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昆仑奴 第五章 赕伐
第五章 赕伐
又遣人入蛮,矫诏慰劳,赕伐所得,一以入私。
——《宋书》
一
包围两人的佽飞,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非常奇特的紧张神色。
这大概是由于他们没能了解眼前发生的情况,以及猜不透兜与裴景两人的身份造成的。虽然痛苦倒地的同伴勉强向他们传达了京兆府贼曹这条信息,但贼曹出现在这里究竟又有何意图,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只是,同伴在地下翻滚的姿态清楚地告诉他们,此二人绝非善类。这群佽飞开始一点点向中心逼近,渐渐缩小包围圈。
在众多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开始埋怨一旁的兜,为什么一开始不能更和善地交涉。
(到底——)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酒坛,抬眼望向面前的仓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这帮人为什么会敏感到这个程度?
就在裴景沉浸在思考中的一瞬间,包围圈最前列的一个男人瞅准时机冲了出来。他仿佛像一条恶犬,敏锐地捕捉到了主人松开缰绳的那一刹那。
这个一个长下巴的男人,五官也和狗有些相似。只见他犹如一条恶犬,冲进了包围圈的中心,连同伴们的等等二字都来不及制止他。与疯犬不同的是,他非常冷静地将目标锁定在裴景身上。男人的拳头,缓缓在裴景眼前落下。
就在裴景下意识准备举起酒坛格挡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向后飞去。
兜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裴景的衣襟,用力向后甩去。
你退我进似的,向前冲去的兜抬起左拳,砰地一拳打在跳上前的男人胸口。
“啊——”
口水好像一条丝线从男人嘴角喷出,而男人则浑身无力似的当场晕厥。
周围的一众佽飞顿时大为震惊。
“混蛋,你敢动手。”
一个火气上头的佽飞开口说道。虽然在裴景眼里,从一开始就只看到兜在单方面动手,但现在显然已经不是评价此事的时候了。
而在佽飞这句话的一声令下,又一个好像恶犬的家伙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的目标,同样也是裴景。为什么又是我,裴景还没来得及多想,身体已被一股力量拽着向左一歪,男人的拳头贴着头皮过去了。兜又好似和裴景交替似的,左手一拳轰在男人的右边侧腹上。
这一拳非同小可。男人的身体飞了出去,他向后摔倒的同时将三个同伴压倒,随后便翻着白眼倒地不起。
可以感受到周围的佽飞都屏住了呼吸。
裴景左边的衣服下摆由于被兜用力拽过,现在已经长了一截,还被拉出皱纹,缝合处也已经开始脱线。虽然看不见,但刚才被拉拽的衣襟处也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惨状。
这就是他说的甩一甩吗?切身体会到感受的裴景,要是继续被当成玩具甩来甩去,以后只能穿旧衣服还是小事,怕只怕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马上就要变成破布了。
就在此时,围住两人的佽飞突然有了动静。他们开始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原本已经被冲垮的包围圈又重新恢复队列。
裴景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见车轮战谁也不是兜的对手,就打算改变策略,这么多人一起冲上来。
就在裴景心里寻思不妙的时候,他再次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用力拽住。
电光火石间,他读懂了兜的意图。
一般来说,被包围后遭遇对方集体攻击的时候,采取逐个击破的战术来突出重围是常用套路。这一点,无论战争还是群架都没什么两样。
兜准备在包围圈形成之前就先发制人,瞄准其中一点进攻。——同时一边甩着裴景。
裴景被紧紧拽着衣襟,就在他忍不住即将发出惨叫的时候,
“——等下等下等下等下等下。”
一串音量很大的叫声强行切开了现场的空气。
裴景感觉到拽紧自己衣襟的兜稍稍松开了一点,不禁长舒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包围圈的一角挤了进来,向中心靠近。
裴景感觉到兜的手彻底松开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周围一样,看着都像流浪汉。而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强壮的体格和浓密的胡须了。特别是胡须,长得太过于扎眼。他睡眼惺忪,挠头时笨拙的模样,就好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
这个男人似乎在佽飞眼中非常有分量,有给他让道的,也有想给他说明情况靠近他的。但这个男人毫不理会,他将自己的同伴拨开后径直来到兜的面前。
男人用一副困倦的表情注视着兜的脸。
而兜则是纹丝不动,与他对视着。
没一会儿,男人叹了口气,大口深呼吸后冲着同伴,
“对不住,这位是我的客人,让他过去吧。”
他喊话的口吻听似充满歉意,实则非常强硬。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围住两人的佽飞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都是不满的抱怨声。
熊脸男嘴里一边说着对不住对不住,一边用夸张的姿势频频弯腰,
“大家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散了吧。”
虽然这个男人的态度和措辞都很礼貌,但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受压迫感的影响,这群佽飞变得鸦雀无声。
有几个不愿善罢甘休的,嘴里还在说着“吉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这种煽动性的话。而在男人野兽般的目光注视下,他们也闭上了嘴。
就算是迫于无奈解散了,这帮人也还是暗暗不服气,只见他们咂着嘴吐着痰回到了仓库里。被兜打伤的三人也在同伴的搀扶下,拖着身体回去了。
待同伴们都一一撤退后,熊脸男发现了掉落在地上的名片,捡了起来。
“真没办法,你还是老样子。”
男人用手掸了掸名片上的灰尘,把名片交还到兜的手上。
“你做事就不能稍微圆滑一点吗?”
