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天使的脸和手(X的风流诗,之四)
城市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下着雪,却不十分冷。天空阴沉而宁静,云层像微风吹过的灰色草地,悄无声息地笼罩四方。小河结着薄冰,河水在冰下流动,石桥生锈的铁栏杆光滑无霜。街道上的行人和自行车都走得很慢,小轿车也不急着赶路,不响喇叭。大团的雪花似乎吸走了空气里的声音,让一切响动听起来都闷乎乎的。
这是一个早晨。X刚从那个银行女柜员的家里出来。走到巷子口时,他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只记得她亮闪闪的血红色唇膏,还有她昨晚对音乐剧发表的糟糕见解。这些也很快消散,好像他刚从一篇乏善可陈的小说中读到的情节。他此前从没来过这附近,就决定在雪中散散步,沿着河岸走到哪算哪。
路过几家乐器店、服装店和锁着门的画廊,X看到一座基督堂,外观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十字架是红色。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后盖敞开,车里塞满五颜六色的包裹。司机从车上下来,正在和迎出门的一位穿黑西装的牧师交谈。院内有不少人在搬东西。今天不是礼拜日,X也不是基督徒。对宗教生活的想象刚展开一角,就随着视线的转移而沉寂下去。
可是院子里有人在看他,在花坛边,隔着一道铁栅栏。那不是人,是一尊石膏做的天使像。它也没在看他,而是望着他背后的天空。它的一只手连同臂膀一齐断了,另一只手托着那张略带忧伤的、无性别的脸。空洞的目光,宽厚而沉重的翅膀,头顶麦穗形的花环上盖着一层薄雪。缺掉的那条胳膊也许曾经显示着它在做的事,可现在看不出来。在X的视角里,它可能在做任何事,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在等待。
X在栅栏外站了很久,直到一团雪花钻进他的鼻孔,惹出一个喷嚏。快七点了。勇文咖啡馆对面的一家早点铺,此时应该蒸熟了第一笼香菇肉包子。想到这里,他就转身离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几分钟后,他出现在喧闹的、热气腾腾的早点铺里,正在咀嚼一只刚出锅的小笼包。可是他尝不出任何味道,无论放多少辣椒和醋都没用。一个念头在盘旋,像雪天的云一样笼罩着他,还有他的味觉。他试图用语词捉住它,好几次都似乎成功了,但语词的网中只有它的蜕下的壳。
随后的几天里,X没有再联系那个银行女柜员。她来咖啡馆找过他,和他一起在包间里听了一个下午的巴赫大提琴组曲,终于无法忍受,从椅子上抢过挎包和外套,夺门而走。X则向那位唯一的服务员要了一碟咸饼干,继续听音乐。勇文的女儿黄进来过几次,像平时一样坐进他斜对面的椅子里,两脚离地,一言不发,其间被父亲叫去吃饭和写作业,吃过饭、写过作业后又走进来坐下。X问她,有没有想听的音乐。她说,现在这个就挺好。
等到礼拜日,X去教堂拜访了上次在门口见到的那位牧师,并听了他的布道。听众席里的人很少,坐得也很分散,X坐在最后一排,一边听讲,一边观察人们的反应。但很快地,牧师关于“望德”的讲解吸引了他,让他也变成了某一双可能的眼睛观察的对象。布道会结束后,X提出为教会捐一笔钱。牧师为了答谢他,带他参观了教堂和周围的花园。教堂有一百年的历史,熬过了战火和社会变革,却毁于几年前的一场地震,不久前才重建完成,所以看起来这样新。花园里那座断臂天使像不见了,连堆放杂物的仓库里都没有它的影子。也许是送去修复了?可这座教堂从里到外的布置都十分肃静、简朴,没有一座雕像,也没有一块地方适合放雕像。节日的装饰倒是挂满屋顶和走廊,印证了X那天的所见并不是幻觉。
可是他始终没有问起那尊天使像的事。仿佛他一旦得到了一个表面的答案,那永远藏在背后的真东西就会瞬间溜走,永不回头。
18:47 2024/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