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系列《冬季限定夹心巧克力事件》翻译练习·第九章

第九章 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跨年这天的早晨,有整形外科的宫室医生的诊察。手术以来,我第一次拍了X光片,同时被详细地询问了是否还有疼痛及违和感。
要说疼痛,当然是还有的。虽然肋骨的痛感已大致变得缓和,但在大腿处,即使稍稍改变姿势,也会有阵阵刺痛。不过,只要能安静下来,这些都并非难以忍受;就算痛感变得略微强烈了,我还可以口服止痛药来抑制。听到我这么说,宫室医生满足地点了点头。
“你对疼痛的表达很擅长呢。”
面对这般微妙的褒奖,我是否该心存感激呢。
我注意到,宫室医生他双眼的下方,有着深深的一片黑眼圈。说起来,他的脸色看起来也并不好。即便这疲惫感一目了然,但宫室医生却没有带给我任何不安的情绪,依旧没有失去他的欢快。
“好吧,我觉得下个月就可以给你外出许可了。”
应该开心吗,我一瞬间有些迷茫。不知道这所谓的下个月,究竟是在说明天呢,还是指的30天以后呢。
“您说下个月,具体是下个月的什么时候呢?”
医生依旧保持着微笑,但眉毛却稍微弯成了困扰的形状。
“虽然不能给你明确的日期,但至少你很难在家过年了。实际上,这段时期并不算好,寒冷的日子里你会很容易产生痛感,本来是不太想给你外出许可的呢。这可不是什么忍忍就好的问题,像是‘嘶’一下子痛起来,或者是突然失去力气而摔倒……如果刚刚治疗的地方再次受伤那可就不太好了。不过嘛,保持这个状态的话,等到中下旬左右,你应该就能暂时回家一阵子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昨天,我在屋顶花园曾想过,如果获得了外出许可就去买一个草莓挞。那是因为当时我觉得,去到外面可能得等春天以后了。然而此刻,外出变成了一件更具体的事,那么我最想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手机店。”
毕竟,没有手机,我就无法跟任何人取得联系。宫室医生苦笑道:
“真是年轻人呢。”
“啊,不然的话,那就是事故现场。”
“欸,为什么?”
被问到原因,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护士会跟他共享病人所说的这些消息的。
“因为之前警方曾跟我说:希望我能够外出之后,可以亲自去现场确认一些情况。”
一瞬之间,宫室医生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看起来,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是肇事事故的受害者,而犯人仍没有落网这件事。居然可以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但我并不想对此追究。作为医生,总是会一心放在治病救人上,这已经足够了。
探房的诊察结束了,接下来大概就轮到康复训练的时段了。今天开始,马渕医生就会休息。我遵照他事先交给我的项目单,在床上做起了比平日里更轻度的运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
“打扰了。”
是清洁员山里先生。他利索地回收了垃圾,开始拖地。
山里先生像平日里一样,迅速地做着打扫。应该是他负责的病房太多了吧,为了不打扰他,平时我都不去跟他搭话。只不过,怎么说今天也是年前的最后一天,看到他还在辛勤工作,我再不道声谢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非常感谢。您真的很辛苦呢。”
山里先生像是吓了一跳,停掉了手上的活,直起腰来。
“没啥。在积满了灰尘的病房里过年,这种事如果是我,也会讨厌呢。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回了家也就是看看红白[1]就睡了。没什么辛苦的啦。”
面对这样说的山里先生,我却看到了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像是婚戒的戒指。接着,他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尽管我什么都没有说,他还是微微一笑。
“小兄弟,眼真尖呢。”
“啊,没有。”
“我说自己是一个人,并不是撒谎哟。戴着这东西,也只是习惯了。小兄弟,你是被车撞了对吧。”
他一边动着拖把,一边继续说道:
“车这东西,很恐怖啊。我们家那口子,也是那样被撞了,然后就……。嗐,小兄弟你还年轻,肯定能治好的。你就当是消灾了,明年就会有好事发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这么想可不行哦。……好了,我干完了。”