“我够圆滑了吧。”兜收起名片,“这不用我的方法,达到目的了吗?”
看情况,这个熊脸男就是兜来这里要找的张吉本人了。
“有必要闹这么大差点收不了场吗?”张吉无奈地摇摇头。
“算了,他们没都被你打成那样就谢天谢地了。”
兜从裴景手里接过两坛酒,把其中大的那坛扔给张吉。
“这是?”
“伴手礼,分给里面那些人吧。”
张吉听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动手前为什么不先把这个拿出来。……也罢,快进来吧。”
他招呼二人进了仓库。
二
一进仓库,裴景才终于明白这帮人刚才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这个仓库原来是个赌场。
令人震惊的是,庄家是左金吾卫的佽飞。
裴景和兜被带去了一旁的房间,在这个房间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赌场的情况。在阵阵吆喝声中,赌徒们摇着手中的骰子,正赌得兴起。兜带来的酒似乎已经分到了他们手上,只见他们兴奋地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钱,喜和怒只在转瞬间。
战衣和革甲被随意脱在赌场的墙边,好几把刀身很粗的横刀也被竖着支在墙上。看样子,有不少佽飞都混在这群赌徒里。
裴景无奈地叹息着。
前文已经讲过,在南衙禁军左右十六卫中,左右金吾卫负责的是长安城内外的警察事务。
但当时,曾经的荣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朝廷向农户分发田地和拨税,但同时成年男子也需要服兵役——也就是所谓的府兵制。南衙禁军的士兵在这种制度下被召集起来,负责长安城的防御工作。
然而随着战乱平息,社会的迅速成熟,一部分的名门望族开始大面积地占有土地。作为府兵来源的自耕农户,在土地被掠夺后变为少耕农户,甚至干脆沦为流民,被断绝来源的府兵制遭到了实质性的破坏。折冲府在玄宗在位的天宝八年(七四九年),停止了征召府兵。
在那之后,南衙禁军补充了比府兵条件更为宽松的彍骑兵。虽然勉强保留了形制,但随着安禄山犯上作乱,南衙禁军也土崩瓦解。
如今,依靠残存的彍骑子弟和募兵,虽然还能苟延残喘,但南衙禁军已然大势已去。然而,前来募兵的不是街头流氓和流浪汉,还有偷渡来的外国人这类社会渣滓,就是瞅准免除劳役的特权,一心只想获得军籍的纨绔子弟。可以说,这帮落魄之徒就集结在这个赌场里。
熊脸张吉刚把二人带到房间,就指着剩下的那个小酒坛,对着兜催促道“这坛是我的吧”。
而兜也没有表现出舍不得,随手就将酒坛抛给他。张吉一把接住,小心翼翼抱着就去了内室。不一会儿,他单手拿着酒杯又出来了。见张吉大摇大摆地坐了下去,裴景和兜也跟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张吉抓过酒坛,一边开着封口,嘴里还一边发出声响。
“这不是郎官清吗?”
“别被赌场那帮家伙知道。”兜说道,“他们的酒只是量多,味道就差远了。”
“味道果然好。你小子扛着这么好的酒在外面闹了这么大一出吗?真是罪孽深重。”
“坛子要是砸了该心疼的是你们,不是我。”
“越来越罪孽了。”
张吉的熊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他将三只杯子在地上排成三角形,举起酒坛就往里面倒酒。
粘稠的乳白色液体慢慢注入陶瓷杯中,芳香四溢。
他也不劝裴景和兜喝酒,而是毫不客气地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
“差点忘了说,这酒可不是白给你喝的。”
兜突然提醒道。张吉满不在乎,继续端着杯子,
“——别担心,我知道什么就回答你什么。”
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裴景之后才知道,这个讨喜的熊脸张吉(名字好像是祥三,吉当然是他的字)今年三十四岁。他是洛阳一家商户的第三个儿子,年轻时就与社会上的侠客称兄道弟,曾有一段时间加入过组织,但不久就辗转进了左金吾卫——这也是现在佽飞常见的经历。
眨眼间,张吉就喝完了第二杯。他一边往杯子里倒第三杯,一边冲着兜抬了抬下颚,
“你居然还给我带好东西,真是难得。”
姗姗来迟地说道。兜则是在一旁假装听不懂。
“旁边这个生面孔的小哥,——”张吉捋着胡子瞥了一眼裴景,“你们是为了崔家少爷的事来的吧。”
被他一语击中的裴景顿时瞠目结舌。
然而,兜却在奇怪的地方回应道。
“这位是裴进士,这次当我贼曹工作的助手。”兜毅然看着张吉,低声说道,“你可别小看这位。”
裴景也没想到兜会这么抬举自己,不由地挺直了腰板。
张吉听后稍稍紧绷的嘴角,说了句知道了,便开始小酌第三杯。
“所以,想问什么?”
