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故事集二:夏威夷之虎
他相信,那头名叫 “卡瓦努伊”的老虎还生活在岛上某处。这也是纪录片《夏威夷之虎》的结论。毕竟证据很多:海滩上遗留的几个爪印、被吃剩下的野猪、山羊的残骸,还有几个目击者的证词——尽管设在山林和海滩上的十几个隐蔽摄像头,一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拍到它。下楼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他清楚自己读书时也算不上聪明伶俐,但把两部电影联系到一起,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是因为离开行业太久的缘故吧,他在心里找了个台阶,同时一步步地踏着台阶,从六楼下到五楼。
五楼门口还是老样子,两侧是一梯两户的管道井,一台高脚茶几摆在正中间,上面松松垮垮地扔着两把雨伞(前日下雨留下的痕迹,应该只残存在伞布深处);再往上是一个黄色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某某绘本馆的字样,只是安装的时候太过随意,右边明显要高出许多,看着很是别扭;印在狗粮袋子的拉布拉多从黑色垃圾袋里探出头,摆在左手边的那户人家门口。上周他们刚跟物业投诉过,说大春晚上不睡觉,整出动静到很晚,很扰民;再往前他们还联系了房东,说大春的卫生间漏水,滴滴答答的,那女的还说自己有神经衰弱,滴水声快把她折磨疯了。再往前他们还总是上来敲门,说他在家里走路声音太重,问他能不能在家换拖鞋或者便鞋。大春打开门,女的比男的矮半个头,像影楼里模范夫妻的身高差,男的戴个眼睛,斯斯文文的,被硬拖着上来交涉,刻意装出来一股混不吝的气质,让他觉得好笑;女的难对付多了,语调高起来像他前女友,他打开门架起胳膊,展示着上面的纹身,粗声说:
“在我家里,我想穿什么鞋就穿什么鞋。”
然后他们就走了,临走说要去跟物业投诉。那天半夜,大春被一阵咚咚的声音吵醒,楼下在用棍子捅天花板,大春起来穿上那双Timberland的靴子,狠狠跺了几脚地板,楼下也捅的更起劲了,把耳朵趴近似乎还能听到他俩在争吵些什么,最后传来一阵小女孩尖利的哭声,大家方才休战。从那以后,大春每次上下楼经过,心里都会想起这么个事儿。有时候他盼望迎面碰到他们,当面吵架,就算打起来也没关系;有时又怕遇见,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家躺下,又或者赶着去接单,没工夫处理这些事。
每到他下午出门的时候,整个小区都像是按下了静音键,静到连百米开外燕顺路上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都能听到。也只有走出单元门,才会看到健身器材边上几个老头围在一起下象棋,有时候也打扑克,旁边的座位上卖假古董的老太婆稳定出摊,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从围巾底下打量着他突然冒出的身影。毕竟这边小区只在早晚热闹,从早上六点开始大家赶着去北京上班,学生起床赶校车上学,然后从傍晚到深夜再稀稀拉拉地回来。夏威夷小区都是些五六层高的板楼,除了带孩子的老人外,大白天一向不怎么有人进出,尤其是像大春这样的年轻人。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身上写着 “滴滴”的代驾制服,让他区别于一般的无业游民,而且他知道只要转进左手边的冬青小道,取完自己的小自行车,她就会彻底忘掉自己,全神贯注在箱子里排成排的玉佩、手镯、手串上面,祝她今天能卖出几件吧,大春在心里给她送上一点无声的祝福,然后钻进冬青深处,开始了今天的生活。
今天的第一单不算小,是帮一个客人把车从顺义开到海淀,起始点应该是个别墅区,四个字的名字,大春看了好久确认只认识里面的 “景”字。反正跟着导航走就可以了,他登上车,六千多的超轻碳纤维小车,提速很快,蹬起来也不累,天气也不错,晴朗且无风,天色蓝蓝,灰云朵朵,要是每天都能遇到这样的天气,他便觉得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路上他听了会儿歌,骑到车少平阔的大路时,忍不住跟着唱几句;那头生活在夏威夷的老虎,时不时地会映现在眼前,它究竟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还是像电影里那样源于一次海难事故?
