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佛得救记 - 尤瑟纳尔 (Comment Wang-Fô fut sauvé, Marguerite Yourcenar) | 译
注:翻译完后对照林青的译本做了少数改动。
老画家王佛和弟子凌在汉朝的国土沿着大道漂泊。
他们行进缓慢,因为王佛夜晚会望着星星沉思,白天会停下脚步观察蜻蜓。他们轻装出行,因为王佛喜爱事物的形象,而不是事物本身;在他眼里,除了画笔、墨罐、墨汁、绢布、宣纸之外,其余事物一概不值得占有。他们身贫如洗,因为王佛情愿拿自己的画去换一小碗粥,却轻视钱财。弟子凌背着装满了画稿的行囊,恭恭敬敬地驼着背,仿佛背负着苍穹,因为在凌眼里,这行囊里装满了积雪的群山、春日的河流、夏夜的月貌。
照凌的出身来看,似乎很难想象他会和一位老人东奔西走,陪老人追逐晨景、捕获暮色。凌的父亲做黄金买卖;母亲是玉商独出的千金,商人把财产留给了她,但恨她不是男儿。凌在豪宅里长大,富家子弟,钱财多到从未仰仗运气。精致周到的生活把他养得胆小娇贵:他害怕昆虫、雷声,也害怕死者的面孔。十五岁那年,父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给他找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妻子。一想到自己给儿子带来了幸福,父亲就感到欣慰,他自己已经够老了,老到夜晚只能用来睡觉。凌的妻子像芦苇一样柔弱,像牛奶一样娇嫩,像唾液一样甜美,像眼泪一样咸涩。婚后,凌的父母非常识趣,双双撒手人寰,将朱漆大宅留给了儿子,陪伴他的,是总是露出微笑的娇妻和一棵梅树,梅树每逢春天都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朵。凌深爱着这位纯真的女人,就像爱一面永不褪色的镜子,就像爱一块永远守护自己的护身符。他迎合潮流,常去茶馆走动;为卖艺者和舞妓喝彩,但不逾矩。
一天晚上,他去了一家小酒馆,桌旁坐着王佛。老人之所以来这里喝酒,是为了将醉汉画得更传神;他的头歪向一边,似乎在丈量手与杯子之间的距离。米酒下肚,艺术家不再像平时一样沉默寡言,话多了起来。那天晚上,王佛絮絮叨叨,仿佛沉默是一堵墙,而语言是用来涂抹这堵墙的颜料。多亏了老人,凌懂得欣赏饮酒者被热酒氤氲的雾气模糊的脸庞,肉块被火舌不均匀地舔舐后呈现出的褐色光彩,像褪色的花瓣精巧点缀在桌布上的粉红色酒渍。一阵狂风挣破窗纸;大雨倾盆而入。王佛俯身让凌欣赏闪电那苍白的条纹,凌惊叹不已,不再害怕暴风雨。
凌替老画家付了酒钱:王佛身无分文,又没地方住,于是凌谦恭有礼地邀他来自己家留宿。 两人一起走着;凌提着灯笼;灯光映在水洼上,像异动的火苗。凌一直以为自己家里的墙壁是朱红色的,但那天晚上,凌讶然得知墙壁原来是橘子快要腐烂时的颜色。进了院子,王佛注意到一株灌木姿态婀娜(在此之前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把它比作正在晾干头发的少妇。进了走廊,他着迷似的看着一只蚂蚁沿墙缝踟蹰爬行,凌对这种生物的恐惧感随之消失了。于是,凌意识到王佛刚刚让自己的心灵焕发了新生,让他获得了新的感知,便恭恭敬敬地把老人安置在父母离世的卧室里。