但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斜眼看着赌场,
“……他们一直都在这儿吗?”
问道。
“嗯……”张吉惬意地晃着酒杯,“没错,一直都在这儿。”
“早上就来了吗?”
“早上也有晚上也有。”张吉在鼻子里哼笑,“他们是轮着来的,反正一直都有人。现在大概十个人左右吧。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客人。”
赌场里的吆喝声依旧此起彼伏。
(原来如此……)
裴景这才反应过来。这群赌徒里混杂着右金吾卫的佽飞,而且根据张吉所说,数量应该还不少。
“他们以前就经常来吗?”
见兜这么问,张吉缩着头说怎么可能。
“右金吾卫来左金吾卫罩的赌场里赌钱,换了以前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反过来也一样。我们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
“话虽如此,但右金吾卫那帮家伙玩得很开心啊——”兜眯起眼,轻蔑地讽刺道,“到底是什么风把他们吹来的?”
“你别想多,虽然我们分左右,但总算都是金吾卫的同僚,偶尔还会一起并肩作战呢——”
张吉说完自己先笑了一下便立刻板着脸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其实这是上头的决定,具体我不知道。”
“上头下命令要你们提供这个地方给右金吾卫的?”
“差不多吧。不过一开始没说他们会在这里呆这么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吉叹了口气,将嘴里的酒气都呼了出来,然后开始努力回想,
“我记得是上个月月底吧。”答道,“就是,正好是第二具尸体被发现后的事。”
“原来如此,那也很久了。”兜感叹道。
裴景心里也寻思,的确已经很久了。第二名被害者葛明的尸体,是在发现第一名被害者刘参的尸体两天后的二月二十四。
那也就是说,在那之后,右金吾卫那帮佽飞就怂恿上司,在原本不是自己地盘的左街也建立了据点,也就是物色了这个赌场。
但是,这似乎就表示,——
“似乎在那个时候,那帮人就已经知道还会有新的尸体出现。”
兜抢先一步说出了疑惑。接着,
“可能是吧。”张吉一下就承认了,“还有就是你也知道,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获得了在左街查案的特权,同样也是上头的意思。不管哪个决定,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不像是上头的作风。”
兜一脸不快地端起自己的酒杯,
“应该是有人在背后牵线搭桥吧。”
低声询问道。
“应该吧。”张吉这次也承认得很干脆。也许是那坛郎官清十分奏效,他的回答没有一点犹豫和迟疑。
“——当然,我们下面的人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一切的一切,都是上面的人决定的,而且是相当上面的……”
裴景一听此话,不由地想到了中书侍郎。
张吉又含了一口酒,
“……就算死了个官员,但上头直接插手这种可怕的案子也是很奇怪的。”说道,“……而如果这案子和右金吾卫有什么渊源,那恐怕背后确实有什么复杂的内情。更何况还有崔家公子那件莫名其妙的事。”
“啊?”裴景大声问道,“阿静他怎么了?”
“阿静?”张吉反而诧异地盯着裴景。
“阿静就是崔家少爷。”兜立刻解释道。
“哦……”张吉点头道,“昨天刚得到的消息,崔家公子——”
这时,兜故意干咳了一下,打断了张吉的话。张吉和裴景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兜,
“裴老师,关于崔少爷,有一件事还没告诉您——”
兜一脸歉意地说道。
裴景点了点头。来这里路上提到的“关于崔静至少知道一件事”,如今终于要对自己坦白了。
再回头看了看张吉,发现对方一脸“怎么?你还不知道吗?”的表情。
兜喝了一口酒,深深叹出一口气,
“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他开口道,“上面突然给右金吾卫下达了一条命令。令人震惊的是,这条命令居然还和崔少爷有关。”
裴景虽然点头示意,但这个铺垫明显就不是什么好消息。
“您听清楚了裴老师,”兜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崔少爷他现在正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特殊的任务?是千牛卫那边吗?”
裴景说完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这个话。接着自己就展开了一系列推理,但被磨勒轻松驳回。
“不是。”
兜非常严肃地摇着头。
“并不是千牛卫的任务。委托人就是中书侍郎。——如果要描述一下崔少爷的身份,那他现在就是中书侍郎大人麾下的密探。”
“什么?”裴景一下子无法理解这句话,“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只见兜一脸困惑地捋着胡须,似乎在说“我怎么可能和您开玩笑”。
“可惜不是玩笑啊。”张吉爽朗地说,“昨天,从上面突然来了一条密令,说崔家公子目前正奉中书侍郎的命令在调查案子,让我们千万别阻挠他。——不过,对我们来说,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崔家公子。”
“等下等下等下,到底怎么一回事?”裴景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个,密探是怎么回事?查案是查杀人案吗?你们刚才不是说,有查案特权的是右金吾卫吗?”