扫完床下后,山里先生将拖把直起来。然后突然点了下头。
“打扰了。”
病房的门再次关闭了,又归于了宁静。
我思考起山里先生说的话。坏事过后,就会迎来好事么。这种渴望如此的心情,我是万分痛切地理解的——说起来,是因为今早着凉了的缘故吗,肋骨也很痛。只是,倘若这种风水轮流转的说法是真实的话,我如今的车祸,岂不也应该是对之前某件好事的平衡么。但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程度的幸运。
倒不如说……在住院的当天,似乎在梦中听到的、关于报应的那番话才更令人信服。然而,如果相信这一切都是报应的话,不仅是我,就连山里先生的老伴,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们曾经做过某种恶,所以遭遇车祸是理所当然的。我或许不是一个对一切都能照应得很周全的人,但即便自己的事暂且不论,对于他人之事故都敢断言“那是报应”,这也太没心没肺了。我可不想这样。
我看了看桌上的笔记。昨晚,在我陷入沉睡之前,我将笔记放在了这个位置,现在也没有变动。
只是,仅仅有一点……或许是我的错觉,但那根笔却像是动过了。我记得我把笔摆成了跟笔记本短边相平行的角度。而此刻,它们却稍稍有些夹角。我翻开笔记,找到我所写下的最后那一页。
✓ 没能给花浇上水了
我稍稍笑了,又翻开了下一页。距离午饭还有一点时间。涉入过往的回想,还没有结束。我在仅剩的两颗夹心巧克力中,拿起一颗黑加仑风味的放入口中。如同溶解般化开的口感,搭配着甜味、黑加仑的酸味以及香气。我细细品味着,让思绪向着过去飘去。
张贴公告的当天,我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毕竟胜木亚绫在内的三人组,她们将公告中的情报向校内扩散也要等到第二天了,当天没人联系也是正常的。
我在市政厅获得了可以使用告示板的正式许可。公告期限是两周,我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充足的时长了。毕竟仅仅在张贴的第一天,都能吸引那样的反应,那么两周时间绝对可以找到“同行者”,或是接到知晓“同行者”是谁的黄叶高中学生打来的电话。我只要慢慢地等就好。
第二天,没有任何来电。我告诉自己,不要操之过急。
……第三天了,果然还是谁也没有打来电话。就连一通骚扰电话都没有,我已经厌倦了一直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下去了。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先问一下胜木学姐她的联系方式呢。只要稍稍鼓起勇气,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就好,现在就可以问问她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但是转念一想,考虑到那天的实际情况,还要跟她提出“后续或许会追踪进展,可否保持联系”这样的要求,根本就做不到嘛。
在班上,已经没有人会再聊起日坂君的事了。他的课桌,并没有被别人使用,就原封不动地占据着教室里的一角;而他本人不在的日子,已经成为了新的日常。至于牛尾君,别说来跟我询问调查的最新进展了,只要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都会一脸尴尬地扭过头去。
我后来又去初二5班的教室,找了一次藤寺君。如果黄叶高中的三人组靠不住,而那张告示也没有效果的话,就得想办法让藤寺君去找出“同行者”了。然而藤寺君却坚持以一句“放过我吧”,已经听不进去我的话了。
而我跟小佐内,倒并没有额外再说什么。从开始等待有谁看到告示、打来电话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失去了应该相互协作的共通的方向。
等待……没错,我就只是在等待而已。等待胜木学姐的三人组,将告示的内容在校内扩散出去;等待某个人拨通电话,将肇事事故背后隐藏的事实一一为我道明;我就是在如此地等待而已。
直到我意识到:这真是愚蠢的行为,已经过去了4天。
那张告示,不过也就是一种动摇而已。对于那位“同行者”,除了向她传达“有人在搜查你,你的沉默会使撞了初中生的犯人逍遥法外”这样的信息以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仅凭一张纸,就真的能保证让“同行者”产生动摇吗,并不能。甚至有可能,她会在每天上下学时一边看着那张告示,一边嗤之以鼻地嘲笑我们“那又怎么样”呢。
等待着结果从天而降,就跟不断张着嘴、等待喂食的雏鸟没有什么区别。不对,即便是雏鸟,甚至还会为了吃食而叫嚷吵闹。而我,此刻又该怎样去“叫嚷”呢?
