
“我在你那件2000年复古校服上安装了定位,你生母应该把它穿回家了。”zero不太熟练地倒车,小栗转动固定在安全带里的身体,向后看,身后,她住了十四年的房子闪动着海洋般的波光,光线没入上方黑暗的云层。晶莹的深蓝果冻前,父母的蓝色形体服和弟弟的粉色形体服越来越小,他们最后只有机器兔那么大。小栗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泪水涌出,眼前的景物分裂,一片叠加于另一片,无数宇宙在同一时间爆炸。
车象坏掉一条腿的机器人,歪歪扭扭地驶离了水晶宫殿,驶离了玻璃与钢筋的城堡,驶向黑暗心脏。zero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中响起:“自从听了韩美娜哥哥的故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但你父母看上去太一本正经了,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们。直到两周前,你父亲主动找到我,说他不小心看到了我的病历,发现我也是艺术家人格。”看着小栗吃惊的样子,zero轻轻转动方向盘,车继续向前行驶,“我父母从小就训练我克制情绪。”那是对和善的高个夫妇,每次小栗去,zero的父亲总是端来奶味螺旋酥招待她,“那时我才知道,你父母看上去很镇定,其实处于极度焦虑中,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作为实验室管理人员,你父亲虽然不负责情绪超标方面的试验,但能听到更多传闻。”
怪不得她每次情绪超标,他们都惊恐地看着她,原来不是怕她发作,而是怕政府带走她。
“过一会儿,你就发表一份声明,说你父母对你实施情绪暴力,请求脱离监护关系。”汽车颠簸,zero的声音也跟着起伏。
“那他们会不会失去我弟弟的监护权?”
“就算失去,也只有三个月,如果他们表现正常,观察期甚至更短。当然,这需要你弟弟的配合。”zero看了小栗一眼,猜到了她的想法,“不告诉你是怕你太冲动,可能不去愿意去见你的生母。他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小栗习惯性地看手环,才发现什么都没了,没有手环,没有镇定剂,没有家庭系统,没有防护服,从此以后,她要学会孤身一人面对世界,学会和那个不怎么靠谱的生母相处,她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说:“zero,你回去后不会有事吧?”
zero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
“你父亲说的特殊情况,是指几个月前,一些情绪超标的人逃离了政府实验室,逃进了黑暗心脏。否则,你觉得你父亲怎么会不小心看到我的病历?我猜我也在政府名单上。”zero一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住小栗:“一切都会好的。”他的手指细长柔软,手心发烫。
汽车恶狠狠地颠簸,zero连忙把手放回驾驶盘,小心地注视前方,光线幽暗,只能看到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更远的地方则灰蒙蒙的。zero的眼睛就像母亲培育的蓝色牵牛花的花心,比外面的车灯更亮。小栗微笑,想到父母和弟弟,心里又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