多年来,王佛一直渴望画一幅古代公主在柳树下弹琵琶的画。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虚幻到成为这幅画描摹的对象,但凌可以,因为他不是女人。后来,王佛谈到要画一幅年轻王子在高大的雪松下拉弓射箭的画。在世没有哪个年轻男子能虚幻到供他描摹,凌就让妻子在花园的梅树下摆好姿势让王佛作画。后来,王佛又把她画成仙女的样子,置身在暮云之间,年轻妇人哭了,因为这是死亡的预兆。自从凌更喜欢王佛为她画的肖像而非她本人后,她的容颜就枯萎了,就像一朵花,在热风中、在夏雨中凋谢了。一天早晨,他们发现她用围巾吊死在粉色梅树上:围巾尾梢与她的秀发交错盘绕,在空中飘摇;她看起来比平时更苗条,宛如往日诗人描绘的美人一样纯洁。王佛最后一次为她作画,因为他喜欢死者的面孔显现的绿色。弟子凌仔细研磨颜料,这项任务需要他全神贯注,他甚至于忘记了流泪。
为了给师父买一罐罐西域紫墨,凌先后变卖了家奴、玉器和泉水里的鱼。宅子里空无一物后,他们就此离去。凌关上了身后的门,一扇通往过去的门。王佛厌倦了这座城镇,他无法再从当地人的面孔中发现新的丑陋或美丽,于是师徒二人一起沿着汉朝大道漂泊。
他们人还未到,名声就已在乡间远扬,传到了坚固城堡的门槛上,传到了寺庙的门廊下——黄昏时分,心神不安的香客就在寺庙里藏身。相传王佛有一种神力:只要最后为自己所绘生灵的眼睛添上一抹色彩,就能赋予其生命。农民央他画看门狗,公侯想要士兵的画像。道士和尚尊崇王佛,待他宛如智者;平民百姓惧怕王佛,仿佛他是巫师。这些莫衷一是的看法让王佛很高兴,因为他得以研究身边那些感激、恐惧、崇敬的表情。
凌乞讨食物,照顾师父睡觉,趁师父心醉神迷时为他按摩双脚。黎明时分,当老人还在睡梦中时,他会穿过芦苇丛,寻找隐蔽的风景。傍晚,当师父心灰意冷,把画笔往地上一掷时,他就会过去捡起来。当王佛忧伤地感叹自己年事已高时,凌会微微一笑,指向一棵古橡树,让王佛看那粗壮的树干;当王佛兴高采烈地打趣时,凌会一脸谦卑,似乎在认真倾听。
一天,夕阳西下,他们来到皇城郊外,凌为王佛找了家客栈住宿。老人裹着破布,凌躺在他身旁给他取暖——当时尚是初春时节,泥地还结着冰。破晓时分,客栈的廊道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听到旅店老板胆怯地低语着,还听到有人粗暴地发出喝令。凌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前一天他偷了块米糕给师父吃。这些人想必是来抓他的,可是明天谁来扶王佛涉水过河呢?
一队士兵提着灯笼走了进来。火焰透过灯笼彩纸,在他们的皮头盔上映出红色蓝色的光芒。弓弦在他们肩上晃动,当中最凶恶的几个人突然无缘无故怒吼起来。他们用力扼住王佛的后颈,王佛却不禁注意到,他们的袖子和外套的颜色很不协调。
在弟子的搀扶下,王佛跟着士兵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一路上磕磕绊绊。路人围在旁边,奚落这两个罪犯,不用说,他们肯定是被抓去砍头呢。无论王佛问什么,士兵都只是露出狰狞的神情。他的双手被捆绑住了,疼痛难忍,凌绝望地笑着望向师父,这是他更温柔的哭法。
他们来到皇宫门口,在明媚的日光下,紫罗兰色的宫墙格外醒目,犹如一片暮色。士兵押着王佛穿过无数方形的、环形的殿堂,殿堂的式样象征着四季、方位、男女、长寿、皇权。殿堂的门会旋转,同时响起一个音符。假若从东到西穿过宫殿,就能听到所有的音阶。这一切,共同赋予这里超越尘世的恢弘势力和微妙氛围,令人感到在这里,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命令,都必然像祖先的箴言一样,无法违拗,令人生畏。最终抵达时,空气变得稀薄;寂静变得极深,深得连受刑的人都不敢喊叫。一名太监掀开帘子;士兵像女人一样战战兢兢,一行人走进天子高坐其上的殿堂。