距离周一贴上告示的四天后,周五的夜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着这件事。手肘放在了学习桌上,在写满了迄今为止所掌握的情报的笔记本前,我开始思索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小佐内曾经给过一个提案,用某种手段与藤寺君再次见面。但那个方法,我认为已经不可能了。藤寺君已经完全铁了心,要从这件事中抽身脱离,再想强硬地阻止他是很难的——如果像小佐内所说,以某种特殊的“花功夫”去跟他交涉的话,只会让一个问题分裂出第二个问题。
要不然,干脆就继续将等待的姿态贯彻得更彻底,又如何呢。就像为了吃食而吵闹的雏鸟那样,我也为了情报吵闹起来。具体来说,将那张告示复印个100张、200张左右,然后在黄叶高中的门前分发,怎么样?引发了没有意义的骚动,肯定会被带到教导处臭骂一顿的吧。但只要做好这种程度的觉悟,这个办法不是意外的行得通么。如果“同行者”坚持要隐姓埋名、藏于人海之中的话,一本正经地去把事情闹大,不正是可以逼迫她现身的捷径么。
是的,就这么去做吧。既然决定要坚持到底,那就干吧。这样想着,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开始了震动。我在一瞬之间,思考了好几种可能性。小佐内、牛尾、藤寺……然而,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不在我电话本中的陌生号码。
我差点让手机从桌上掉下去。好不容易抓起来,左手托着手机,按下了接通的按钮。
“喂。”
思考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话。
“您好,我是小鸠。”
从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个口气充满了猜疑、粗犷的男声。
“喂喂。请问,这是小鸠同学的电话吗?”
“是的,我就是小鸠。”
“你好,我是日坂。”
“日坂?”
我的声音扬了起来。
“日坂君……您,应该不是日坂君吧。”
电话那边,声音变得稍显温和了。
“祥太郎是我的儿子。小鸠君,你是祥太郎的同班同学吗?”
“是。”
来电的主人似乎事先把想说的话都做了总结。他的语速调整得非常缓慢,像是为了确保我能跟上的那种程度,但却不带一点犹豫地推进着对谈。
“实际上,关于我儿子的事故,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很抱歉这么突然,明天,你有时间吗?”
明天是星期六。我并没有什么事情。
“好的,没问题。”
“你有什么时间段不太合适的吗?”
“没有的。那什么,太晚的夜里不太行。”
“那明天下午4点,在伊奈波川酒店的休息厅吧。我会把初中课本放在桌子上,就当作是碰面的记号。还有什么不懂的,到时候就拨打这个电话号码吧。”
“请稍等一下。”
我把桌子上的笔记本,翻开到适当的一页,写下了“4点 伊奈波川酒店 休息厅 课本记号”的字样。
“……没问题。我明白了。”
“好,那明天见。”
在电话就要被切断的时候,我突然问道:
“那个,到时候我要带些什么东西过去比较好吗?”