“啊,不是这么回事。”兜冷静地劝慰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崔少爷正在调查的,是其他的案子。”
“其他的案子?”
“没错。”兜的目光嗖的一下看向了张吉,“而我们今天,就是来听他说,到底是什么案子的。”
裴景惊奇地望向张吉。
张吉被两人这么盯着不免有些害羞,只能嘿嘿嘿地笑着喝酒。
“这酒也是为了这件事而买的。”
见兜再次强调,张吉只得放弃抵抗,嘀咕着知道了,
“——只是,这位进士先生看样子似乎完全不知道,所以我必须从头开始讲。在此之前,我要去拿点下酒菜来。”
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注视着张吉离开的背影,兜开始往裴景的空酒杯里倒酒,
“此事,说来话长。”
他说道。
三
张吉手里拿着皮革袋,还有双陆棋盘,迈着迟缓的脚步回来了。
他先将线条鲜明的榧木棋盘推到兜的面前,接着把手伸到皮革袋里,抓出一把不知是什么肉的肉脯,就这样堆在棋盘上。看样子,这块双陆棋盘既是桌子,又是盘子。
张吉抓了一块肉脯,用手势示意二人随便吃。裴景也不客气地开始吃,他感觉自己该补充盐分了。
兜也随意抓起肉脯塞进了嘴里,但由于太咸他皱起了眉头,然后便开始大口喝酒。这个男人基本上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不会露出难吃的表情。
与此相反,张吉则是在一旁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仰头喝着酒,发出阵阵满足的声音。
“——那么,要我从哪里开始讲呢?”
兜听后,
“就从赕伐开始讲。”
立即严肃地说道。
“赕伐?”完全没听过这个词。
张吉说了句“这样啊”,便对着裴景,
“赕伐是中书侍郎想出来的,一种做生意的方法。”
他用一副一本正经的口吻开始了说明。
“你应该也知道吧,中书侍郎是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家伙。”
裴景点了点头。
关于中书侍郎元载在金钱方面的丑闻,在长安城可是妇孺皆知。受贿贪污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他还通过几个儿子和御用商人横征暴敛,聚集了大量的财富。
“中书侍郎想出来的恶趣味游戏,其中有一个就叫赕伐——”
裴景听完赕伐是哪两个字,心想亏这个中书侍郎想得出这么难的字。
赕指的是番邦蛮夷的百姓,为了赎罪上贡的财物。伐是凭蛮力掠夺的意思。
“中书侍郎是个喜欢收集奇珍异宝的收藏家。只要是来自西域的宝物,他统统都要收入囊中。”
唐代流行西域热——同时也是一个波斯文化盛行的时代。唐玄宗痴迷于西域文化,也为当代文化的方向奠定了基础。手中端着盛满葡萄酒的琉璃杯,耳中品鉴着安国乐和康国乐这类西域音乐,一边还欣赏着名为胡姬的西域舞姬曼妙的舞姿。在当时,这可是最顶级的风雅。这股风潮也由上而下,影响到了百姓的生活。衣襟折起的上衣,长下摆的外套,胡帽,胡屐,此类波斯风情的服饰在当时的长安城内已然超出了流行的范畴,逐渐演变成了常规服饰。
中书侍郎也是被西域文化深深吸引的一人。
“不过,虽然都叫来自西域的宝物,但有些是跨越西部沙漠来的,有些是从南海来的舶来品。但是,只要进了大唐,这些东西都会不约而同往长安汇集。而且,不管是什么种类的商品,经手的行当和商人也都是固定的吧。”
裴景点头同意。不单单是贵重物品,在唐朝,所有商品的流通都会受到严格的管理。
例如玉石这种产自西域的舶来品,在玉门关接受检查后,就会由官衙出手购入。其中最上等的一等原石就会被送到少府监进行产品加工,最终都会收归国库,无一例外。而只有被判定为无法进入国库的二等以下原石,才会流入市场。
商品在市场上的流通也被严格地管理。还是以玉石为例,它的一手流通几乎都被珠宝行这样的国家认证协会所垄断,而它的价格也被名叫市署的机构所控制。
“上等货都被上面垄断,就算是次等货,也只能去珠宝行买。虽然可能是废话,但在中书侍郎这种独揽大权的人面前,也只能忍耐。”
张吉咕唧咕唧地嚼着肉脯,用粗鲁的语气说道。
“——而中书侍郎想出来的东西,就是赕伐。”
他说完,又含了一口酒。
“虽然听着很难,但做起来却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在第一时间就把千里迢迢来到京师的胡商控制起来,直接买断他们的商品。当然了,实际和胡商进行交易的是中书侍郎的御用商人,他自己是不会直接出手的。”
“直接跳过珠宝行吗?”
