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竞赛
年底将至也想写写工作总结了。过去的几年跌宕起伏,自己作为时代的一粒细砂好像也被卷入,微微扬起,重重跌下。 我们这辈建筑师好像毕业起就没赶上什么好时机,地产开发没赶上,乡建民宿没赶上,学校竞赛没赶上,网红装修没赶上,甚至生活上连房价腾飞都没赶上。就这么一路追着夕阳的余辉跑,成为了一个说起“喜欢建筑设计”,像暴露异食癖一样令人困惑鄙夷的中年人,莫名又过了考公的35岁,最后连转行都没赶上。
年底收拾收拾自己和业主施工队推拉掰扯好不容易落地的几个小项目,发现也不大被国内的专业媒体们看得上,虽然他们经常欢天喜地的发表些大师们的工地照片和效果图。想来想去还在关心建筑设计的,也只有互联网精神病角落豆瓣了。欢迎拍砖,专业批评从自我批评做起。
想写的竞赛是去年年初我们参加的江口沉银考古博物馆,发现这个竞赛的契机是我们合作的景观设计师张某,在痛骂了几年拖钱抠门的业主和没有底线的同行后,毅然决然决定转行。在综合考虑了自己喜欢的盗墓小说,真假古董市场,以及拍卖师薪资水平以后,她打算报考北大考古系。于是我们顺着她的备考发现了这个竞赛。
江口沉银这个遗址的故事说起来不复杂,就是张献忠土匪做惯了不会管理大企业,劫了一堆朱家子弟称王后狼烟四起,于是打算带着上百船的金银珠宝南下重新当山大王。但没想到在锦江汇入岷江的岔口,碰上了一路武试上来的小镇做题家杨展,船被击沉,金银散落。
江口河水湍急河道又宽,觊觎财宝的人虽多但大都有心无力。经年累月,这些河床里的财富就成了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在清代吸引了一批水性好的冒险家,在民国吸引了川军秘书长杨白鹿成立的锦江淘金公司,在现代吸引了81年出生的考古学家刘志岩。没想到刘志岩找到了。
于是从17年起,江口沉银的发掘提上了日程,江口沉银博物馆的设计建造也提上了日程,当然这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23年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天圆地方”取了“蜀世子印”为概念的大博物馆方案,和在天圆的水池边留下的一片三角形地块。这个地块就是我们的竞赛基地,为考古江口沉银设计一座小博物馆。
说是博物馆,其实展览的面积只有一千平,其余一千五百平做储藏,一千五百平给考古人员办公,一千平给考古人员住宿。就像国内的大部分竞赛一样,这四个面积指标就是任务书的全部了。


好在我们对博物馆也不是毫无经验,在瑞士的打工岁月里,我参与过最大的一个竞标就是巴塞尔自然历史博物馆。虽然瑞士的自然历史乏善可陈,本土动物追溯起来主要是阿尔卑斯山间的啮齿科,一些松鼠和田鼠的近亲。当然我不怀疑瑞士人发挥钞能力还是会让本地的小朋友看到恐龙化石、鲸鱼骨标本和熊猫标本的。当时一个重要的设计要求就是考虑一条能与仓储和研究人员工作空间产生互动的流线。这也是Schaulager以来对博物馆美术馆的一种反思,既除了展品外,了解幕后人员的工作,意识到藏品的存在,也是博物馆教育责任的一部分。
江口沉银考古博物馆在我们看来也是这一理念的延伸,毕竟对考古工作的展览已经放在了题面上。江口沉银的考古发掘方式确实也足够特殊,不同于一般陆地的探方挖掘,采用了国内首例围堰考古。利用岷江的枯水期筑堰,将围起来的区域里的水全部抽干,而文物就陷落在沟壑嶙峋的河床淤泥中。这样的模式下,声纳、无人机、数字探方等技术统统都要派上用场。博物馆前场的展览显然就要直观的说明这一流程。而后场的工作空间就要对这些现场搜集来的文物进行清理修缮归档,方便后续调阅研究。
将后场的工作和新发现的精彩文物尽快展示给公众的做法,临近的三星堆考古博物馆就在实践。去看基地的我和张某顺道以半玩半考察的态度观摩了一下,然而现场让我感到了深深的不适。博物馆的人流量太大了,没有距离的大落地玻璃,让考古人员变成了动物园的动物,甚至可以说在强调动物园人性化设计的今天,建筑师都会在空间上避免这种被观看者的完全暴露。所以回到我们的设计,怎么在看到后场的时候不打扰到后场,也是一项隐含的命题。
这里当然也找了不少案例,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专门做博物馆的美国事务所Samuel Anderson Architects。他们的博物馆的建筑室内设计都非常娴熟,平面和开窗上时有惊喜,脱离了干巴巴的实验室气息。给我启发最大的是休斯敦美术馆的Sarah Campbell Blaffer基金会保护中心,保护中心作为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高高置于街角。提醒所有人这个空间的存在,修复人员也获得了良好的工作环境。另一个案例是日本的宫崎县立西都原考古博物馆,他们选择在参观流线中以开窗的方式展示了一个转场空间。从使用频率上限制了游客的过度干扰。