对方的声音,像是稍微笑了一下。
“什么都不用带。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想找你问些事情而已。”
“我明白了。”
“那么,再见。”
这一次,电话确实切断了。
我盯着手中的手机,脑袋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思索游走。日坂君的父亲,他到底有何用意呢。另外,这次会面,我需要把情报告知给小佐内么。
疑惑、不安……但说实话,我自己打出的一手,终于将事态掀起了波纹,取得了实在的进展。相比起上述那些情绪,此刻的我更沉浸在了这种满足感中。
关于伊奈波川酒店,我所知道的情报着实不多。
小学时,班主任结婚的婚礼仪式就是在伊奈波川酒店举办的。得知此事后,班上有个一逮着机会就爱吹嘘的同学如此说道:“那里啊,可是超级高贵的哟。”再有就是,商业街那边的抽奖券,一等奖是这家酒店的晚餐券,仅此而已。
第二天,我在地图上查阅了伊奈波川酒店的地址,在约定的一个小时前离开了家里。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联系小佐内。理由有若干条。当然,很明显的是:我想独占跟作为关键人物的日坂先生的会面,得到情报并让小佐内她大吃一惊……也就是说,这确实算是理由之一吧;再有就是:这种会面的场合,若是把小佐内带去,就会让日坂先生认为我是个无法独自前来见面的胆小鬼,我并不想让他这么想,这也是事实。
不过相比上述几条,更单纯的理由是:我并不想在星期六这天去联系小佐内。我们的关系还远远没到,在休息日就可以一通电话把对方呼叫出来,那种亲密的程度。而我也并不想发展到那种程度。虽然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协作调查这场肇事事故,但我仍旧觉得:我们二人的关系间,应该拉起一条隔线。
只是,独自赴约去面见那通来电的主人,我真的可以毫不犹豫地登上自行车,说走就走吗?果然,我还是没那么干脆的。因为电话里很难说清,所以被对方请到线下面谈——这种事情,迄今为止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恰恰相反,这大概是我人生里第一次,与素不相识的大人一对一谈话。握着车把的手,攥了很大力气;心里也被一股“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妥协情绪所占据着,我才发觉似乎我并没有慎重地考量过这件事情。即便如此,本次会面至少比在黄叶高中门前发传单有意义多了,这点我还是懂的。
我穿着夏季校服。明明在周六去见人,却还穿着校服,说明我自己心里某处还进入着防备状态;但另一方面,校服也是对于初中生来说最标准的、谁都没法挑刺的、恰好的装束,这也让我稍稍有了些底气。我解开了上面的两个扣子,毕竟初夏的酷暑真是太难耐了。
感受到来自自行车引起的震动感,我过了大桥。依赖着查阅地图的记忆,我望向伊奈波川酒店坐落方位的街角。映入眼帘的,是仅有一栋的非常巨大的建筑物,以极为明显的体量压制了周围其他房屋。虽然我并不知道酒店的外观,但此刻我敢打赌,它就是伊奈波川酒店。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从建筑物的底层往上看,伊奈波川酒店大概建有八层,或是九层?虽然并非高大到我从未见过的那种程度,但精心设计过的建筑体量,将宽敞的用地空间一下子都给占满了,有着厚重的存在感。被带指向箭头的看板所引导,我绕过正面入口,站在了包着金边的自动门门前。一身浓绿色制服的门童用讶异的眼神看向我。我在追踪肇事逃逸事故,被受害者的家属叫到了这里来见面……我本想要这样解释,以证明自己在此出现的正当性;然而终归还是想办法抑制了这股冲动,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自行车要停在哪边呢?”
门童的表情,如同在说:开业以来,询问自行车放置场地的顾客,我们还从未见到过。
“您是来敝酒店下榻的吗?”
尽管我很迷茫,回答他“我是来下榻的”真的好吗,但也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在这里强求准确的答案。
“是的。”
门童对我的答复肯定有所怀疑吧。即便如此,不愧是服务人员,他还是露出了打消疑虑的平和的微笑。
“这边前方是地下停车场,在那里的一角上有两轮车的停车区。请您放到那边就好。”
“谢谢。”
“还请您小心前行。”
迄今为止,我从未被别人如此客气地搭话过。原来所谓酒店就是这样的地方啊,我一边想着,一边朝引导的方向前进,顺着地下车库的斜坡把自行车推了下去。
地下车库远不及地上那种程度,既不庄重,也不华丽。裸露的混凝土墙壁,用涂料刷上了引导的标识。标识中没有指向两轮停车区的,不过我也并没有兜圈子,很快找到一片只停有一辆摩托车的场所。我放好自行车,坐上了标有引导回到地上的电梯。在轿厢里,我将衬衫领口的扣子,再系到了脖子的位置。
来到了一层。脚下踩的,是如血般浓烈深红的毛绒地毯。我环视四周,看到了身着黑色制服、戴着蝴蝶结的服务生。听起来像是愚蠢的问题呢,我如此暗想,向他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休息厅在哪边?”