这座殿堂没有墙壁,由粗大的蓝色石柱支撑。在大理石柱子的另一侧,有一片繁茂的花园,花丛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从大洋彼岸舶来的稀有品种。但这些花都没有香味,以免香气打扰天子冥思。天子要在寂静中沐浴自己的思想,为此,园墙内不许有鸟,就连蜜蜂也赶出了墙外。一堵巨墙将花园与外界隔开,这样一来,吹过丧命之犬、吹过战场尸体的风,绝不会碰到皇帝的衣袖。
天子端坐在玉座上,虽然不到二十岁,双手却像老人一样布满皱纹。穿的袍子有些地方是蓝色的,象征着冬季;有些地方是绿色的,让人联想到春天。他的脸庞秀美,只是面无表情,就像一面镶得太高的镜子,只映出星辰和冷漠的天空。他右边站着专司百乐的大臣,左边立着专管正刑的大夫。廷臣排列在楹柱脚下,竖起耳朵聆听皇帝的一言半语,久而久之,皇帝说话时声音总是很低。
“陛下,”王佛匍匐在地,说:“我又老又穷,身子也弱。你宛如盛夏;我好比寒冬。你永垂不朽;我行将就木。我可曾冲撞过你?他们绑住了我的手,但我从未伤害过你。”
“王佛,你问朕你曾做过什么冲撞之事?”皇帝说。
他的声音婉转动听,让人忍不住想流泪。他举起右手,玉石路面反射的光将这只手映成淡绿颜色,仿佛海底植物一般。那修长、纤细的手指令王佛吃了一惊,他仔细回溯过往,想知道自己是否曾为皇帝或先帝画过一幅平庸的肖像,以致自己死不足惜。但不太可能,在这之前,王佛几乎未曾出入过帝王庭园,他喜爱农家茅舍,即便在城里,也偏爱妓女聚居的边郊和常有挑夫吵架的码头酒馆。
“王佛,你问朕你曾做过什么冲撞之事?”皇帝把细长的脖子往前一伸,对凝神倾听的老人说,“朕告诉你。但是,他人的毒液只能经由七窍渗入我们体内,为了让你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朕只好带你穿过记忆长廊,讲述朕的一生。先父将你的一批画作收藏在宫殿最隐秘的房间里,先父认为,画中的人物应当遮藏起来,不能让凡夫俗子看到,免得画中人物受到轻视。王佛,朕就是在这些宫殿里长大的。他们在朕周围编织了一张孤寂之网,好让朕安然长大。为了呵护朕的纯真,以免受到凡人灵魂的冲撞,他们让朕远离未来臣民的躁动,不允许任何人跨过这里的门槛,以免哪个男人或女人的影子延伸到朕身上。服侍朕的几位老仆人尽少露面;时间一圈一圈流逝;你的画作随着黎明到来而变得明亮,随着暮色降临而变得暗淡。 夜晚,当朕睡不着时,朕便望着这些画,近十年来,朕每天晚上都看你的画。白天,朕坐在地毯上,地毯的图案朕已经烂熟于心,朕隔着黄绸把空手掌覆在膝盖上,幻想着未来能享受到的种种欢乐。朕想象着这个世界:汉地居于中央,这片平原就像一成不变的、凹陷的手掌,五大河流构成的命运线纵横交错。环绕这片土地的,是怪兽出没的大海,更远处则是撑起天空的高山。想象这一切时,朕总会借鉴你的画作。是你让朕相信,大海就像在你的画布上铺展开来的汪洋水域,湛蓝无比,乃至石头掉进水里都会变成蓝宝石;是你让朕相信,女人像花朵一样绽放、闭合,就像在风的吹拂下,穿梭于你画笔之下的花园小径中的生灵一样;是你让朕相信,守卫边疆、腰身纤细的年轻战士本身就是能射穿心脏的利箭。十六岁那年,与世界隔绝的大门重新打开:朕登上宫殿的露台,望着云彩,但这些云彩比不上你描绘的暮云。朕坐上轿子,吩咐一声便出发了:没曾想路上又是泥又是石头,轿子摇晃个不停,朕就这样周游了帝国的各个省份,却未曾发现花园像你的画一样,遍地都是萤火虫一样的女子,也未曾觉得女人的身体犹如一座花园。海岸上的鹅卵石让朕厌恶海洋;受刑人的鲜血还不如你在画布上描绘的石榴那样鲜红;村庄里的蚊虫让朕欣赏不了稻田的秀丽;女人活生生的肉体让朕恶心,就像屠夫用钩子悬挂的死肉;战士们浑厚的笑声使朕烦躁。