自然,动物园矢口否认,说自家的老虎一个不少,但你又能相信他们几分呢?就跟前几年一起做影视项目时一样,大资方一撤资,往日一起喝酒唱K的兄弟,转眼就翻脸不认账了。既不谈往日的情谊,也不说对电影的热爱了,垫资的事情更是不要提,最后算账还算到了他的头上,打着兄弟的旗号问他要账——那头老虎要是有灵性,把这帮兄弟们咬死最好了。它自己是在海岛上怎么生活的呢?当地人说只在黑夜里见过它,像是一道黑影,叼着家里的山羊一下子跳过栏杆,山羊的喉咙被死死咬住,一下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瞪着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前几天下过一场雨,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下水道的臭气也跟随着,来完成最后一次亮相。但天气很好,他睡得也足,往日的阴霾转瞬便被耳边的风吹散。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看到一场交通事故,一辆灰色的汽车在掉头车道斜斜地停下,旁边是一辆三轮车,他思考了一会儿,心想这三轮怎么开到了这条道上,随即又把它抛到一边。汽车前后各站着一个人,打着电话,举着手机拍照,后面发生的事情都那么的按部就班,就像过检查站需要刷身份证一样——尽管没什么意义,却也成为一种习惯。赶到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了,他才想起来没有吃饭,但到海淀那边再吃也无妨。
自从女朋友搬走之后,再也没人让他按时吃饭。按照客人的指示,大春在别墅门口的地垫下取了车钥匙,顺带看了眼紫红色的大门。这一片都是矮层的别墅,坐上电梯直接就到负一层的车库,一辆看上去很新的奔驰车,银白色,车标隐隐闪着寒光。曾经他也来过这边,陪着兄弟给项目拉投资。进门先要在保安那里登记,然后一行人开车拐进地库,路过一队巡逻保安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敬起了军礼,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也有几分得意。不过那次的投资是没有拉成的,只记得女主人送上的小蛋糕和阳光玫瑰葡萄很好吃,打开车门一股香薰味道飘了出来,甜甜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动机沉稳的声音让人安心,在座椅上铺好垫子,他认为自己心情很好,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住在这里,过这样的生活。
“夏威夷岛上的居民,称呼这只传说中的老虎为 ‘卡瓦努伊’......”北五环下午依然很堵,不时有车从旁边的应急车道插过去,如果这是自己的车,大春心想......导航显示,前方有三公里的拥堵路段,预计通行十五分钟, “应该又有事故了吧,今天这是怎么了?”油门、刹车、刹车、油门,整个队伍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朝前开着,终于过了事故地点,一辆丰田的后备箱被撞开了,露出一箱矿泉水,急救车打着灯停在应急车道上,地上散落着一堆黑色、银色的零件,那辆摩托车就停在路中间,周围车流小心绕开,像是绕过一座孤岛。好像在夏威夷, “卡瓦努伊”这个名字有着特殊的含义,只是他想不起来了,也许是什么守护者的意思吧。
完成这一单,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客户是个戴眼镜的大哥,说是做基金投资的。他说这车平常是他老婆在开,他下午有事就下单了个代驾。到地方之后,客人递给他一包中华,说是朋友给的,自己也不抽,然后他就上楼了,大春远远地看见大厅门口的闸机像卫兵一样,齐刷刷地举手让行,然后电梯也自动打开,他走进去消失不见。直到目送完对方离开,嘴上的黄金叶才刚抽完,周围的人衣着光鲜,马路干净的像是效果图,他只好捏着烟头找垃圾桶,顺着小孔哆哆嗦嗦地塞了进去,然后他看着人流方向,几乎本能地找到了吃饭的地方,一家拉面馆,门口的招牌白底红字丑的可爱,写着正宗兰州牛肉面,让人过目不忘,既可以吃面也能吃盖浇饭,呼呼噜噜就是一顿。