服务生浮现出了和刚刚门童同样的微笑。
“在那边。”
戴着手套的手,指向了走廊的前端。休息厅在哪,我已经知道了;但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还有就是,请问‘休息厅’是干什么用的呢?[2]”
服务生那张笑脸,一瞬间冻住了。大概,如果有某位路过的普通人朝我问道“‘体育馆’是干什么用的”,我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吧。然而,他也和刚刚那位门童一样,在下一瞬间抹去了自己的动摇。
“其实就是谈话室,或者叫社交室。虽然可以称作‘室’,但实际上,大多场合都是没有墙壁隔断的开放空间,敝酒店也是这种形式。”
我大致有一个印象了。感谢了服务生,我向着他告知的方向走去。
在酒店服务生并排站立的前方,有一片低下去一段高度、圆桌和方桌都成排摆放的区域。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无比辉煌的枝形吊灯;透过大扇的窗户可以看到伊奈波川;但总的来说,这片空间的照明是被适度控制的。这里毫无疑问,就是休息厅了。
确实,休息厅是没有墙壁分隔的。但周围都被景观植物包围起来,并不可以自由进出。在入口处,果然也站有一位系了蝴蝶结的服务生。这位服务生,靠近了怎么看都是初中生的我,却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
“欢迎光临,您是一个人吗?”
“我约了人见面。”
“麻烦您可以将对方的名字告诉我吗?”
“是日坂先生。”
“日坂先生是吧,他在靠近墙壁那边的座位等您。”
我迈过短短的几节台阶,下到了休息厅内。此刻是约定的4点钟,正正好好。休息厅里,并没有多少人影。像是夫妻的两位老人、看起来在谈论工作的西装四人组、一位跟场景不太相称的高中生女生、还有一位虽然像在等人但似乎不是日坂君父亲的高龄男性……不过,既然被告知是靠墙那边的座位,想要寻找到这位来电的主人应该也并非难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的黑发都往后梳了起来,穿着藏青色的夹克,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杂志。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烟灰缸、一杯盛有还没动过口的纯黑咖啡,以及一本数学课本。
在我想要发出声音之前,男人就注意到了我。他继续无言,飘动着轻轻的视线,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我照做了。
就由我先来报上名字吧。
“我是鹰羽初中初三的小鸠常悟朗。您就是,打来电话的日坂先生吧?”
男人收好杂志,抬起了头。
“嗯。我是日坂和虎。”
声音比电话中听到的更加粗厚,实际上还觉得有些沙哑,跟日坂君的声音并不相像。长相上,虽然觉得两人倒是有些相似,但也可以说那仅仅是种略有撞脸的相似而已,要说一模一样还相差甚远。日坂君加入了运动部,所以身材较瘦但肌肉很发达;与之相对的,眼前的男人或许是下巴有些松弛的缘故,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积极的相似之处。
“您说您是日坂君他的父亲……”
日坂先生点了点头,把烟灰缸拉了过去,然后从衣服兜里取出了香烟,点了火。烟灰缸里还并没有烟灰。看来,他明明应该比我先到这里,在此之前等待时却没有抽烟,而是等我到达以后才开始抽了起来。
日坂先生吐了口烟,但脸并没有转向一侧去。
“把你叫了出来,抱歉呐。想安安静静地跟你说点儿话。”
“您对日坂君的事故,有想要问的问题,是吧?”
