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纪行
南京纪行
最近,A的生活很不顺心。
火车上见到他的时候,A正低头盯着小案上搁置着的kindle。套在咖啡色大衣里的身子挣得笔挺,肩部平正,像是被楔入了一柄钢材打的戒尺,对外摆出不能容忍打扰的仔细的姿态。后一排的过道边站着,我察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一页许久没有翻过,而沾着灰尘的镜片里侧却不起眼地悄悄映出一双眨动的眼。——知道他是在假扮忙着自己的事情,故意不与我主动搭话,不愿表现出了解我已上车这一回事,不想流露在意于我的眼色。一时间,我的身体中钻出了一阵恶搞般的惬意的趣味,双手都快活起来,热心地上前戳了戳他的肩膀。
“嗨。”我说,“真有意思呀——”
他身边躺着一个女人,酣沉地倚靠车窗睡着,和车内的大多乘客一样。午后时分,乘务员不再高声推销快餐和点心了,折腾打闹的儿童们也陷入小小的躯体耗尽体力之后的昏梦,车厢的两壁全部拉下了窗棂上的纱帘,淡淡的金箔似的日光透在帘子的背后,一张箔纸被固定制式的器皿碾为精细的粉末,不均地洒到狭窄的行道间。缓慢的光斑在人们的面庞与静止的物品上作着昆虫般的挪动。
“来了?”他关上了kindle的屏幕,“有意思的是说什么。”
“发现一个人正自己和自己‘怄气’,还不够有意思么?”我冲他扬起下颏,“我的座位在后面。”他点点头,望了一眼背后的方向。我已经在朝后走着。
手机上,我发去了微信消息,并非怪罪那位女士的意思,只是向他随便提了一下:既然睡着,就不要叫醒别人提换座位的事情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消息:是啊,那就太没礼貌了。
下车以后,我们先到宾馆安放行李。说是行李,实际只有各人的背包,几件加着厚绒的外套,装在包内沉甸甸的。周末拼凑时间安排的旅行,原本不必要携带备用的衣物,但因为看过天气预报,听说南京的夜晚将会骤然降温,所以还是多带了一些。这是行事优柔的A昨天建议的,他想的往往比我周全。
在南京,眼见的四处都有荒芜的石墙(秋天,秋天更描重了荒凉的气氛),与山体连势在一起,共同泛出硬实的铁灰色。乘坐地铁前往景区的途中,相当一部分地段,可以隔过列车的窗户望见那些高大的壁障。古旧的时代,不同于蜿蜒着依附河曲的广大的苇草地,城墙这种厚重又笨拙的构造顽固限定了市民们行止的始终,是化身为实在之物的“戒律”,当时的人们如何看待它呢?是在感激着政治家标榜的卫护的效用吗,还是为了天空的美观与肉体的自由,对它抱以绝大的敌恨……南京地铁的车厢内异常拥挤,人和人也如同砖块般紧密地寸寸体贴着,与外景共成了平行的两道。
——这种状况下,倘若身边的乘客怀有体臭,那将是一场舞蹈在感官上的灾难。值得庆幸,我闻到的是十分清爽的气息。
夫子庙其实没什么可看,何况已经来过太多次了。不过A主张说要来,我也不反对,兴许他喜爱这一带建筑的规格和氛围,或者盲目地崇拜那位主持在思想上修缮礼教的古人,到来这里体验附灵式的安慰。这种虚无的情感问题,我从来不探问他。步道的侧边,秦淮河中有几艘游船悠悠行使着,一群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在里面大叫而且跳着,似乎是前来秋游的附近中学的学生。学生们欢快的声腔引惹来了河上一阵凉丝丝的秋风,他们顿时呲着牙住嘴了,嘲笑地看着彼此不争气的模样。
风也一道吹开了搭在A的眉目之前的头发,领着脖颈下敞开的襟口翩飞在左右。——相比上次见面,他额前的发丝长长了,盖住了一半的眼睛,使得瘦削的面容看起来更能轻易地积淀愁绪;面色也被其后晴朗的天色衬得白皙,却又跌落了病态的一方:暗沉沉的鼻翼、法令线上的微红宛如浮木漂泊在水面,这些碍眼的色泽无法用清水洗去,是一种心病导致的身病,通过这张造型峻洁的脸,向每一位外人泄露了出来。
“所以呢?这几天又遇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情。”
沿着河边,A低头踢着石子,像在筹划着措辞。多数情况,他不是个善于开口的人,偶尔遇到擅长的话题,并且撞上兴致勃勃的时候,A才会变得雄辩起来。眼下显然不是那种时候。
“总要说出来嘛,不说的话,我怎么帮你出主意?就算帮你一起骂骂上司也好。还是说家人方面的问题?”我接着逗引他讲话。
到了深夜,我们返回宾馆。几个景点之间来回奔波,我和A有些疲倦了,两个人都不是精力充沛的典范。淋浴过后,我枕靠在床上,听到楼下夜市中数人饭桌上谈话的声响,时不时就发起哄笑;另一边,则有后继的A在浴室中大开着喷头冲洗身体,听闻得到水流贴在毛玻璃上蹉落的动静。
——两种声音的大小本不该是对等的,此时居然达成了一类微妙的平衡,共同操持着我的心思,伴着刚刚被滚烫的流水烘烤过的身体一齐沉静下来。同时,我瞥见了摆放在床头柜上的A的kindle,kindle没有合上,依然亮着弱小的光。
我探过头,看了一眼A最近在阅读什么。——那是谷崎润一郎的选集,当前翻开的是《春琴抄》,而最为应景的一篇《秦淮之夜》,显示已被读过了。
湿漉漉的躯干挥发着热气,A由浴室走出来,在地上留下一连串赤脚形状的水渍。躲开立柜旁宽大的穿衣镜,他坐到对向的木椅里,白色的毛巾擦着没有完全吹干的、自我纠结的发绺。我看着他,问道:“觉得好看吗?”