“没错。由于不通过协会和平准署,中书侍郎就可以有更多机会买到之前见不到的珍品。而对胡商来说,这样反而能卖出高价。”
听到这里,所谓的赕伐只是直销——跳过协会这样中间商,虽然可能违法,但和元载平时的受贿贪污相比,可以说是大巫见小巫了。
最重要的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种行为称作“赕伐”。
这时,一旁的兜开口补充道。
“被跳过的不仅仅是京师的珠宝商。始于玉门关,从沙洲(敦煌)到京师,整条绵绵千里的河西贸易线路都被省略了。而长久以来,这条线路上有许多人都以此为生,中书侍郎等于是站到了这些人的对立面。”
“原来是这样……”
河西走廊连接东西方贸易的历史,同时也是围绕着个中利益,纷争不断的历史。在跨越千年的岁月里,有无数人寄生在这条线路的各个路段谋取利益。而这个新玩家,不仅无视现有的流通规则,而且称其为赕伐,他们不可能会允许他的加入。对他们而言,任何一点改变都会直接损害自己的利益。
兜接着说,
“所以要想成功交易,关键就在于如何把那些胡商连同货物一起,直接运来京师。而这个方法,就只有一个。”
“我知道了,”裴景拍了一下膝盖,“就是上贡。”
上贡指的是地方官在收购每个地方的特产后,将其呈交给国库的制度。虽说是有偿,但这个收购是强制的,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贱卖,因此这项制度恶评如潮。
谁知兜听后说了句可惜,
“虽然方向不错,但如果是上贡,那窗口还是地方政府,无法将边境上的胡商直接引导到中央。现在要的是,不能给地方政府有机会插手胡商,也就是,——”
“朝贡使吗?”话说到这份上,谁都懂了。“让胡商乔装成蕃使吗?”
“没这么夸张。”张吉接过话,“所谓的朝贡只不过是为求方便。只要能用一张纸将胡商变成蕃使,剩下的就是鸿胪寺(外交部)管的了,到时候尽在中书侍郎的掌握。”
张吉说完就随意地将酒杯转了起来,顿时酒香四溢。然后他突然变得一脸严肃,说“我也是听人说的”,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
看样子,这里开始才是正题。
“假扮朝贡使的胡商,在路上享受着朝贡使的待遇,最后来到京师。”
张吉用夸大其词的口吻说道。
“前去迎接的,是为中书侍郎做事的御用商人。当然了,官文上写的是鸿胪寺的官员,实际上根本没有。他们在沣川河畔,稍微远离街道的建筑内做好迎接胡商的准备。”
“沣川?为什么要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裴景不禁问道。沣川是长安城西郊的一条河流,是关中八水之一。那片河畔是田园扩张后较为恬静的一块地方。
“那当然是因为,那里好像有中书侍郎的别院。”张吉回答,“——总之就是他们要挑没什么人的地方,就选中了那里。难道要在都亭驿迎接冒牌朝贡使吗?……交易好像也是在那里完成的。”
“在河畔?”
“反正两边都是冒牌货。”兜在一旁插嘴,“总不能在礼宾院交换名片吧。双方都很心虚,不如说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河畔做交易最适合不过。”
“啊?”
裴景吃惊得嘴又合不上了。
即便是乔装,臣子谋夺朝贡使的贡品就相当于窃取皇上的财物。堂堂中书侍郎居然要染指这样的滔天大罪,不免有些觉得可怜。
在这层意义上,赕伐这个词简直妙哉。胡商的货物勉勉强强可以算是番邦使节进贡的财物“赕”,而中书侍郎做的就是夺取它,也就是“伐”。虽然不清楚是谁想出这个词的,但讽刺意味十足。
“就像我说的,这个东西实质上就是黑市交易,上不了台面。对中书侍郎来说也就是一箱子罪里的一条,根本没放在心上。”
张吉晃着酒杯继续说,
“所以才会遭报应。今年正月的时候,也数不清是第几次赕伐了。他们在交易过程中遇到了强盗,不但所有财物被抢走,而且在场的人几乎都被灭了口——”
四
那天是春意正浓的正月二十三。
这里是长安西郊,沣川东岸——沿着荒废的田间小道,穿过丛林就是一大片荒野。这里虽然也属于中书侍郎别院的一部分,但长时间没有人耕种,是一块被废弃的土地。这块私有地被一片低矮的丛林所包围,四周人烟稀少,是进行黑市交易绝佳的场所。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这里也正在进行赕伐的交易。
为中书侍郎做事的御用商人,原本是要装扮成外交官的,但这个商人明显没有这个打算。他浑身上下都是一副西市商人的打扮,正在一间小屋内准备和胡商做交易。
另一边,从沙漠远道而来的胡商则还没适应黑市交易的氛围,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也因此几乎不开口说话。
灰色的云低垂着,天空被蒙上一层阴翳。河岸上寒风刺骨,站在小屋外守卫的士兵全都冻得瑟瑟瑟发抖。
“守卫的士兵?”
