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敖《短期行为研究》:激动、附体与偷袭
克服电梯恐惧症,多乘电梯/少跳楼自杀,如果有人在电梯上用眼睛/打量你超过半分钟,就请给他给你算命或者揍死他 (王敖,《短期行为研究》3)
在卡罗尔的系统中爱丽丝的升降不是道德问题,况且书名叫《爱丽丝漫游奇境》不叫《爱丽丝地心历险》,所以在王敖那里没有电梯恐惧症。书名确实是卡罗尔改动过的,把原来的地下历险换掉了。德勒兹特别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哪个经典作家写过《地心历险》呢?但丁的地狱之旅也不是地心历险,他不是坠入地心的,他进入地狱是得到了事先的首肯和一路引领的。卡罗尔和但丁也都不是去地狱榨油的。因而当一个去地心历险的人说“我为什么不是你呢?”就会让别人感觉听错了。一个经历地心历险的人出现在王敖的《销魂记》中,“她”所在之处是一个豪华的火炉,“她”本人是炉火,烧着旁边的木柴,和榨油也差不多,这表明“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地狱,在地狱内部,通往哪里又有什么不同?但“她”是讲究升降的,几个隐喻下来,我们会发现,即便“她”升上去,在任何海拔上也都不同于在天堂,“她”的电梯能升到一个顶点才怪:“她”的气球装载的是地雷,“她”的天使途中对我发动了枪战、锁喉,“她”的法庭用烛光拷着我,“她”在“我”面前保持着来自地深处的冰之状态,这趾高气扬让“我”一下就逃跑了,返回时带来一个蛋糕——这蛋糕是什么?炼狱!“她”想要的不就是在法庭里逐级上升吗?这就是那著名的蛋糕之谜语,炼狱是最适合“她”的礼物。

接着,诗在倒数第二节提到,由于“我”美即力量,所以“我”从“她”的地盘上突围、升高,仿佛环地球遨游的卫星——指某层行星天;而下面,“花圃的芬芳,轻轻的托起大象”,这永远是“她”的地狱花香的目的,“她”的升降不是别的,在任何层面都是大象的田地,和“我”并无任何本质关系。“她”的升降甚至与但丁系统都不同,因而诗歌最后认为“她”是一个穿裙子的神,但没有发明任何新东西(除了“秘密的兰花指造出新的地球”),于是管“她”叫“会飞的芭比娃娃”。“她”用不着攀岩术,用不着推石,直接飞起,双膝不会打颤。王敖在自己的《攀岩术》一诗里却:
《两个皇帝与一只鹦鹉谈论大洪水》的开头也出现了食人仪式,“炙烤亡羊冒出的烟,把他们的天空/烧出了小丑的双眼”。这是一个在原始社会登高和逃逸的人,他能预知未来,他谈论的是他对历史进步主义的否定,“他们落后的媒体筑坝技术”;另一个皇帝则是当代的历史批判家,他用大洪水创世的眼光回顾了历史和真相的关系。所谓“孟浪”,作为形容词或者一种不良作风,是指和《秋颂》中那个水手似的一遍遍“上岸”,是古今两个国家的祭坛狂舞与飞蚁对各片土地的蚕食,这不是说的一个叫孟浪的人,而是为叫做这个名字的人审视他曾穿过的社会,后者与这个名字完全吻合。
必须止住晕眩:
《攀岩术》让我想起《我曾经爱过的螃蟹》。两首诗都有一个民族循山揽月的意味,月亮被视为理想,世代迁徙的螃蟹终于抵达,所以确切说是“曾经爱过我的螃蟹”。“我”在诗中也和一个水手有相似之处,应该是虚构的人物,但是不是水手呢?有可能是水手,也可能是被螃蟹赶上的月亮——从海中与某一批螃蟹一同升起。《攀岩术》中“一只铁锥般的蜥蜴”攀爬的岩石和《我曾经爱过的螃蟹》中的花岗脉都是通往月亮的途径,月亮才是最终的情人。它是一颗转速为零的星星,是对激动引发的晕眩的消除。
《短期行为研究》也可以说是《激动颂》,这种激动总是一个有着宣判权的权威写出了“我”,准确地辨认出了“我”,仿佛能够附体在“我”身上说话,这就不再是短期的,根本上来说这可能是一种怨恨的疾病,和“上帝”的历史一样长,每天都会和“我”在“梦里”交战:
“激动”不是为了达到共识,而是为了偷袭:
看起来“激动”和“休养”是对立的两级,但它们在性质上并不能相互转化。“我把你的肺放在果盘里休养”和《观音》中的“我也看到无数双眼睛,是地球上最美的水果”是同一种相当异端的表达,作者对其进行转化的是所谓的出神的窥视,这种窥视将作为伪善的道德被击回。这就是为什么在伪君子那里有一种关于地心历险的恐怖投射,这是激动、附体与偷袭的历险。