上一单很 “肥”,他点完面之后又多加了一份烤串,边吃饭,边听旁边人聊天。
“平台让我退他钱,我说不同意,是他愿意给的,不信你可以调语音记录。”
“是他通过平台给的,还是私下里给的。”
“返程费肯定不能走平台,它说退就给你退了,我让他扫的微信,这样平台没法插手。”
说完后,他环顾下四周,像是在寻求支持。大春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那人更来劲了,又把刚才的话讲了一遍,他只好低头假装擦嘴,悄没地走了。一直到傍晚,他都没接到什么单,找了个凉亭,无聊地刷着微信群里的消息。
代驾群里说的是接单、里程、自费、客人的品质;影视群里在聊某个大资方的八卦,不时有人冒头爆料哪个品牌不给结款,大家就跟没看到一样,没人有回应,让他独自歌唱。还有个人一直在群里说自己在郑州的项目,说是已经有本地实力派入股,场地租金全免,现在还差几个编剧和场务,有意向的联系。大春点开了他的头像,慢慢才想起来,这个就是那年跑路资方的小弟,先把消息捂了三天,撤完自己的钱才公布。事到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好扯皮的,对他也谈不上什么怨恨。
一直到傍晚,才有了新单子。零零碎碎的都是小单,大春觉得自己就像个虾米在城市中穿梭,弓着腰,吭哧吭哧地蹬车。傍晚起了一阵风,迎面吹得肉疼。坐进车里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两侧胡茬树下泛起了一层白皮,底下是伤口般的红色。 “您好,XX代驾很高兴为您服务......”后座上是两个办培训班的,赶着去喝第二场,跟什么中学的校长、教导主任,客人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冷风一路吹进了他的后脖颈。俩人在后座上商量着对策,也不怕被人听走。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下了车,订单完成,大家又变回陌路人,言语就像一阵风,呼啦啦地就散了。最后大春目送着两人进了家铜锅涮肉,隔着玻璃窗,他看到涮羊肉的热气从铜锅里升腾而起,男人们吃红了脸,女人们吃得敞开领口,瘦高的服务生个个都有一张稚嫩的脸,行动无声如鬼魅。他感到一种有种比饥饿更强烈的吸引力,同时有种失落的滋味,眼前一幕像片场上的提词板,让他一时间想到好多,开口时却嗯嗯啊啊,堵在嘴边。
他从没想过要把这些想法倾诉出来,或者说它们在脑中翻滚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假想中的耳朵在倾听。那些知道的人早已知道,不知道的人也没必要知道。想把它们都烂在肚子里,可那些的泛起的酸水像是要把整个胃烧烂,再一股脑涌进嘴里。每当这时候,他总要找个地方喝酒。深夜还开门的馆子不多,再说还是得先回到家附近才行,这样才能安心。之前有几次喝多,都是强撑着回家,然后在家门口倒下,不省人事,侧躺在地上拍门。女友把他拖进去,让他在客厅躺下,脱下鞋,给他盖上被子。醒来的时候,总有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小区楼下有个通宵营业的延边烧烤,每次去的时候都听到厨房几个女的瓦里哇啦地说着朝鲜话,吃的东西倒也简单,几串羊肉打底,然后搭配些烤茄子、韭菜、腰子、再来一盘拌凉菜,烧个汤饭,关键是要有酒,喝白酒滋溜溜、喝啤酒咣咣咣,究竟进肚人红脸,一直在堵着的地方也就莫名其妙地打开了。
刚搬到这边来的时候,以前圈子里的朋友还时常过来。一群男的,有的干剧务、有的做策划,还有几个摄影师,大家聊的也都是圈子里的事情,说着自从上头查洗钱后,这行业已经没什么油水了。 “往后该干点啥呢?”这问题抛出来,也没人接得住,只好默默举起酒杯。在座中有几个之前从他这儿拿过钱,也知道他为此卖了房和车,过去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多提。几个哥们喝酒的时候,他女朋友黑着脸,在卧室里把电视开到最大声。后来两人为此吵过几架,哥们们也知道了,正好有了理由不再上门麻烦——另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每次喝酒聊的都是旧事,说一些陈年的八卦,缅怀一下曾经的日子,却也因此更觉岁月侵人,时光无情。
