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行路时不用说对的话。

最后一行字幕结束，灯再度亮起，前排男人对女人说：“对话都是德语，你会不会听不太习惯。”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前排男人回头丢下一个白眼之前，她和他走出了影院。

“你对老登电影怎么看。”他们没在影院门口告别，沿着番禺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空气里掺着些烘山芋的气味，比气象专家更早一步地宣告着冬天的到来。“《黑暗骑士》3部曲也被算作是80%登了，我有点……”她试图找一个更精准的词，他拉住了正要踏空上街沿的她。

“是老登电影的话，你就不爱贝尔和他的布鲁斯·韦恩了？”他看着红绿灯的倒计时，耸耸肩——不同性别的用户会收到不同内容的推送，何况无论被打上什么标签都不影响他观影的选择，《律政俏佳人》或者《黄金三镖客》——有什么所谓。

“但这让我对自己是否是女性主义者产生了疑问。”她绕开几乎是堆叠一起的共享单车，“我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否就是在男性主义的视角下形成的？”，她拍了拍灰色的运动裤上蹭到的污渍，撇撇嘴，“如果从一开始电影行业从业者的男女比例就是1:1的，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困惑。”

“抱歉，我的确不能真正共情。”他虚扶了她的肩膀，避免靠上忽然停下的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或者大部分男性，都没有考虑过女权的问题。毕竟多年以前，Emma·Watson还在倡导HeForShe，也没有#MeToo运动尖利地刺破被掩埋的丑闻。”

“所以呢？”狭窄的人行道不便于并行，她继续往前，没有回头，“我在想，我是不是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女性主义？我甚至想留言怼一些说想起‘老登电影’便闪过一万部影片和所有知名男导演的博主，想问问她们到底看过哪些影史Top 250，到底是不是在滥用这个本身挺带劲的新标签。”

“但是？”他在又一个红绿灯前站到她身侧，她上周才把大波浪卷儿剪成短发，还有几绺不怎么听话的翘着。他挠了挠鼻尖，不让她看出自己正对着她的发型发笑。

“但是，我不敢。”风卷着悬铃木的落叶把冷意自领口向衣服里头灌，她缩了缩脖子，抬起眼看他。“我给《好东西》打了五星，是因为共情、因为支持，却不因为我觉得它优秀，可我不敢说，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爱情神话》比《好东西》要好得多，或者说《好东西》里我没有感受到《爱情神话》带给我的惊喜。因为在这个档口，我们需要一些口号式的喜剧，需要不完美但鲜活的女性角色，需要让有票房号召力的女导演上桌吃饭，所以，《好东西》是一部女性主义喜剧，但不仅于此。”

他点点头，然后意识到走在前侧的她看不到，“我明白，然后？”他隔着袖子握了握她的手腕，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那个时刻我都觉得，这些‘不敢’是一种支持，是在做对的事。但是‘老登电影’的标签下，如今有太多我喜欢的影片。”

“所以……你觉得，你不应该双标，但是你也很困惑，她们说得真的对吗？”

墙上历史建筑的石砖告诉他们，墙面后是邬达克纪念馆，铁门锁着，越过墙头能看见屋顶一角，他们浏览着石砖上的字。

“是的。”她伸手拍拍他的背。

“但这不冲突。”他挠了挠头顶，“男人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女性主义者，而每个女人都可能是天生的女性主义者，我们无法切身理解你们的困境。但在所有打动过你的影片里，观众脱去了性别，看见了人的共性，或者，灵魂的共性。”

“只是我现在还是会反思，那些故事和冒险，似乎真的没有在女性角色上着墨太多。”

“但她们就像萨金特画上的高光一样。”他揽住她的肩膀，鼻子点了点她的脑门儿。

“高光，听起来像是对她们作为NPC的‘褒奖’。”她叹了口气，“我们无法想象如果女性不被教育或者要求困在家庭内部，如果女性能公平的竞争每一个岗位，今天我们看到的艺术创作会是怎样，这就和我不爱《女儿国的杰基》一样，并不是简单的性别置换可以体现的。正因为无法想象，才能理解甚至有一些感动如今女孩们更激进地创造了新的词汇去打破语言给我们圈定的惯性思维，也许我只是单纯因为不习惯而产生了不舒适……”

“可是。”延安路高架下的嘈杂让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我们也在酒吧亲耳听到了把《飘》说成‘抢了表妹男朋友的渣女’的故事的年轻女孩。”

“是。”她脑海里的确闪现了那段画面，“一味地打上标签，是不是也扁平化了我们认知。是不是矮化了、局限了创作本身。但……没有一种‘主义’、一种‘运动’是温和推行的，矫枉必过正从来没错。只是……”

“只是，我们还是要有《感官世界》才行。是不是？”他们沿着高架向北，思绪如车流一样不息。

“是的。”她抄着手，“创作自由和政治正确，都很重要。”

“所以，好电影也可以是登电影，你不会因为爱看美国大兵就成为女权主义的叛徒。许多活动家谈论婚姻对女性的剥削，许多活动家也成为母亲。”他看着静安寺街头步履匆匆的情侣，有登对养眼的，也有看起来仿佛随机生成的，商业区圣诞气氛的陈列下，都挺浪漫。

路过常德路口，她看着常德公寓的方向，“你记得，《完美的日子》里，安排年轻的女孩亲吻役所广司的脸颊的镜头吗？”他们小跑着穿过对角斑马线，“年轻女性的好感在男性导演的镜头下，常被用作突显年长男性角色的意象，这真挺登的。”

她挽上他的手臂，“不过不影响我喜欢这部电影。”

晚风里似有若无地带着南京西路上精品店铺里的香氛，延伸远处的路灯像是节日里树上的灯带，他握着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她想起《他们结婚了还有很多孩子》。

不是所有的话题都得有一个落点，生活对她而言，是开放式结局的法国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