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珣(短篇小说)
80年代的某一天下午,一块马型的生肖玉佩与毛笔、小锤、书一起被放在一个幼儿面前,这个幼儿咯咯笑着,朝这些物件爬去,把毛笔抓起在手上转圈,尝试举起小锤又把它扔出去,在毛毯上发出闷闷的“咚”声,她拍打着书本上面的奥特曼,对他脸上两个咸鸭蛋似的眼睛感到很不满意,最终,她拿起那块生肖玉佩,将它放进嘴里用乳牙轻轻地咬着。面前的这对夫妇看到孩子的举动,很高兴,说着这个孩子命里有财,适合做生意,男人把她高高的抱起,用他的毛刺胡须的脸颊贴近摩挲着她的嫩脸,小孩哇哇的哭出声来,手紧紧地抓着玉佩,女人嗔怪他的蛮,把小孩接过来抱起,拍着她的背,哄着她把玉佩取下交给男人。他们精心准备这块玉佩作为孩子的周岁礼物,爬上县城里最高的山上的那座寺庙,虔诚地跪在观音大士慈悲的塑前,愿自己的每一滴爱都能成为跨过南海的一粒土,让他们的心愿能走过无穷到达那座仙岛,一定是,一定是佛听到,派来红色帷幕后面长眉的红袍长老送来那根含念的红绳,你从长老的手中接过,他的手骨节清晰而又温暖有力,他握着你的手,眼神里有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们又俯身,磕头,然后离去,拿起铺里的锤子,把家里最好的金手镯放进小坩埚,融化,凝固,浇筑成型,用小锤轻轻地敲打,像前世的情人叩响今生爱人的门,他们在十月的天寒中谨慎地维持炉火,这是他们多年铁匠生涯以来第一次提防他们的火焰老朋友,他们在五月的汛涝中雕刻它的花纹,小心地用盆接住从屋顶缝隙滴下的雨水,不让狡猾的老天爷偷走一抹金粉,在七月的隐秘里将它与那块玉佩穿过那根好运的红绳,小心翼翼地将它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好像有什么怪事发生,房间轻轻摇动,炉火噗噗闪烁,他们四处寻找,发现多年前他们闲置在角落的一盆泥土里竟然开出了一朵昙花。
多年以后,当她手握这枚玉佩愤怒地向地上摔去时,她不会想到许多年前抓周的那个孩子单纯的喜悦,更不会在那天傍晚懊悔之际想到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一次。那时她第一次准备决定自己的人生,她握着自己的高考成绩想报名医科大学,不明白那两个老人为什么不愿意自己离开县城到大城市上学,他们大吵了一架,她把玉佩取下,握在手里的温润让她产生一丝不舍,随即被心中的委屈与不满所取代,她还不能看到两个老人眼里对她的爱与忧虑,只感到家里房间的窒闷狭小和数不尽的铁器的冰冷,她把玉佩摔出去,用这种方式彰显着她的决心。她证明了自己,在一年的与世隔绝后她以垄断式的成绩取得大学的奖学金,也体会到独自一人在外漂泊的孤独与忧郁,明白了两个老人想说却未说的话语里面蕴含的感情,于是她回到家,在泪水中和家人拥抱,并在千禧年的欢呼声中重新戴上那块玉佩,回到城市。千禧年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部分电脑发生了故障,除了她认识了一个男朋友,那是在三月的一个下午,她刚结束放松式的短跑,她喜欢跑步,喜欢跑步时微风的轻抚,喜欢玉佩在奔跑时跃起又落回她的身前,她看到了一个男人,他也在奔跑,鼓囊囊的肌块像波浪般滚动,或者说那个男人看到了她,她只是若无其然的做完拉伸,喝水,像该走了那样走了。但从那天之后,她更加频繁地看到他,在图书馆洒落的温暖阳光中的微尘里看到他,在餐厅吃完的米饭的油印里看到他,在新的一年的奖学金的领奖台上看见他,直到他在那个庄严肃穆的领奖台上鬼鬼祟祟地朝她弯腰,低声问道同学是否可以认识一下,她才真正看到了他,明白一切都是他的诡计,他的魔术。