去的多了,大春也跟老板娘渐渐熟络了起来,有时候不吃饭也会路过打个招呼。老板娘是个四十多的东北女人,姓金,脸庞圆润,脸上铺着一层粉,皱纹处更厚些,还厚涂着口红,每次去卫生间必不忘了补个妆。金大姐见大春总是最后一个客人,每次上菜都会多给点;到后面还会特地留份大拌菜等他,不过他也不是每天都来,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大春喝酒刹不住,金姐坐过来劝几句,
“大兄弟,听姐姐一句劝,酒这东西少喝是宝,多喝是祸,咱最后一瓶好不好,早点回去休息,别让家里人担心。”
大春笑了笑,嘟囔一句 “也没啥家里人,就我自己个。”
金大姐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转身进去厨房特地烤了条明太鱼,辣椒给得多多的,又打了一壶新到的米酒,让正在打瞌睡的帮工回家睡觉,自己坐下来要陪大春一起吃个夜宵。米酒甜滋滋,喝完反而精神了。金大姐笑着说,这酒度数也不低,出门的时候一阵风,你人就倒了。大春笑着说,当年景阳冈上的店小二也是这么说的。金姐说,自己小时候就住在山里,还亲眼看见过老虎,一人多高的围墙嗖得一下就跳过去,嘴里还叼着一只大鹅;还说村里有老人曾经壮着胆子从老虎面前走回家,关上门才发现裤子都湿了,这故事他每次喝多都要和人讲一遍。
“那你们那边有人打过老虎吗?”大春看着金姐晕开的口红, 像是一幅残破的水墨画,“就没有老虎下山把家里的牛羊叼走的,还会吃人呢!”
金姐抿了口酒,“我们鲜族跟你们汉人不一样,老虎是山林的保护神,就算有牛羊被叼走,那也是给山神的贡品,听老辈人说,以前的猎人进山打猎,是绝对不会打老虎的,那会带来坏运气,打死了老虎村里的收成都会受影响,山里也会没有那么多的鹿和狍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第聊着老虎,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交换着对世界的想象。大春突然问:
“来你这吃了这么多回饭,怎么没见你老公呢?在老家?”
“也在这边”,金姐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问, 答案脱口而出。
“他也在这边,平常不咋过来,开出租的,白班,这会儿在家睡觉呢。”
突然的冷场像是冬日的第一场雪,静静地落在酒桌上。时候不早了,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凌晨三点,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俩小时,大春起来要结账,金姐说不用了,这回算她请客。大春坚持要给,扶着柜台对着二维码扫了一百块,推开门,顶着寒风要回家。金姐送到门口,让他小心门口的积水,这会儿该结冰了。
穿过小门就进了小区,醉意像一大片棉被,沉沉地压在脑门。回家的路总是记得清楚,四周寂然无声,点缀着几户人家还未熄灭的灯火,昏黄得像有时候的月亮。搬家那天走得也是这条路,厢式货车就停在单元楼门口的柳树下。大春负责往车上搬东西,女朋友在楼上收拾。新房子带个露台,挑高也很高,下午的阳光照得客厅很是亮堂,墙上带花纹的墙纸泛起微光。他觉得挺好,房租也不贵,且比之前的房子更宽敞些。等收拾得差不多,都已经十点多了。俩人洗完澡,躺下准备睡觉。女友背对他躺着,大春摩挲了一会她内裤上的蕾丝花边,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应该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卧室的大床动起来吱呀作响,很有节奏感。也许从那一天起,他就跟楼下两口子结下了梁子。
“有本事你们也白天黑夜地造,让别人投诉去!”