“中书侍郎手底下的守卫。”兜回答了裴景的问题。“雇他们来护送御用商人的财物,还有给胡商带路。”
“是禁军士兵吗?”
元载除了是中书侍郎外,还身兼行军司马一职,手握着朝廷军的总指挥权。换句话说,他可以像自己手脚一样调动禁军士兵。
兜点了点头,
“担任这次护卫工作的,是右金吾卫的佽飞。”
回答道。
“右金吾卫……”
右金吾卫竟然出现在这个地方,那看来这件事确实错综复杂。
按张吉所说,右金吾卫此行不是因为公务,而是被御用商人所雇。
人数总共是十八人。
“十八人真够多的。为了保护区区一个商人,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吧。”
见裴景这么说,张吉急忙摇着头说不是不是。
“他们要保护的不是商人,而是宝物。”
兜接过话补充道,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中书侍郎参与的交易,这笔生意自然不会小。胡商那边毕竟也是假扮成朝贡使的,他们带来的玉石包括琉璃、玻璃、玛瑙、水晶、瑟瑟、玑琲等。种类琳琅满目,在马车上堆积成山。右金吾卫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将这些珠宝安全地护送到京城。”
“所以才配了十八人是吧。”
“还有一点。既然要收购这么大批量的宝物,那自然就要准备等价的东西。而且黑市交易,必须当场钱货两清,这个等价的东西自然就是现金。右金吾卫那帮人的任务,也包括将这些现金护送到交易现场。”
“具体是多少钱?”
“当时护送的是三百斤黄金。”
回答的是张吉。裴景听后,手一松酒杯就滑了下去。
“三,三百斤?”他慌乱地擦了擦泼洒出来的酒,“三百斤,那不就是三担(约一百八十公斤)吗?而且还是黄金。”
“听说是的。”张吉若无其事地承认道。
“这就是在赕伐交易中,利好胡商的地方了。中书侍郎支付的,既不是书帖(支票)也不是铜钱绢帛,而是直接用黄金结算。这对路途遥远的胡商来说,是得天独厚的优势。省去了外汇交换和转卖的麻烦,最关键的是,黄金的价值不会受到时期、场所和人的影响。只要不觉得占地方,就不用担心贬值,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话虽如此,但三百斤黄金是不是也太……”
在裴景看来,这是笔天文数字。
相传,名将高仙芝从西域石国(塔什干)带回的战利品——也就是赕——用了七头骆驼才把黄金驮回来。三百斤如果只是一次的交易额,中书侍郎的赕伐规模足以匹敌高仙芝的战利品。
反过来说,面对如此诱人的条件,即便是赕伐这种违法的勾当,对方也很难不答应。
“当天,小屋里也在秘密进行着交易。本应双方达成协议后,西域的宝物和黄金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然而”
张吉在引人联想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然而?”裴景不由地重复了一遍,催促他。
只见张吉用严峻的表情说了一句,
“他们中了埋伏。”
一阵酒味扑鼻而来。
裴景皱着眉问,
“埋伏?是强盗吗?”
“不知道,毕竟没有几个活口。”
张吉说完,大口咬了手中的肉脯。
“死了?那近二十人的佽飞怎么样了?……难道他们跑了?”
“不,都被杀了。中书侍郎的御用商人,前来交易的胡商,双方的车夫,一个不留。那群佽飞也大部分都被杀了。”
“一个不留……”
这已经不能叫强盗了,应该叫屠杀。
“这也太胆大包天了。”裴景一手拿着酒杯嘟囔着,“这帮人偏偏杀的是堂堂中书侍郎手下的人。而且连金吾卫的佽飞他们也敢灭口,真是一帮猖狂的强盗……”
此时浮现在裴景脑中的,是十八个佽飞被强盗团伙重重包围的画面,就像是一幅对战图。
“听说只有三人。”
张吉蹦出这几个字,继续饮酒。
裴景花了不少时间才发应过来,他说的是强盗的人数。
“啊,三人?”
脑中的对战图瞬间消散,他无法想象三名匪徒如何将十八名佽飞包围。区区三人,连包围这个动作也做不到。
“你没开玩笑吧?”兜询问道。看起来连他也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吗?”张吉喝了口酒,讥笑了一声,
“也罢,这件事确实不光彩。”
“到底怎么回事?”兜的态度更加强硬,质问道。
“字面意思。袭击他们的强盗,总共只有三人。”
张吉的语气非常敷衍。兜则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说区区三名贼人,屠杀了十八个佽飞吗?”
“加上双方的商人和车夫,总共死了近三十人。”
“不可能。”
看样子,兜是真的大为震惊。
渐渐微醺的裴景则是摇了摇头。三名盗贼,包括佽飞在内屠杀了近三十人是什么样的光景。——裴景完全想象不出当时的画面。说到底,区区三名袭击者,真的可以称为强盗吗?
“话说,黄金和胡商的宝物呢?”
裴景突然想起来,询问道。
张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摇着头。
“被抢了个干干净净?”