他们在校园里漫步,谈论天空、土地与宇宙的万物理论,争吵经济、农民与资本的剥削阴谋,买来牛奶、奶油与红茶,试图做出一杯奶茶却把铁锅烧穿,她笑着说如果是她们家出品的铁锅绝对不会被烧穿,在陶土课上第二十次将面前的陶泥瓶做成陶泥罐后,他梗着脖子说如果他继承了他爸的制陶手艺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她哈哈大笑,因为他把泥土抹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而不自知。在晚樱落下的那个下雨的清晨,他们手牵着手数着校园里盛开的樱树,在一柄来不及更换的太阳伞下接吻,她感到天旋地转,好像世间的樱花都往上浮,她回过神来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也神情恍惚,便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好像看到林中的樱花都在向上飞,她笑了,怎么也不肯解释她为什么笑。那段时间一切都过的飞快,他们在各地接吻,在城市的万里霓虹下接吻,让虹光把他们刻成甜蜜的剪影,在涂鸦街斑斓的涂鸦下接吻,被警察追赶的涂鸦小子不忘在路过他们时往他身上喷一口颜料,气的他哇哇大叫又无可奈何,他们在轻轨的轰鸣声中接吻,全身的血液与头顶的轨道同频共振,他们在缙云山浩渺的云雾中接吻,看到白云观道长时羞怯地停下作揖行礼,他们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的朝天门接吻,向天许下两人如缠绵的两江之水永不分离的誓言。但最终,在那个禁忌的八月夜晚,月光如纱衣,他在房间里好奇地摩挲着那块马型的生肖玉佩,想把它取下察看,试图脱下她的短袖,她以铁匠的坚决重新穿好衣服,愤怒地将玉佩扯下掷在床上,说道:“不,结婚前,绝不。”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他的不理解与泪水揉搓着她的心,几乎要将她心中的火焰熄灭,但他陶匠儿子的软弱和不敢承诺又让她怒火中烧,她回到家中,向父母诉说心中的苦闷,父母回以坚韧温暖的支持与安慰,向她讲述那座最高的山上的寺庙的故事,她便来到那座山上,跪下,向佛询问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错误,观音大士仍慈悲地观照着大地,长老却已化作金身离去,从红色帷幕后走出的是一位年轻小沙弥,他拥有同样睿智而通达的心灵,他以面壁九年的记载表达寻找内心的困难,又以达摩渡江的典故阐述人要坚持内心的真理,最后用阿弥陀佛与这位施主告别。她仍不明白,但轻松了许多,她回到学校,在图书馆借阅大量的专业书籍,每一位名教授的加分单上都列入她的姓名。她坚定不移地捶打着自己,熊熊地拉起风箱燃起炉火,把自己的杂质排出,炼成一块钢铁,这是她在优秀毕业生的演讲中的发言,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她说,从没考虑过乌合之众们对她“铁娘子”的称呼,这个称呼从她的同学一直延续到她的下属,但她的朋友们在这个称呼面前还加了四个字,“温润如玉铁娘子”,他们说,那时她已经经营过几家医院,她先是在她父母所在的区县尝试,以先进的管理理念与出色的商业嗅觉与即将到来的医疗改革成功对接,在区县大力扶持下接盘曾经的社区医院,大刀阔斧地改革,在十六个区县所有社区医院中第一个引入医保支付,她趁热打铁,马上把版图扩张到临县,接管数家奄奄一息的医院的控制权,坚定不移地缓缓推进她的战略,她对合伙人的分成是最高的,她对医生的待遇是最好的,在鲜花着锦的赞美中她决定做出一个大胆的尝试,一如她年轻时做出的那样,她要把她的意志延申向大城市。