经过五楼的时候,大春想起了这一茬,下意识地往他家门上踹了一脚,然后踹了第二脚。里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干嘛!”
“走错了!不好意思!”
大春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得意地上了楼。一进门就听见楼下咚咚咚地在捅天花板,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跺着脚,等待他们上楼来理论。这一回他没有等到,可能是怕惊醒了孩子。
“要是.....自己跟她有了孩子,她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要是.....自己不那么要脸,也不至于把房子车子都卖了,卷铺盖租房子住。”
大春之前的房子所在的小区,就叫东方夏威夷,这名字细细琢磨起来有些不合情理,像是开发商一脸严肃地告诉客户,二加二真的等于四、夏威夷真的在东边。不过这一切都属于过去时了,一对内蒙的夫妇,爽快地就把房子买下,只留出一周的时间过户搬家。那天女友明显没有兴致,像是风雨中的小帆船,沉默地飘摇,呜呜咽咽地哭。那晚他们说了好多话,主要是他在说,或者说在保证。他保证困难都是暂时的,自己会把失去的加倍拿回来,语气像港片里的悲情男主,在命运捉弄下来到人生最低谷,就像卡瓦努伊刚被海浪冲上夏威夷的沙滩,饥肠辘辘,满目陌生。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像是这张旧床的抱怨,他躺在床上,想象着卡瓦努伊在夏威夷的冒险:
也许它吃到的第一口食物是条鱼,饿着肚子在溪流边蹲守,爪子闪电般伸出,钩进鱼儿的皮肉里,扔到岸上,没看清它的模样就囫囵吞进;被捕捉的经历让它学会避开人类,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时会本能地俯身,遇到孤身的行人也不敢贸然出手。但岛上并无太多野物可供捕捉,生存意味着从人类的手中抢夺,慢慢地它学会了去观察人类,摸清楚他们的行为方式......
他梦见变成了卡瓦努伊,在山林里奔跑,跳过溪涧,站在山顶看晚霞映红了蓝色的地平线。夜晚降临,人类的灯火连成一片,打着远光灯的汽车如怪物般轰隆而过,它俯下身子,听到了地底深处的召唤。如果在故乡,这种声音意味着要向远处逃命,或者埋伏那些踏上逃命之路的猎物;但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它却感到近乎致命的吸引力。火山要喷发了,大地的脉搏与它的连结在一起,它张嘴,把无形的火从口中喷出来。逆着硫磺气息吹来的方向,它轻易地就来到Kilauea公园的边缘,躲在一株多型铁心木下面看远处似有若无的红光。像是有什么咬住了整座岛屿的喉咙,让它也发出临死前那种低沉的、带有怨念的嘶吼,从它口中流淌出色红灼热的血,顺着坡道一路向前,像海浪一样缓慢而不可阻挡。
卡瓦努伊呆住了,一株株高大的半边莲连同头上鲜艳的花冠,悄然无声地被吞没,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一股岩浆顺着山体的缺口,正加速朝这边推进,森林燃起了火,让它想起故乡猎人打着火把,呼喊着把它赶出森林的情景。一阵热风吹动它的毛发,让它本能地眯起了眼睛,一条岩浆火蛇蔓延到面前,丝丝地吐着信子。卡瓦努伊往后猛跳退了两步,又鼓起勇气走近,右爪伸出停在了半空。岩浆后劲不足,失去了后方的援军,如今已经徒有其表,原本血红的脸庞已经变灰发黑,灰头土脸。远处的山峰像是终于断了气,终于安静下来,空气中一股焦臭刺鼻的味道,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个人类的声音在彼此对话。卡瓦努伊俯下身子,从草丛间看到几个穿着银灰色衣服正在走来,手里还拿铲子和桶,脚掌重重踏在岩石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楼下今天捅天花板比以往更早,也更坚决。