“是。不过,先点些东西吧。”
服务生走了过来,在我面前放好了菜单。这里的咖啡,甚至比小佐内带我去的那家“临街店”的牛奶咖啡,还要贵三倍。我还以为就是过来问个话儿,完全没想到还要花钱,所以出门也并没有带多少钱。
“……我就要热牛奶吧。”
“明白了。”
虽然热牛奶写在“儿童菜单”那一栏,但没办法,这确实是最便宜的餐品了。
日坂先生在饮品端上来之前,没有说一句话。他抽着烟,拿起杂志,喝了口咖啡,像是在有意屏蔽我的发问。但是当我的热牛奶终于被端上来时,他却在我拿起杯子之前,就抛出了话。
“你,正在寻找祥太郎事故的目击者,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还并不确信他是否因为看到了黄叶校前贴的告示才打来了电话。也有可能是正在住院的日坂君,通过某些办法得到了我的号码,再转交给了他的父亲。但是日坂先生说的话,确实都是我在那张告示上写的情报。那么电话号码,自然也是从那张纸上得知的吧。
“是的。您看到了那张告示,是吧。”
他点点头,喝了口咖啡,又放下了杯子。
“把你叫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昨天在电话里说到的,想听你聊一聊关于祥太郎的事故。警察那边没有讲述太多细节。”
警方是否会就事故情报对被害者家属进行详细的说明,这点我并不清楚。但这位日坂先生说的话,还是有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存在。
“我肯定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对于这起事故,我觉得日坂君他本人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日坂先生苦笑道:
“当然,我问过我儿子了。在此基础之上,我还想听听你的说法。毕竟出于申请保险赔付等等,各种方面的因素。事故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尽可能详细地了解一下。”
稍作思考后,我姑且说了句并非本意的话。
“我所了解的情况,并不一定就是事实。说到底,其实都是些所见所闻的情报的整合而已。”
“不要紧哟。”
那么,就有的说了。我开始将事故从发生起,我所得知的情况,一一思考回顾起来。
“在学校第一次听到事故的消息时,我仅仅知道‘日坂君被车撞了’这件事而已。”
我开始讲述起来。
“我跟班上的朋友们,都说不能对同班同学被撞这件事坐视不管。于是,就一起去了现场。路上的刹车痕迹很细,所以我认为撞人的是辆轻自动车。在那之后,我去探望了日坂君……其实是,在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代表去探病之后,我才去的。在日坂君那边,我听说了那是辆怎样的车,以及它是怎么撞上来的。这些部分,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不过,我也想听你再说一遍。”
“我明白了。日坂君他说:撞了他的是一辆天蓝色的面包车。当时他在现场的堤防道路上,向着下游方向步行,被正面驶来的车撞上了。汽车当时踩了刹车,日坂君虽然立刻用双臂护住了身体前面,但仍然无法阻挡对方撞上来的势头,被撞倒在了地上。造成了双臂挫伤、肋骨骨折以及头盖骨有裂缝。另外,手腕和脚也都有扭伤,他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然后呢?”
“我从同班同学那里,得知有一位目击了事故的低年级生。我在他那里打听到,撞了日坂君的是一辆黄色牌照的轻面包车。并且,事故现场还有一个人,一位也是我们学校的女生。我跟那名女生后来偶然相遇了。听她说,那辆撞了日坂君的车朝着上游疾驰而去,也差点撞到了她。”
日坂先生沉默地点着头,催促我继续。
对于我们搞到了本应拍到肇事车辆的监控录像数据这件事,以及沿着轻面包车的逃跑方向步行了一整个堤防道路这件事,我都刻意地省略掉了。毕竟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为什么那段录像没有拍到犯人车辆——虽说总有一天,一定会查明的。但至少目前这个时间点,我还没有结论。
“我还调查出来,在事故发生的瞬间,日坂君并不是孤身一人。如果当时,他只是一个人在步行的话,就无法解释刹车胎痕的位置了。”
我本以为,日坂先生应该希望我解释得更详细些吧,但他却只是不发一言,静静听着。我有些沮丧,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跟日坂君一起的‘同行者’,当时正推着自行车。通过跟那位低年级目击者确认,得知那位‘同行者’穿的校服是黄叶高中的。如果再给我些时间,我应该就能查出那是谁了。因为那位‘同行者’近距离地看到了肇事车辆,所以她很可能知道更详细的车的特征、甚至也看到了犯人的脸。所以……”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查明全部事件了——本来我是想这么说的。但果然还是张不开嘴,于是换成了另一句话。
“所以,我才贴了那张告示。”
日坂先生低着头,沉默着。那根烟就夹在他的指间,也不吸,就只是任由烟雾飘散开来。然后,突然地仰起头,看向阴暗的天花板。这时,我才看到他那张脸。
那张脸正在扭曲着。那是后悔吗,还是悲愤呢?对读取人心这种事,我可不擅长啊。如果只是思考事件的发展状态是怎样的,我倒还可以做到;但若是解读一个人的内心,洞悉他对事件发展的期望,那我就不怎么拿手了。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所以,此刻日坂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露出了如此严厉的表情呢,我并不清楚。只不过,在那副表情中,我能感受到一种胜过其他情感的愤怒。
我问了一个,早就该问的问题。
“那个……日坂君他现在的病情,好点了吗?”