王佛,你这个老骗子,你骗了朕:世界不过是疯疯癫癫的画家在虚空中涂抹的斑斑点点,杂乱无章,又被我们的泪水不断抹去。汉朝绝非最壮美的国家,朕也并非帝王。唯一值得统治的帝国,就是王佛你借助‘千线万色’进入的那个帝国。唯有你,安然统治着积雪永不融化的高山,水仙永不凋谢的花田。因此,王佛,朕千方百计要找个法子来折磨你。你的妖术让朕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厌恶,也让朕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有了欲念。王佛,朕决定把你关进你绝对逃不脱的地牢,那就是灼瞎你的双眼,因为你的双眼就是两扇魔法大门,为你打开了属于你的王国。你的双手就是两条通衢,连接着十条岔路,一路引领你前往帝国深处,因此,朕决定砍掉你的双手。你懂了吗,王佛?”
听到这句话,弟子凌从腰间拔出一把有缺口的匕首,冲向皇帝。两名侍卫抓住了他。天子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道:
“王佛,朕也恨你,因为你招人喜爱。杀了这条野狗。”
凌向前一跃,以免自己的鲜血玷污了师父的长袍。一名士兵举起剑来,紧接着,凌的头颅就像一朵被剪掉的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仆从搬走了尸体,王佛在绝望之中欣赏着弟子在青石地面上留下的猩红血迹,那是如此美丽。
皇帝手一挥,便有两名太监上前给王佛擦拭眼睛。
“听着,王佛,”皇帝说,“擦干你的眼泪,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你的双眼得保持明亮才行,光明即将离你而去,这会儿怎能还被泪水模糊掉呢?朕之所以处死你,不仅仅是怨恨你;朕想看到你受折磨,也不仅仅是因为朕残忍。王佛,朕另有意图。你的画作,朕收藏了不少,有一幅简直令人赞叹。画中有高山,有河口,也有大海。这些景致,不用说,在画中缩小了无数倍,却比现实中的景致更加生动明晰,宛如球面镜映射出的形象一般。但是,这幅画还没有画完,王佛,你的杰作还只是画稿。你坐在空寂的山谷作画时,肯定是注意到有只鸟飞过,要不就是注意到有个孩童在追这只鸟。鸟儿的喙或孩童的脸让你忘记了海浪的蓝色眼睑。你没有画完海之衣的下摆,也没有画完大海的头发——岩石上的海藻。王佛,朕要你在失去光明前的这段时间将自己奉献给这幅画,这幅画将承载你在漫漫一生中摸索出的最后技艺。毫无疑问,你的手会在绢布上颤抖,几乎支撑不住,而你将因为自己遭受厄运,将无限的意涵通过你画出的影线渗入你的画作。毫无疑问,你那双眼睛虽然即将失去光明,却将触及人类感知的极限,发现事物最深层的关联。王佛,这便是朕的打算,朕可以迫使你按照朕的心意行事。你胆敢拒绝,朕不仅会弄瞎你,还会先烧毁你的全部作品,到那时,你就会像一位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屠杀,知道自己注定断子绝孙。不过,你要相信,最后这道命令只是出于朕的善意,因为朕知道画布是你唯一抚爱过的情人。给你画笔、颜料和墨汁,让你这样度过最后的时光,无异于将欢场女子赏赐给即将被处死的犯人。”
