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偶遇》——记巫鸿与梁文道的新书沙龙对谈有感
近来工作占去生活过多的时间,周二就得知巫鸿老师的新书《偶遇》要做沙龙,理想国又请了梁文道做对谈,可一直觉得,大概没时间也抢不到席位就没在意。没想到订到了席位的朋友反而有事空出了张票子,提前赶到芝加哥大学北京中心,又刚好和巫鸿老师同坐一个电梯,是为这个冬日周末里两个温暖美丽的“偶遇”了。巫鸿老师戴着惯常的黑框眼镜,黑色衬衣西装外套了件棉服,一顶蓝色的鸭舌帽。从内到外,好像被知识和艺术品滋养起的活力充盈在眼神和周身上下。甚至落座之后,他的状态看上去,也仿佛跟小他二十多岁的梁文道相差并不大。耄耋和老,这些字的音形义似乎很难跟他联系到一起。真的非常难相信他已经是一个马上要80岁的人了。
似乎这两人也不怎么常见,巫老师先是很开心的跟大家提到了最早道长在《开卷八分钟》里用两三期去讲当时他的书。从八几年到二零零几年那会儿,他的书还都只有英文版。他最开始用中文,是在三联的《读书》杂志上写稿子。后来集结成了《美术史十议》,2008年才开始在国内出版。而道长则自己承认说,他是从96年偶然读到一篇之后很喜欢,就开始有意在找巫鸿的书来读了,后来才在节目里跟大家做推荐。这两个人,一个是活跃在美国的美术史家艺评家和策展人,一个是在台湾的作家和书评人媒体人,这对“偶遇”的遥远的文字之交,和这次对谈一样,满是知音对谈的惬意之感。
翻开前言,和以往很不同的,这本书似乎是巫鸿老师写给普罗大众的一本艺术漫谈。去掉了厚重的艺术史,如同在漫游中的随笔一样,巫鸿在书里聊到了很多自己在漫步的偶遇中发现的小细节和思考,在漫游之中偶遇的“刺中”(梁文道语)。相对于他惯常从美术史学家和艺评人的角度去定义和“原境”的分析,这本书里的他,更贴近于他身为人类学者和策展人的身份,带读者一点点走进他的感知宝库,浏览着他的记忆和文典里的index。
如《手语》一篇,围绕观看的这个主题——手,从旧石器时代的诺斯玛诺斯岩洞的手印,到西方当代艺术里意大利先锋艺术家凯蒂·拉·罗卡的《请求的附录》,再到大学读书笔记里毛笔抄录的佛教“手印”,到基督教“上帝之手”的壁画,到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里的相触手指,到宋元《宫女图》和唐墓壁画里的手,最后再到南唐后主李煜时期韩熙载《夜宴图》里各异的手姿,独特的和夜宴无关的礼仪性的“叉手礼”姿势。横向开阔的关联,有趣的比较,丰富的配图,像是面对所有对艺术有好奇心的人们,发出了一个轻松的思维共游之邀。
除了书的介绍,道长跟巫老师两人的对谈里,两”人提到了对展览和艺术品观看时的不在场的“空位。故意的缺失或者弱化反而引起了观众对这一缺失的想象,如同昭陵六骏里不在场的皇帝,早期反对被画像的佛等等。
也提到了对现代艺术品修复的看法。一如前一段热议的耗巨资重修好的巴黎圣母院。好多人都吐槽她过于白了。有关艺术品应该修复到作品刚创作好时候的样子,还是应该保留时间带来的颜色和痕迹,仅修复到某个古老的时间,巫鸿老师说,这是一个学者们和策展人两方需求的悖论。对于学者,当然是想要探知原来的样貌的;对于人类学家来说,则应该保留他们的功能性,不过度加以保护的让它继续被大家观看和使用并留下痕迹,一如现在仍然作为宗教场所而非遗迹的潭柘寺;对于策展人来说,则要考虑大众的观感,和现代人从小被灌输的美学经验。如同修复过的巴黎圣母院和西斯廷教堂的壁画一样,修复本身抹掉了岁月的磨损感,修复过的教堂过于白了,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又跟新的一样,颜色是那么的鲜艳到艳俗,让人难以接受。这也是因为在所有人的美学教育里,时间的痕迹和颜色剥落,黑化淡化,已经是旧感美学的一部分,是对于古老艺术品认知的一部分。就像当年侯孝贤拍聂隐娘时候,做美学顾问的谢海盟专门去日本韩国去找木质旧历史建筑,他们觉的那种无色破旧的感觉是贴合故事的历史年代和美学的。然而巫老师却指出,其实那个时候的颜色实际并非是黑白或缺失的,而应是很艳丽的。又像日本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里讲的阴翳的美学,以阴翳为美。但在当时,这些所说的“阴翳”并非“阴翳”着的,却是当时程度上的明亮。听巫老师在自己的多种角色之间切换,去解读这种冲突的存在,着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在对谈之外,两人和观众的QA环节也是收益良多。