日坂先生,就像从打盹中被摇晃起来一样,一脸震惊的表情。
“嗯?啊啊……”
随后,沉痛地低下了头。
“现在算是,既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程度吧。”
“可以出院了吗?”
“只能等待医生的判断。”
他轻轻地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
“不过,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调查得真彻底呢。托你的福,我相当清楚事故的情况了。很开心你能这么惦记我儿子,谢谢你。”
不客气,接下来请包在我身上吧——我本想挺起胸脯,这样回应。但日坂先生却继续说道:
“只不过,这些都是警察的工作。”
“……”
“为了调查事故,而让同班同学身处危险的境地。如果我儿子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没办法静下心来、专心治疗的吧。至于你所说的同行者,就由我来告知给警察吧。请你集中精力在学习上,那才是学生的本分。”
我感到疑惑。不就是因为警方什么都不知道,无法提供更详细的事故情报,日坂先生才来求助于我的吗。然而,他现在却又说起“今后就交给警察”这种话。这很矛盾……日坂先生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字面上的那层意思。
“也就是说……”
我说道:
“您是要我撒手不管吗?”
“怎么会。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日坂先生展现着有余地的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这件事就交给大人吧。”
他把咖啡杯放到杯托上,两手交叉撑在桌子上,口齿含糊地说道:
“小高同学,我这是在担心你。如果你要是连这点劝都听不进去,那我就要去通知学校了,懂了吗。好了,你可以离开了。账单我会来付清的。”
日坂先生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清楚。即便如此,他还说是在担心我,这几乎完全没有说服力。只是,他说向学校通报我的事,看起来也并不是虚张声势。也就是说,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日坂先生希望我,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事件的调查者,收到“不要再插手”这样的威胁,也许应该被认为是种荣誉。正因为在慢慢迫近真相,才会被要求“停手”吧,说不定这是件值得满足的事。
但是相比这些,我的心情却格外不爽。
我什么都没说,从兜里掏出了付热牛奶的钱,放到了桌子上。而日坂先生,也并没有让我把放下的钱收回去。
烟草的气味仍旧环绕在我的周遭,我沉默着走出了休息厅。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骑上自行车,蹬起脚踏板。我的目的地,是黄叶高中。正确地说,是黄叶高中的正门前,我在周一贴上告示,且公告期限还有一周以上的那块公告板。
在那里见到的景象,令我并不意外。那张告示已经被扯下来了。
“吃晚饭了。”
超短发的那位护士,将餐盘端了过来。
今晚准备了米饭,照烧鰤鱼,煮根菜的拼盘,还有一个小碗里盛着荞麦面。是跨年荞麦[3]呢,还是加了蘑菇的。我双手合十,拿起筷子,在护士小姐刚要继续去其他病房配餐时,叫住了她。
“非常感谢。”
她回过头来看向我。
“没事,请慢慢吃呢。”
“好。那个,可以先帮我把水倒好吗。总是等撤掉托盘时,再帮我倒水。在您这么忙的时候还额外占用时间,我会觉得不好意思。”
护士稍稍停了下来,又似乎判断出这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请稍等片刻。”
病房又变得安静了,我缓慢地动着筷子。这家医院的晚饭在每天傍晚6点开始,今天也遵守着时间表。