那是段建造的时光,一座由她构想经她设计的医院将要在城市里最有发展希望的地方拔地而起,她把之前所有的积累转卖,与家族里的亲戚合伙,将滚滚的现金输入工地,她把临时办公室设立在工地附近,看着工人们支起钢架、铺上管道、抹上灰泥,她总会买一箱水叫人送去,从不告诉他们这是她的直接好意而是工地主管给他们的员工福利,她老练地把自己的好意隐于幕后,却没在那天马型玉坠红绳断裂时察觉到其中隐藏的恶意,她只认为是绳子老化变形,却没曾想是合伙人们人心悄然变形,她梦想着像县城里一样踏踏实实地建造一家社区医院,以医生护士们的辛勤劳动赚取报酬,但城市里的规则不同,实业与金融的关系不同,莆田系医院伸来了绳梯,它大肆攥夺小型医院的股份达到实际控股,随后进行资本重组将这些小型医院打包上市,卖出虚无缥缈的概念收回实打实的现金和土地,它向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合伙人开出了他们无法拒绝又不能打动她的价码,他们在阴暗中同意,联合,由她那位家族的合伙人举起背叛之剑,只有那个最后知情的合伙人拒绝了,他们早已知晓他的答案与她一样:“不”,不是因为经济的考量,而是与阴谋一样隐秘的爱。
他是因为爱慕而来到她的身边,这种爱慕起源于她的大学时期,那时他是她的小学弟,他爱慕着她的活泼她的刻苦她像生铁一般的坚韧与成型后的优秀,也曾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学着像她一样努力,在毕业后毅然决然地将简历投到了她的医院,从一位科室医生做起,从区县,再到邻县,再到邻县的邻县,再到大城市,他不断的成长,站到了她的身边,但他从未表露过他的爱慕,直到她因为卑鄙的莫须有的陷害锒铛入狱,进了拘留所,他们以诬告挪用公款罪拖延最关键的三十天,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实,但他仍然四处奔走,保持相信,请来律师,安慰她的父母,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误会,用金钱在阴影中打动警察了解案件情况,向她拘留所的暂存卡打钱满足她的生活所需,到各个寺庙请求诸天神佛的保佑。在那三十天里,尽管不能如她平时思考时一样摩挲那块马型玉佩,她的念头仍然机敏畅通,她注意到其中一些合伙人过于密切的来往,她回想起那个试图向她提出购股方案却被拒之门外的穿西装男人,有一张网在细密地交织,哪怕是亲戚的脸也在网中扭曲,她不得不承认,她在这场战斗中输了,以多年的心血为代价,以满身负债为代价。她想起她的父母,担心他们会为此而忧心忡忡,她的心沉到谷底,灰败而绝望,直到她出去时因外面灿烂阳光的不适应而眯起眼随后又睁开看到的那个手捧鲜花的男人时,她的心里才升起一点点色彩,当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马型玉佩,笨拙地给她戴上将她脑后的头发搅成一团时,她感到她的心也被他搅成一团。他们顺利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在一个天气平和的下午到民政局办理结婚证,红色的背景前印下笑容,没有婚礼,他们的恋情比起热恋的爱人,更像战场上背靠背的同盟,温和而可靠,他们变卖资产,用以前的人脉与资源做起一些生意,在各大项目间穿插,四处投资,做合伙人,像数天上的星星一样一点点的还清债务。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下午,她怀孕了,他们回到县城,爬上最高的那座山,进了那座庙,跪下,祈祷腹中孩子有一个健康、幸福的将来,那位小沙弥已成为中年的师傅,他的眼里有悲苦,他的修行远近闻名,他拿来一根红绳,只郑重地说,“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去。
他们拿着那根红绳,回到家,她摩挲着那块马型玉佩,感到生命冥冥中不可言说的触动,如同顿悟了“阿弥陀佛”的真意。等那个孩子再长大一点,大到能够如她小时候一样抓周,她却摇摇头委婉地拒绝了父母的建议,决心让这个孩子长大以后自己决定命运,但有一项决定权是慈厚的上天赠与她的,她转过身对那个男人说:“既然我因玉而起,随玉而安,那么他的名字叫珣,如何?”他们两人笑了,“依你。”那个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