而我们这简略的四条功能要求任务书里,还有一个更后场的后场,那就是考古人员的住宿。
也是至此我们才了解到,很多考古人员都要长期居住在考古遗址所在地,居住条件经常一言难尽。要是附近村落没有招待所,往往还要在村里租房。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再结合文物高价值的敏感性,和村民的相处也会成为一门功课。出于朴素的为使用者考虑的角度,我们希望这一功能区域能确保一定的隐私性,隔绝噪音干扰,最好有些家的归属感。
综合这些给自己增设的设计要求,我们提出了设计方案。
首先从体量上,分为化之。像瓦尔斯温泉浴场的拓扑变形,处理一种体量和体量间空间的关系。得益于比例变化,这些盒子间的空间更像缝隙,成为了公共展览或者后场的廊道。体量和缝隙的关系,也让我们在回应文化面貌的时候,能联想到河床的肌理,并将这种联想落实在了材质处理上,盒子的外立面是层纹般的粗糙石材,而缝隙的立面是水流般平滑反光的玻璃。




盒子本身的尺寸也成为设计的一部分,公共界面上体量高耸,挡住了后面那些需要私密的区域。背面采用退台,消解了公共建筑的体量,回到一个工作生活的场景。



楔形的地块也带来进深上的变化。于是在盒子和缝隙之间我们又留出了院落。游客可以透过院落看到后场,而这样的距离又让后场的工作人员能自在的行动。






住宿我们全部放到了二层,保证基本南向,并给每一户留出了一块小院。当然为了应对储藏室上放卧室的质询,我们对管井也进行了梳理。我希望技术服务于需求的基础上启发设计,毕竟这才是技术进步的意义。








项目介绍基本到此就不想细写了,东西就在那里。我从读者的角度,时常无法理解一些不被描述就无法感知的设计。自己都不理解的事就尽量克制。说说竞赛结果吧。参与的时候公示的信息只有一轮暗标。按前些年的市场发展趋势来看,这样又小又麻烦的项目,大设计院们是不大看得上的。我们以为有了捡漏的希望,暗标阶段也不出意外的得了第一。没想到话不说死总有余地,暗标过后又增设了明标阶段。前三名要去当地汇报,然后由领导专家们投票选择。就像在这个行业总会听到的入门故事一样,我们这组莫名其妙的外地人,毫不意外的得了第三。当然比起后面那些几百份作品卷生卷死的小竞赛,这个结果还算不错了,好歹拿到了一些经费。
眉山是苏东坡的故乡,我在这里的一个额外收获就是去吃了一家本地知名的苍蝇馆子,刚子烧菜王。他家的肘子声名在外但最好吃的一道菜是藿香鲫鱼。竞赛结束的两个月后我的淋巴部位突然肿了起来,每天疼痛难忍。忐忑的关掉了怎么为淋巴癌准备后事的搜索网站以后,我连续去了三家医院才解答了这个疑难杂症。原来是吃饭太仓促,一根鱼骨堵塞了我的颌下腺。
很奇怪,大家都觉得这根鱼骨一定来自汇报那天吃的刚子烧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