“激动”既是一种基于窥视的临时反应、条件反射,也是一种读者现象,他们能够接纳的就带走,带不走的被视为鸡毛蒜皮,只有这些能触发他们,像是地球上无数盲人的目光被激活。但正如《短期行为研究》这首诗,它里面不会有一点鸡毛蒜皮,它显示了对诗歌所怀抱的胸襟大于现实。“休养”一词可以牵引出一个庞大的诗学构想,或者一首接近斯拉夫的浪漫主义的诗,它是指一个铁的摇篮,是一个重生的地方,在这里,现实的行政令、城堡的公文、机构的钢印、加班签署文件和分发身份证明的办公室,都只像隔壁崩溃的空间站在旋风中长久轰鸣。如果它们是诗歌之家的一员,它们就不会在诗歌提供的休养中把自己的肺片爆碎,用无数地心的镜子和眼睛填充它的房间,“打量你超过半分钟”,也就是主动发起进攻——他即将附在你身上一般,用你的语气给你算命。地心历险从来不是迷失,而是同化计划的挫败和不顺利。
于是机构的无意义、官僚系统的臃肿,所有这些都被视为劳动改造,如果它是疯人院,那么即便它在彻夜的轰鸣之后暂停再轰鸣,像有废弃的轮胎从高处滚落,撞击朽坏的铁架,但这只是一个结束的标记,它不是一个让语言成为可能的地方:
诗歌已经比人们所能问的问题的答案提供了更多,而且已经是默片电影般的呈现,它不缺乏什么,为了理解它所说的,你完全可以回放。阅读和阐释的操作需要想的是一个诗歌的构想——我认为这是即兴的内涵,而不是要拿准人是怎么想的。济慈在写给本杰明·贝莱的信中曾就《希腊古瓮颂》说过:
拿不准人是怎么想的,如果这对写作者而言是关键的触发,那么这往往是两个冻住的杯子的碰撞。然而当你构想,比如是在上海的一个标杆家庭里,那么这就不是事实——诗歌的构想扰乱着四周,“三米以内”是受冲击和隔断最厉害的,合法的地方变成诉讼最多的地方,就像《和谐颂》里:
一个诗歌的构想,当然是忘我的,只有这才是它面对大写的系统时的竞争力,面对劳动美德的恶性循环时的竞争力,尽管后者仍会追着:
空间站会再次让你表明你的忠诚,在再一次的动乱和绝对的菩萨心肠的情怀中,它打倒了可怜鬼,又为可怜鬼出气——通过历代宫女可怜鬼的战队的火箭筒,她们的火箭筒,于是,射出了裸体的激动。毫不相关却假装被辜负,这是多么疯狂的战斗,但它的攻击名义随着自己的武断反复切换,当一首诗和弱势群体站在一起,它会攻击它的渺小:
弗洛伊德对诗歌的问询和反抗不会终结;但“我”是在语言的居所,是在生命力流动最旺盛的时期,是一种健康的清澈:摇篮之家是静谧的,喜爱的特征是婴儿的身体感觉,无伤无痛的感觉,一个婴儿的自我只与诗歌的胸襟统一,他在咿呀学语一门只为公道说话的语言,就仿佛比起机构的盖章,诗歌和它的世界的钢印盖着使语言成为可能的孩子的父母——是终极的公道。这可以引申为济慈一类诗人的作品有一个巨人的形象,而不是辽阔幅员的形象, 因为没有什么度量可言,只有空间中的一个存在和它旁边的不存在。诗歌成为巨人,或者说围绕铁的摇篮而组织成“神圣家族”,那么世界在它旁边就是一个微型的物品,既然是旁边就不分上下左右。王敖在《观音》里同时涉及了这个巨人和它的微型玩具(菩萨):
王敖认为那“旁边”是一筐衣服,或者如果它凝视,它的眼睛就是“地球上最美的水果”。王敖将这种凝视和“牛眼睛的赫拉”(代表母性崇拜,如同地母菩萨)联系起来。因而观音、菩萨或者说冰箱般冰冷的佛像是这样一种三位一体:牛-牛眼睛-窥视者雏菊。在《观音》中菩萨仿佛宙斯作的木偶(在“我”手中成为玩具),而宙斯又不过是一头牛,而“我”可能骑在牛背上,也可能穿着牛皮靴在踢它的屁股。看来,诗歌集界“诸神”也并不和谐,他们低俗的人生理想还没有资格来谈道德。
理想是,你必须先于一切付出你的理想——但它不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和陪酒。理想的读者因而是无政府,它的到来一定要先于它的推翻,那种创造完成之后的休憩,婴儿般的学语——比人和上帝都更优越的状态,使语言成为可能的状态,是敲定你“存在的权杖”。
读者应该感到惊喜,《短期行为研究》是极少数那种能让一条街的哭喊安静下来的诗,一首捍卫内部的“神圣家族”的诗,反对人的激动把它的未来“弄坏”。真相永远是不足以浮出的,尤其在癌细胞激增的语言环境中,在系统语言的激增中,然而当“激动”的动反衬着一个诗歌构想的静,它的“新发现”会终于让它认识自己,它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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