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电影

三年前的某一天，妈妈很骄傲地和我说，她已经把《肖申克的救赎》反复看了十几遍。

妈妈是家里的老二，也是唯一的女儿，大舅早早就放弃上学出去工作赚钱，小舅后来成了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妈妈的命运刚好卡在他俩中间。三十多年前，临高考的那几个月，外婆突然摔断了腿，为了照顾外婆妈妈放弃了高考，后来去戈壁滩另一头的某个已经不存在的小县城上了技校，学电工。她曾和我说，高中之前她想象自己以后会开一座养殖场，养很多很多的猪牛羊。

退休之前妈妈做电工，一开始是在国营时期的面粉厂搞检修，和一个在生产车间的男人结了婚，就是我爸。后来单位改制，我爸跟着生产线一起去了国营的粮油单位，搞了一辈子基层的运输和生产，妈妈则留在了面粉厂的家属院原址。新的老板投资改建了小区，物业公司缺个电工，她就被招了进去，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我有记忆以来，整个小区从十栋楼变成二十几栋楼，物业上的电工数量从一个增加到两个。

做电工有两个最忙的时间段，第一是每个月末，老式小区的楼里电表留在每户门口，十几栋老楼的电表数字统计的时候需要手抄，所以妈妈每到月底都要把整个小区80%的每栋楼每层每个单元全部跑一遍，抄不完还得加班加点。

第二个时间段不固定，因为小区年龄比较大，经历了无数次的扩建和翻新，地底下的新旧水电线都叠在一起，没有什么太有秩序的规划，经常遇见水管爆管或电路故障，整个小区都停水或停电，而要去把地表下面错综的线路整个排查清楚非常麻烦，经常一修就是四五天，妈妈作为物业上待的时间最长的电工，就得一直跟着外来检修的人干活。而这时候她就要每天加班到凌晨，小时候的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非常深，是因为我爸做饭很难吃。

除此之外，因为当了几十年的电工，她几乎有小区里所有常住户的电话号码，哪家的电出了什么问题，不管是平常、周末还是假期，对方一个电话，妈妈几乎是立刻就跑去修。因为这样，她的人缘还算挺好。

就这样干到四十多岁，妈妈到了可以内退的年龄，私人所有的老小区物业活多但钱少，哪怕是退休之后也拿几乎是最低一档的退休工资。但妈妈也没接受小区的返聘。

退休之后妈妈的生活慢了下来，买菜，做饭，散步，后来几年加上每天去看看从老家回来的外公外婆。我高中那段时间，可能也是受我常常周末和寒暑假与她一起待在家的影响，妈妈也开始喜欢看电影。小地方电视台的电影频道应该是不在乎版权，每天24小时都在以某种未知的排列方式循环放电影，也不写片名。她用不来也不喜欢点播，电视上放什么就看什么，熟背每一个常播电影的电视台号码，并且经常今天看了某个电影的后半段，明天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补上前半段。高中的时候我借她手机查东西，发现她的浏览器搜索记录全是诸如“黄渤演的角色叫xxx的电影是什么”之类的东西。

妈妈就这样喜欢上了看电影，也许是打发时间，我平常去上学的日子她就在电视上反复看着那些可能每周才变动一次的循环播放的电影，往往是用一两天弄明白这个时间段放的电影叫什么，再用两三天反复看几遍，等我周末回家，她才和我描述，讲某个电影看得她多么开心，让我帮着再找几个类似的。从《狂怒》喜欢上战争片，从《小偷家族》喜欢上日本家庭片，后来发现有个电视台每天24小时循环播放《肖申克的救赎》，她就一遍一遍看，看出包浆，然后让我找一些类似的越狱题材。我那时候甚至觉得如果不考虑对一部电影的多刷，她的阅片量可能比我还要大。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我给她放《四个春天》或《你好，李焕英》，这样也许和生活体验有非常多重合的电影，本以为她会很感动和喜欢，结果她看到后面都睡得很香。后来她记性越来越不好，甚至记不住昨天刚看完的电影的名字，只记得看电影的时候打发掉的时间。

两年多以前外公得了重病，从老家和外婆被接回来住，妈妈变得越来越忙碌。直到年初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妈妈好像已经不像以前一样爱看电影了。

我知道妈妈一直很乐观，她也永远在告诉我乐观，退休前那些年我无数次见过她的疲劳，但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焦虑或者失望，相反总是她劝着因为在工作里受不甘或委屈而喝得烂醉的爸爸，承受来自他的那些眼泪和愤怒，当然，有时候也有来自我的——现在我逐渐明白了我的失眠、早醒，或是那种为一切不确定而焦虑的心病也许部分地来自我爸，而我所要做的就是不再像他之前那样，让这种源于自身的焦虑也演变为刺伤所爱之人的刺。

这些年以来，自从外公走了之后，从视频电话里，我看到在妈妈笑容后面的那些疲惫和衰老，也不再那么兴奋地和我说她某天偶然看的一个电影。

上次和她聊起电影，是我让她看CCTV6的金鸡奖颁奖典礼，她看完说感觉很好，有好几个电影都想看，还说起她早就在电视剧里看过并喜欢的演员这次也得奖了，期待着我回去之后和我一起看。

看到她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也已经将近一年没在晚饭后把暖光灯开到最亮的客厅里和家人坐在一起看电影了。高中的时候我无数次为自己平庸的生活沮丧，想要尽早从那片土地长出来，把身体伸展开到更远更好的地方去。但现在反而越来越觉得其实所有地方都一样，再大的城市投影在我身体里也只不过剩下一间屋子的大小，而我只是想念屋子里有家人在的日子，想陪着我喜欢或不喜欢看电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