他疑问了一刹那,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指了指一边他心爱的玩具,A立马懂了。
“还好。我没什么文化,可能看不大出来人家写的滋味。”
“又是假惺惺地谦虚了。”
“也没有,秦淮之夜很早就读过,以为没有不好懂的地方。但来路上顺便看了他那篇最著名的《春琴抄》,反而又觉得什么都不懂了。”
“为什么呢?觉得佐助和春琴的感情难以理解吗?觉得太畸形了么?”
“不,我非常理解,怎么可能不理解?”他镇定地说,“我只是——只是不完全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动摇过,是作者的刻意么……照理说,不管春琴还是佐助,他们也是凡人,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从儿童长大成人的,可两人似乎一开始就能下定决心,数不清自何时起,偷偷互相赠送了一个榆木脑袋,心甘情愿地取代了脖子上原装的软弱的那个……以后便是万事大吉啦!再也不用管旁人的眼光,随便家人怎样的责骂,任凭身边发生多么出格的事情,也永不产生对自身和对方的疑问。——真是坚玉一般的恋人。想想自己,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仅仅这样,即便真的存在这样的人,我不会认为有什么奇怪。假如作者本人就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至少是个意志坚毅的人,那创作出这样的故事也不足为奇。”话音中的确也出现了困惑,“可是,看过了这本书全部的篇目之后,了解了谷崎本人,再度见到秦淮之夜中的他在昏暗的屋内却步,我认定谷崎是一个性格怯懦的人,简直,简直和我一模一样,不比我强,也不比我低。这样一个人,他在写作春琴与佐助的故事时,必然是会产生动摇的。既然要摹写生活,就一定要模仿现实的感情,也不得不将自己短暂地模拟成为书中的人物,胆怯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化身为春琴时,他怎么面对父母的眼光呢?扮演作佐助时,他如何忍受同龄者对待猴子似的嘲弄呢?这些事情,粗心的读者无需留意,但作者其人是不可能考虑不到的。然而他还是选择强行隐去了那些残酷的细节,只留下铿锵而勇毅的部分,留下了痛快的一面。谷崎润一郎,说到底,这个人动笔时抱有怎样的目的,我不明白。”
我沉默着,等待他能继续说下去。
“非要有个解释,我想,大概只能是遮掩自己心中丑陋的残疾,期待创作的角色能够在故事中完成己所不能的事情吧?可是,这恐怕只会给他带来更深切的痛苦。一个那样软弱的人,眼看着自己笔下活跃出高扬的生命,就像是明晃晃的镜子照着自身的形象一样,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本人狠毒的挖苦。毁坏双目的哪里是佐助,根本该是谷崎他真实的自己才对!”
A甚至是高喊了起来,楼下传来的喝酒划拳的气势也一时被压下去。我制止了他,示意A有些激动得失当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A低敛下头,“只是一部随手翻翻的小说而已,不该想那么多的。不过,我总觉得,只有为了克服生命中的难题,作者才会不惜忍耐痛苦也要写成小说,他们该有自己的道理。”他嘟囔着,又期待地抬眼注视着我;于是我点点头,赞同了他。
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我们早起乘车去往钟山风景区。像预报说的,天气确实更清冷了,而天色比昨日更加明丽,湛蓝的天上飘着绒线一般的细云,衔接到极远处青灰色的山脉上。山道中满是枝蔓繁茂的乔木与灌丛,尽管到了木叶萎顿的季节,但行人头顶重重叠叠的枝杈却不见薄弱,仍是大团地将浓绿的树荫投到地上。一遇到坡道,渐次变色的枫树和银杏在两侧铺张着;至于平地,则是高大的梧桐、樟树、栗树、松树支柱着向上的叶片合围的拱顶。低矮处向前长长地延续着密实的花丛,我能说出一些名称,月季,堇花,牵牛,菊花,蜀葵……可那都是常见的花种,我对植物的知识十分有限。
A的精神在今早恢复了,经历昨晚,他的面色今天看来健康许多。在一株桔红色的艳丽的花前,他兀地蹲了下来,拉住我问那是什么。
我摇摇头。他得意起来,说道:“这叫萱草。”
“这是草吗?明明不是花嘛!”我大声抗议。
“是草,确实是草,它就是大名鼎鼎的忘忧草。”他的语调非常愉快,“草也可以开花呀!谁说草就不能长出花朵来,你有偏见呀!”
继续向前走着,我和A一后一先,到了将近陵园的地方,A忽然停步了。转过身,他语气坚定地对我说:
“下次!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一定比这一次想得明白。——我会和所有人当面讲清楚,我要给你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