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和破烂王姑父,和她的人生
她在家洗衣服时,经常洗着洗着会不自禁笑起来,为干起活来这样的轻松。我想要记述她的故事,是因为在那样的命运下,她没有成为一个自哀自怜,自私冷漠的人,而总是坦白,真挚,总是温暖他人,对生活充满感恩。
我姑妈13岁时就被我奶奶许给了侯宅的姑父。
当时姑父的父亲经常来往我们家,我奶奶是管他叫叔的,可能祖上沾点亲。他每次过来,都让我奶奶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给他的儿子。
当时奶奶家里穷,我爷爷一个月35块钱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子七口人,这位叔家的家境好些,家里还养有牛。在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我奶奶于是私下把我姑妈许给了他们家。
我姑妈打小就懂事勤快,家里家外浆洗缝补,劈柴烧饭,做花边,跟着村里的小伙子下海涂捞泥鳅,各种细活粗活都做,从不抱怨什么。但在知晓这事后,死活不愿意,有一回闹得厉害了,被我奶奶关在门外,不许进屋睡觉,后来外出干活的爷爷和我爸回来,才让她进了屋。
我姑妈的态度在她17岁那年发生了转变。
那年,姑父的母亲生病,到县医院医治,姑妈怎么都不肯去看望她,后来她不治去世,姑妈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只好去姑父家里参加葬礼,从而见到了我姑父。我姑父脑子不大灵光,人却长得好,面白唇红的,我姑妈自觉长相普通而对他心生爱慕,由此转变了态度,觉得嫁给他也好。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19岁时,姑父应召入伍,家里少了个劳力,他们就在这时结婚了。
我姑妈嫁到侯宅,里里外外照应得当,但在田里忙碌时,村人会取笑她:“你这个老公,一头小牛都背得动,却不认识一分两分钱币,不识秤花,怎么就能当上兵了!” 姑妈听着,也只是笑笑。
半个月后,姑父动身去部队。出发前一天,他们集中住到了镇子上,第二天天没亮就在马路桥头集合出发。每个人的被子上都写有自己的名字,姑父不识字,我爸于是在他的被子上做了一个三角形的记号,让他凭这个记号认领自己的被子。
姑父当兵一去三年,期间姑妈也想去探亲,但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怕去部队丢他的面子,最终没有去,还是姑父回来探亲了一次。
三年后,姑父复员回家,这时,我父母已经在镇上的无线电厂上班,作为转业军人的姑父也进了厂里,成为一名做胶木的工人。后来,姑妈也来到了镇上工作,先是进了工艺社做麻袋,十年后,也进了无线电厂,成为一名装搭工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无线电厂红火一时,我现在还对那种大集体的生活记忆犹新,父母众多的同事,工厂的宿舍,上下班时喧闹的场景......
我特别记得食堂里管蒸饭的那位老师伯的模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开衫毛衣外面灰黑色的布围裙,灰色䄂套,总是乐呵呵的。每天中午,他会准时把工人们的铝制饭盒从蒸炉里拿出来,随意地堆叠在一个大台面上,大家就去找自家的饭盒,有时我父母会在饭盒上放一块生的红薯,中午时,蒸熟的红薯还在饭盒上面。
那时,姑父姑妈在一个工厂上班,租住在一处简陋的房屋里,用一个小小的火苗微弱的煤油炉子做点最简单的菜,虽然条件艰苦,但双职工家庭,一起上下班,一起抚养孩子,日子是安稳静好的。
好景不长,九十年代初,无线电厂倒闭了,工人们只得自谋出路。我姑妈开始学着做洗洁精贴补家用,做洗洁精是个力气活,需要用一根棍子费力地搅拌桶里粘稠的液体,好在,她慢慢积累了一些稳定的客户,像镇上的几家饭店和餐馆,客户一个电话,她便张罗着送去。
姑父失业后,弄了辆板车,做起了搬运工,拉钢筋,拉水泥,赚的钱一五一十都交给姑妈,他自己非常节省,在外面饿了也舍不得买点吃的。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在干完活之后,用那辆板车去收集路上的纸板玻璃瓶塑料瓶之类的东西,大部分的东西会卖掉,一些舍不得卖的带回来堆在家里。
如此日积月累,家里的垃圾越来越多,不光楼道,房间,阳台堆满垃圾,连房子的外墙也堆了一长排的垃圾。这些垃圾,被姑父细心地打包整理过,整齐地堆叠着,中间留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通道。
我妈常说,姑父人好,家里有个什么事要他帮忙,二话不说就来了,干活从来不节省力气,但只要跟他提起处理垃圾的事,他就会支吾两声,紧接着脚底抹油,借故跑了,家里谁都一样,只要提及这个事,没得谈。
因为有邻居投诉外墙垃圾带来的消防隐患,村里镇里的工作人员来了一拨又一拨,动员他处理垃圾,他总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都不肯搬,仿佛他护卫的是祖上留传的珍宝。工作人员只好自己动手搬,七手八脚把垃圾搬上卡车,姑父抢上去又搬下来,他们又抢了一堆搬上车,姑父跳上车再次搬下来。
照理说姑父以一人抵众人,力量上不占优势,但是可能因为他意识里不容商议的坚定意志,竟由此催生出难以估量的力量,导致这场拉锯战,从上午八点持续到下午三点,他们竟拿他没有办法。他们无奈叫来了110,又是一场体力拉锯战,推来攘去,搬上搬下,看热闹的人围了里外三层,最后110也只能放弃 。
我姑父以一种近乎无赖的倔强赢得了那次的抗争。后来,他们强制把他关在车子里,这才顺利把房子外的垃圾搬走了。我能想象那一刻,我姑父扒在窗玻璃上,他眼里的愤怒和绝望。
他唯一一次配合着收拾他的这些宝贝垃圾,是在姑妈几个要好的女朋友的组织下,可能面对这些认识多年,热情善良的女友,他没法强硬地拒绝。于是,这热火朝天的一整天,该丢的丢,该卖的卖,着实把家里好好地清理了一番,那才叫一个人居住的地方!