既然目标是财物,那称为强盗应该不会有错。
就在此时,裴景心中猛然出现一个疑问。
“话说回来,不是都被灭口了吗?怎么还会知道强盗只有三人?”
“对了——”兜缓缓抬头,“——刚才我听着你的话就感觉有个地方很刺耳,什么‘没有几个活口’,‘大部分都被杀了’……”
他冷静地放稳酒杯,用他那对三白眼不悦地盯着张吉,
“——难道有人死里逃生?”
用低沉的声音质问道。
“脑子转得真快。”
张吉握着酒杯微微一笑。
“你说得没错,佽飞中有一个生还者。他丢下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人和物,一个人溜之大吉了。”
“真是厚颜无耻。”
兜不留情面地唾骂了一句。而张吉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对,我们的脸都被他丢尽了。所以右金吾卫那帮家伙到现在还不让他露面。”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兜问道,“不就会在隔壁吧?”
“怎么可能?”张吉急忙制止了想要去隔壁赌场一探究竟的兜,“等一下,又要吵起来的别去。——而且,你就算问他也没用。”
“为什么?”兜重新坐好,“就因为是你们的丑闻所以要包庇他吗?”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主要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今天没当班,在家里?”
除非常时期外,金吾卫的工作时间基本上是以一个月为单位,六班倒。也就是说,半年内有五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岗。原本是五班倒,但玄宗时期改为了六班倒。
“不是不是。”兜摆着手,“那家伙已经被右金吾卫开除了。”
“开除?”
“是啊,就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可能是看着同伴死在眼前,受不了刺激疯了吧。听说每天都重复着疯言疯语,激怒了上司,最后就被逐出了右金吾卫。”
“够可怜的。”
“是蛮可怜的,”张吉愉悦地笑着,“虽然人不错,但做事太不牢靠。”
“听这副口气——”兜灵机一动问道,“你似乎知道他在哪儿啊。”
“算是吧。”张吉毫不掩饰,“只是,你去的话我怕事情又变得棘手。那家伙本来心眼就小,再加上现在被开除了,估计已经自暴自弃了。”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兜装作没听见。
只见张吉轻轻挠了几下头,万般无奈地回答道。
“姓田,单名五,字是这个。”他在空中写着字,“他身材很魁梧,但性格却相反,气量很小,你可别太欺负他。”
他的性格和你绝对合不来,张吉又加了一句。
听此,兜顿时止不住笑,
“你还真是贴心啊。不过你放心,我也只是问一问想知道的。而且这个田五,是这次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吧?假如崔少爷真的在调查赕伐案,大概率也会找上田五,那我就必须先一步接触他。”
听到这话,裴景不由地叫出声。
对了,还有崔静。——听张吉讲了这么多不明所以的话,差点被他把话题糊弄过去了。但对裴景来说,这次来的目的始终是崔静。
“原来如此,也是这个道理。”张吉装模作样地点着头,“知道田五在哪里的没有几个人,崔公子也是时候找上门了。”
“没错,要是被崔少爷先下手为强就划不来了。”
没等兜一本正经地说完,裴景突然在一旁说道。
“不对等下。阿静真的被卷进这么莫名其妙的案子里了吗?”
“不是被卷进来,而是被委托调查案子。”兜冷静地纠正了这个说法,“而且准确来说,是金吾卫接到了这份密令,实际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我听说崔府也接到了这样的通知,昨天千牛卫去崔府说明情况了。”
“是吗?那……”
裴景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虽然他还是很在意,在长子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崔府却可以如此冷静,但没想到背后有这样的内情。
听说崔静的父亲,也就是崔尚书与中书侍郎交情颇深。保不齐事先已经征得崔尚书的同意了。只是,即便如此。——
“为什么是阿静?”
这一点,始终不明白。
“这个案子,交给实际有人牺牲的右金吾卫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让没有半点关系的阿静去干类似侦探的事?”
听完裴景的问题,兜和张吉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交叉着胳膊,
开口回答的是张吉。
“说实话,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只是,我刚才也说了,接到别妨碍崔公子命令的只有右金吾卫。我们左金吾卫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想必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原来如此,是要堵上右金吾卫那帮人的嘴吗?”
见兜已经明白大概,
“大概是吧。”张吉答道。
裴景又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了,急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今天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看着裴景无所适从的模样,
“我的确没说清楚,对不起。”兜坦诚地道了歉,“其实,今天请裴老师来这里听了这么多关于赕伐和抢劫案的事,是有原因的——”
“不是因为牵涉到阿静吗?”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右金吾卫似乎认为这一连串的命案和赕伐抢劫案之间,存在某种深层次的关联。”
“不是似乎,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张吉盯着隔壁的赌场说道。
“他们认为赕伐那天抢走宝物的人,就是现在到处杀人的人。对右金吾卫那帮人来说,那些强盗是杀害自己同伴的死敌,再加上宝物也被抢走了。”
“所以他们才这么上心……”
裴景转头看向隔壁赌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尽心,连不属于他们领地的东市也配备了这么多人手,可见其执念之深。
“——不过呢,赕伐案里最大的受害者中书侍郎,看起来对寻找凶手似乎不是那么上心。”
张吉继续说道。
“是吗?但他不是委托右金吾卫查案了吗?”