那份跨年的蘑菇荞麦面,果然已经失去了热气,凉得可以感觉到,它是穿越了那条冰冷的走廊被送到这里来的。荞麦面本身很普通,面汤的盐味很淡。就因为迄今为止的病号餐都意外的很不错,才让这碗面最多也只能得到“普通”的评价。
然而,这碗普通的荞麦面,却让我很开心。虽说平日里每天的伙食水平也都非常下功夫,但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出餐也能如此特别的话,就会让我感觉到:这间小小的病房,并未与外界的季节流转切割分离。我又可以重新相信:我的这张床,与外面是联系在一起的。
虽说如此,荞麦的量还是太少了。真的就仅仅表达了节日气氛的意味而已,真当作食物的话,那份量简直是过于微不足道的跨年伙食了。实际上,作为食物的还得是米饭和其他的小菜。
门被敲响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时,护士小姐就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今天托盘上盛放着那碗荞麦面,就没有地方放水杯了,我只好用手接过了杯子。
即便是一如往常的例行公事,护士也再三确认道:
“请把水喝完哦。”
“好的。”
“稍后,我会来撤掉餐具。”
继续吃晚饭。照这样的话,明天应该就会端出煮年糕[4]了吧。给病人吃年糕会有风险吧,所以会不会用其他形式表现新年的祝贺呢。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么……伊达卷[5]吗,那也不错啊。吃一口甜甜的伊达卷,一定会感觉很幸福吧。
这么想着,我开始吃起那盘煮根菜。这盘并不算什么特别节日里才吃的料理,但也非常好吃。吃饭的同时,我也要认真完成小佐内留给我的请求。我冲着那只狼玩偶说道:
“这次给花浇了水哦。”
就像失去热量的蘑菇荞麦面一样,照烧鰤鱼也已经有些冷下来了。尽管如此,仍保留了一些温度,鱼肉也没有烧过火,还很柔软,我很开心。
吃完晚饭,我放下了筷子。每位患者的用餐节奏都各不相同、零零散散,所以护士来撤餐盘的时间也并不固定。今天大概有15分钟,我都在对着空空如也的餐具发呆。
终于,护士小姐回来了。她撤掉了餐盘,再帮我刷了牙。我问道:
“今晚也是您值班吗?”
护士并没有感到奇怪,答道:
“不,我准时下班。”
“这样吗。那新年快乐。”
“小鸠同学也是,新年快乐。”
然后,我躺回了床上,头枕进枕头里。闭上眼后,护士为我的房间关了灯,轻轻开了门走出去,再关上了。
……真安静啊。
好黑。
但并非完全没有一点声音。空调微弱的音量,还在低鸣着。
我感觉到从空调中,正吹着温暖的风。
即便如此,今夜的寒冷仍旧难以被掩盖。
如果从被子里把脚伸出来,最初还很舒服,但没过多久就会冷得无法忍受。
——今晚,困意并没有到访。我睁开了眼睛。
注释:
[1] 红白 /紅白・こうはく:
指红白歌合战,又称红白歌会。由日本NHK电视台举办,于每年最后一天晚间进行直播的歌曲跨年晚会。是新年中最大最重要的电视晚会,相当于中国的“春节晚会”。
[2] 原文中,“休息厅”的原单词是ラウンジ。这是一个从英语lounge直接音译转换的外来词,字面不表意思。小鸠此前只是记住了这个发音,还并不清楚lounge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房间。
[3] 跨年荞麦 /年越しそば:
日本传统习俗中,在新年元旦前一天,即大晦日,有吃荞麦面的风俗。江户时代起传承至今。
因为相比其他面类,荞麦面更容易被咬断,所以有“跟过去一年的霉运切断”的寓意。
[4] 煮年糕 /雑煮・ぞうに:
日本传统习俗中,在新年期间吃的食物,也叫杂煮、年糕汤。以麻薯制成的年糕为主料,再加入豆腐、肉类、菜类等配菜,一同放进酱油、味增汤或出汁中煮制而成。寓意身体健康,祈求吉祥。
[5] 伊达卷 /伊達巻・だてまき:
日本传统习俗中,在新年期间吃的食物。用鱼糜、鸡蛋混合卷起,以糖或味淋调味,烤制而成。形状酷似玉子烧或竹轮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