有观众问道:在现在这个快速的视频时代怎么去保持自己的专注力?既是书评人也是媒体人的道长也抢先丢问题出去,给既做策展又做研究又疯狂出书的巫鸿老师,打趣他是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出这么多事情的。巫老师说,他在做事前会先做好计划的,然后沉下心来去专注。每天早上尽量坐下来,上午专注的工作4个小时,好过分散的上下午。有什么事情想到要快,要立刻去做,把东西写下来。这让我再次的汗颜,有好多自己想做的事,都确实在拖延中被消磨掉了,忘记了。好玩的想法时不时的浮现出来,却因为想腾出周末或者什么假日的一个长时段,写下来的冲动就这么在等待中消逝掉了。而巫老师在这个年龄依然能如此,不仅是能几小时保持专注的体力,这种常年的工作和学习的习惯也真的让人佩服。
道长则在漫谈信息爆炸、过度饱和和碎片化对我们的冲击的时候,提到了我们作为信息接受者在当下与之前的差别——这是一个由于信息太多,推荐引擎已经逐渐代替搜索引擎的时代。最热门的网站小红书已代替了曾经的度娘。当大家打开小红书,抖音,YT,Tiktok,不必做任何搜索,我们已经被无数推到我们眼前的信息淹没了。主动的思考去寻找答案的动作似乎越来越少,我们只是在根据自己的偏好和好奇去选择,然后算法在收集分析我们的选择的记录后,再次推荐,然后我们再次从中选择,循环往复。主动性仿佛被稀释了,选择代替寻求,我们的专注力也被稀释了。所以从中脱离开,进入阅读就变的很重要。虽然也会在旅途中选择电子书,但纸质书的阅读依然是最好的。
最后一个观众的问题让我觉得这个下午更加值得,那是今年我也常会有的一个疑问。有关“怎样去判断一些现代艺术是否是被我们过度解读了,或者只是在故弄玄虚?” 巫鸿讲到,这是一个好问题,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每一个艺术家的理念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作品的情况也都是不同的。比如,现在一些艺术家成百上千的去创作和复制一个东西,那么每一幅作品是不是都各有深意的呢?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像去游泳一样,跳进去,大量的观看和尝试。如果能从里面找到你感兴趣的点,然后再去深入的搜索,做自己的解读和了解,才是去看展的好办法。这是当下的我非常需要听到的话。因为近一年来,我一直有在感叹,好的展览越来越少了。重要的装置和大型的创作回顾展览变少,内容变的更简单。版画已经算是好的了,越来越多vr展,AI生成的艺术品展,科技材料堆砌的未来科技感展,网红打卡的声光展,如同可爱盲盒造型的玩具展览系列等等。我不知道,到底是那些认真的艺术在死掉,或者审查或者盈利状况让他们难以到达北京,还是如同互联网催生了无数坏音乐一样,ai也在催生着更多良莠不齐的创作。很多的踩雷,让我的好奇心慢慢变的有点迟疑了。偶尔也会想,我逛的这些展览和观看,是否都是有意义和收获的呢?如同上一次一同看展的朋友的全程索然吐槽一样,是否是我对这些东西赋予了过多的光环,对观看行为给与了过多虚荣的包装呢?巫鸿老师推了我一把,不断展出的作品如此多样,对艺术品的观赏和解读是需要我们去主动参与的。去大量的看,去游泳,去偶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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