“那也是为了让右金吾卫那帮群情激动的家伙闭上嘴,只是无奈之举。……实际上也不允许那帮人过度揣测赕伐一事,对中书侍郎来说,这件事始终做贼心虚。”
“你是不是想说,所以中书侍郎才找来崔少爷暗中调查此案?”兜听到这里突然插话道,——“为了压制想彻查赕伐抢劫案的右金吾卫,于是找来了崔少爷。”
张吉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的。我已经另外安排人手调查了,你们别多管闲事,是这个意思吧。所以你要问为什么是崔公子,只要合适不管是谁都差不多吧。出身名门,又是千牛卫的将校,这太适合不过了。”
“那么阿静他……”
“现在估计在哪里当侦探呢吧。”
听到这里,裴景才稍稍安下心来。一个酒鬼没有任何依据的推理,此刻成了裴景的定心丸。
“说起来——”裴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右金吾卫的佽飞为什么会认为赕伐抢劫案和连环杀人案是同一伙人所为呢?”
张吉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听说过徐真君吗?”
询问道。
裴景寻思怎么又是他。也不知是不是心事被看穿了,张吉笑了起来,
“我明白你已经对这些东西腻了。但右金吾卫那帮人是真的相信这个叫徐真君的抢了三百斤黄金,现在又在城里大开杀戒,还把人的肚子剖开。”
“他们为什么这么觉得?”裴景问道,“难道有什么证据吗?”
张吉摇了摇头,
“应该没有什么证据吧。而且我也不觉得这个是他们想出来的,大概是上面有人暗示他们的吧。”
他说完,接着补了句不过呢,
“还是有说得通的地方的。正月的赕伐抢劫案中,中书侍郎不是有个御用商人被杀了吗?那人的名字叫孔迪——”
“什么?孔迪?”
“原来你知道啊。对了,就是三天前发现的那具尸体,孔达的弟弟……”
裴景目瞪口呆。何止是知道,自己要不是因为谎称凭吊孔迪去了孔宅,也不会发现孔达的尸体。而在赕伐的交易过程中被杀的御用商人,竟然就是孔迪。
“孔迪是裴老师以前的朋友。”兜故作正经地取笑道。
“是吗?”张吉很是意外,“以前是什么意思?”
裴景没有回答。
兜一脸正经地说“不过话说回来”,将话题拉了回去。
“你刚才说右金吾卫那帮人被上面暗示了,那你说说,上面的人要怎么胡扯,才能把罪名都安在徐真君头上?”
只见张吉含了口酒,说“他们的话才是胡扯”,
“他们说是妖术。”
回答道。
“啊?”
“所以说,他们说是妖术。”
张吉重复了一遍,他的脸因为喝酒已经通红。
“听我说吧。据说赕伐被抢那件案子,宝物全都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
“烟?”
“他们说那些宝物不是被车运走的,而是消失了。”
的确,如果只有三名强盗前来抢劫的话,要将三百斤黄金和大批西域财宝运走,那是相当得费时费力。
可即便如此——
“难道他们认为徐真君用妖术把东西变走了吗?”
兜再次确认道。
张吉将酒一饮而尽,顺口说了句“是啊”。
“啊,那么……”裴景问道,“那就是说,徐真君就在那三个强盗里吗?”
“不知道。”张吉答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听说那三个强盗用妖术,把护卫的佽飞全部斩杀了。”
“用妖术?”
“是妖刀。他们说三个强盗都拿着蕴藏妖气的武器。”
张吉一边说一边大口呼吸。不知道是觉得太过于荒谬而叹息,还是因为喝了酒单纯在吐酒气。
不过,此事越来越蹊跷了。先是可疑的道人,现在连妖术都来了。对上个月还在为了贡举熟读四书五经的裴景而言,这反差大得脑子来不及转。
兜也皱着眉,不停地摇头晃脑,但他也没有谩骂荒诞无稽。等张吉把话都讲完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
“——说起来,那些消失的财宝去哪里了?”
一脸严肃地问道。
只见张吉睁着醉意十足的眼睛,打了个响指。
“好像说,徐真君把用妖术抢来的黄金和财宝,藏在了人的肚子里。”
“……肚子里?”
“对,听说徐真君的法术里,有类似这个的。”
张吉的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手中的酒杯也不停地晃,酒也洒出来了一点。
“……所以他现在正在不停地剖开人的肚子。剖开后,把藏在里面的财宝拿出来。你们说是不是无稽之谈……”
他最后已经口齿不清。
兜和裴景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
绝不原谅二呆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完结)【民翻】昆仑奴 末章 (20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十章 丹房 (6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九章 小青鸟 (4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八章 庐山君 (22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七章 妖刀 (6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