但这一番辛苦只换来短暂的洁净,没过多久,新的垃圾又从这个小镇的角角落落被带回来,顽强地在这个家里一点点地再次堆积生长起来。外墙也渐渐恢复了原样。周边的邻居因为我姑妈的好人缘,因为对她的同情,才没再跟姑父计较。
现在姑妈姑父都上了年纪,我姑父早已不复少年时面白唇红的模样,变成一个面色黧黑,胡子拉碴,嗓音粗沉,说话带点结巴的老男人。
我姑妈想着他半生辛苦,不知道享福,现在每逢女友聚会,都会带他一起去,每一次姑父都不忘他捡垃圾的本业。有一次一起去爬山,姑父沿路就开始收垃圾,姑妈的女友们见状也帮着捡,她们早已视他为一个有着固执怪僻的家人。下山后,大家都坐公交车回镇上,唯独他挑着两大袋垃圾,步行十公里回家,到了家里人都累趴下了。我姑妈每每说起这样的事,总是又切齿又心疼。
我姑父视垃圾为珍宝,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他还总爱在人前数落姑妈,说她这不好,那也不好。私下里姑妈也跟他谈心:“人家在人前都是夸老婆的,我一心扑在这个家上,整天忙里忙外,没做什么不好,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说?” 他也不听,照样絮絮叨叨地说她,厨房厨房里的事做不好,房子房子也没有赚起来......
而我姑妈是个聪明人,她信奉基督教,虽没上过学,可是在教会里,她可以上台宣讲,一本圣经都能读下来。她人缘极好,对人友善,富于同情心。表达能力也好,她描述一件事,不急不慌,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思路流畅,让人听得兴趣盎然。
可惜却嫁了这样的姑父。
可是感情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讲,我姑妈跟着他,大半辈子住在垃圾堆里,大半辈子辛苦操劳,她每每跟我妈说起姑父的种种奇闻轶事,总是为他的偏执和少根筯摇头叹息,叹息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但心里却又总是惦记着他,担忧着他,时时为他着想。
像平常吃饭时,姑父饭菜都舍不得多吃,每当这时,我姑妈会轻描淡写地问他:“这个菜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倒掉了”。姑父听说要倒掉,才会把菜吃完。我姑妈就用这种方法,让他多吃点,自己少吃,不吃都没关系。
姑父姑妈育有一双子女,像我老家这种小镇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时,赌博吸毒打架斗殴泛滥成风,社会风气很不好。她的儿子就在社会上混,经常很晚回家,让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又管束不住,后来儿子因为吸毒,进了戒毒所,那几年,她反而能睡个安稳觉。
儿子出来后,儿媳妇跑了,年幼的孩子只好交由姑妈带,儿子倒是懂事了很多,时不时会想着带父母出去玩,只是少有着家的时候,交际广,手指缝宽,留不住钱,多少都花完,和姑父正是两个极端。女儿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几十年来,姑妈姑父用他们的工资和退休金撑起了这个家。
后来,女儿和女婿买了房子,就在附近,因为姑妈家糟糕的居住环境,他们和孙子便住到女儿家,姑妈照例担负起买菜烧饭做家务的工作,但姑父不久便回自己家住,他觉得还是住在自己的垃圾房自在,所以姑妈只好两头跑,夜里忙完女儿家的事,不管多晚,她总要回到自己家,看看姑父睡好了没,给他盖好被子,整理好,再回到女儿家,陪孙子睡。
她孙子的胸骨处有点凹陷,大约是先天发育不全的缘故。前阵子,女儿带着孩子去上海看病,她一整天在家里转来转去,六神无主,只盼着女儿来电话说医生说不用做手术,却听到了相反的消息。想着这孩子从小缺乏母爱,现在又要做手术,她就心疼得直落泪。
她虽心疼孙子,却又深深地为这孩子的品行担忧,她跟我说,一个人最重要是人品,可是这个小孩的品质和行为习惯,她看着实在是不怎么样。
她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瘦削的脸上那些细密的皱纹,因为这些担忧愁苦的情绪,更加难分难解地交织在了一起,她说:“前面的路还不知道怎么走,只求上帝指引着我走。”
五月的那个午后,花坛里的月季和丁香在风中摇曳,在教堂厨房门口的两条矮凳上,姑妈讲述了这大半生的经历,数次落泪。
透过眼前这张愁苦的脸,我想起有一次我在妈妈家遇到她,她当时穿着一件红色的中式上衣,下衬深蓝色的纱裙,她的身材瘦削扁平,但气质温和内敛,别有一种味道。我夸她好看,她笑眯眯地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岁数大了,反而爱穿裙子了,也不管了,想穿就穿。”
那一刻她的美丽与光彩,她言语里小小的率性,她眼神中的喜悦与安宁,这样的打动人心,以至于让人相信她人生中的苦难,就此节节后退,离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