皇帝动了动小指,便有两名太监恭恭敬敬走上前来,手里捧着王佛未完成的画作,一幅描绘着大海与蓝天的画作。王佛擦干眼泪,笑了,这幅画稿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画中的一切表明王佛昔日有着鲜活的心灵(如今他已不复拥有),但这幅画仍有不足之处,因为王佛在画这幅画时,还没充分琢磨透群山和大海中裸露的岩石,也没有彻底领悟过黄昏的忧伤。王佛从仆从递上的画笔中挑选了一支,开始在未画完的海面上涂抹大块蓝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脚边研磨颜料;他这件差事做得相当笨拙,王佛空前地想念弟子凌。
王佛先将山上云朵的翼尖染成了粉红色。然后,他又往海面添上细小涟漪,让大海显得更加平静。玉石路面变得异常潮湿,但王佛全神贯注于作画,全然不知自己的脚已浸泡在水中。
在王佛的笔触下,一叶纤舟逐渐变得宽大,现在占去了绢布的整个近景。远处突然响起划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扑扇的翅膀一样迅速、灵动。桨声越来越近,轻盈地传遍了整座宫殿,之后又静了下来,船夫的桨上悬着水滴,轻轻晃动,却没滴落下来。刽子手原本在火盆里烧红了烙铁,特为用来灼瞎王佛的眼睛,如今铁块也已经冷却了。水深已齐肩,朝臣为礼仪所限,不敢挪步,只能踮起脚尖。最后,水面已升至皇帝的胸口。寂静极深,以至于可以听到眼泪掉落的声音。
原来是凌。他穿着往日那件旧袍子,右侧衣袖上还有裂口——那天早上士兵来抓他们,他没来得及缝补。不过,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怪异的红围巾。
王佛一边继续作画,一边轻声说道:
“我以为你死了。”
“您还活着,”凌恭敬地说,“我怎能死去?”
他把师父扶上了船。水面照映出玉石藻井,让凌觉得仿佛是在洞窟中荡舟。朝臣已被水淹没,辫子像蛇一样在水面上荡漾,皇帝那苍白的脸像莲花一样浮在水面上。
“徒儿,瞧。”王佛忧郁地说,“这些不幸的人难逃一死。我没想到海水多到足以淹死皇帝。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别担心,师父,”弟子喃喃地说,“他们很快就会干掉的,将来都不会记得自己的袖子曾经湿过。只有皇帝的心中会存留一点海水的苦涩。这些人是不会在画中迷失的。”
他又补充道:
“大海波澜壮阔,微风徐徐,海鸟也正在筑巢。师父,我们走吧,穿过波涛去彼岸吧。”
“走吧。”老画家说。
王佛把住舵,凌俯身划桨。船桨再次一下又一下地划了起来,桨声在整个房间回荡,坚定而有规律,就像心跳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水面沿着笔直的巨岩缓缓下降,最后这些岩石又成了楹柱。不一会儿,玉石路面的凹陷处形成了几处难得的水洼,独自闪耀着光芒。朝臣的长袍都干了,但皇帝大衣的流苏上还残留着些许浮沫。
王佛完成的画作挂在壁帘旁。一叶纤舟占据了整个近景。轻舟渐行渐远,留下一些细细的波纹,在平静的海面逐渐消失。坐在轻舟上的两个人早已面目模糊,但他们仍能看到凌系着的红围巾,还有王佛随风飘动的胡须。
如心跳般搏动的桨声渐渐变弱,直至停歇,因为距离太远而被抹去。皇帝身子前倾,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望着船只渐渐远去。在黯淡的暮色中,王佛已是一小块黑点,几乎难以发现。一片金色薄雾升起,在海面上弥漫开来。最后,轻舟绕过一块驻守在海域入口处的岩石;悬崖的阴影笼罩住船身;船只留下的波纹从荒凉的海面渐渐消失,画家王佛和弟子凌从此消失于王佛刚刚创作出的这片蓝色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