咚咚咚、咚咚咚......他想去厨房掏把菜刀下楼,把她砍到血肉模糊、骨肉分离,又蒙着头继续试图睡觉。咚咚咚、咚咚咚......应该是那个女人捣的鬼吧,他想,要是那男人肯定抱怨起脖子疼啦,胳膊酸啦......这帮娘们别看个头不大,也没什么力气,却天赋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一下一下把男人拿捏服帖。咚咚咚,咚咚咚......这声音变成睡梦里的背景音,为母亲葬礼上响器班子的嘈杂声奠定基调,那是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太阳大大的,他站在灵堂门口,头上扎着白布,跟个二傻子一样;前年回家的时候,他独自去给母亲上坟,她就葬在父亲旁边,两座坟头像一对乳房耸立着。父亲的脸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村里人都说他年轻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跟人打架,可他没有死在这上头,却在工地扎钢筋的时候摔下来,抬回家躺了三天,眼睛整整睁了三天才咽气。包工头赔了一笔钱,母亲小心地留着,大春买房那年全部拿了出来,用一块红布包着,像是从父亲骨灰盒上直接拿下来的。
当他半个身子悬空,死死抓住防盗网的时候,似乎意识到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曾经作为征兆而显现。那天中午他下楼去砸门,一直没有人出来,只有三楼的门打开,探出个脑袋从楼道里向上张望。大春也不知道就算里面的人出来,自己会做什么。应该不会再吵一架,他觉得自己好累,是那种渗透进每一个毛孔、每一道骨缝的疲惫。他希望能跟楼下休战,让自己从此可以安静地待着,哪怕保证以后进门就换鞋,再掏钱请人把卫生间的防水好好做一下。可里面的人就是不出来,像是在谋划什么阴谋,酝酿着更大的恶意。最后他悻悻地走了,说下次好好聊,咱们都不要闹。
单元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像是大家提前收到了灾害预告,已经赶去逃命了。几张木头椅子空空荡荡,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旁边停放的汽车带着几日前被雨淋过的痕迹,挡风玻璃上有密密麻麻的泥点。今天的风很大,嗖嗖地从西北刮过来,有股土腥味,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戴帽子。想到上楼去拿可能会碰到五楼的女人,小家碧玉似的开门把垃圾放在门口,他决定放弃,低着头钻进了冬青小道。经过延边烧烤店的时候,金大姐正在里面忙活,看到大春把代驾单车扭着挤出小门,手里拿着抹布就出来打招呼。
“大春,今天有新到的狗肉,晚上下了班来大姐这吃个火锅。”
大春笑着点头,
“这是上新菜品啦?行,我忙完就过来,都多少年没吃过狗肉了。”
金大姐叮嘱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转身回去,走路的时候两瓣屁股一上一下地颤动,像个跷跷板。还没有骑出燕郊,耳朵就已经被吹得通红,像两根烙铁一样烫烫的挂在两边。检查站的队伍已经排到了燕顺路上,像是隔夜的宿便,堵着不肯出去。看样子北京又要开会了,他跟自己说,虽然这话也没有说的必要,只是为了解闷。他双手捂着耳朵,跟着队伍一点点往里挪,完全忘记了关于卡瓦努伊的梦。终于轮到了自己,大春赶紧递上了身份证。面前的警察值了一夜的班,眯着眼睛摸索着刷了上去,两只黑眼圈更鲜艳了。机器传来一阵警报声,大春赶紧探头去看。原来是旁边机器的警报,一个戴口罩的中年女人被警察领进了小屋,不知什么原因。他没功夫去操心别人,只想赶紧动起来。
风好像更急了,在耳边呼呼地响。也许今天就不应该出来,睡前就应该把平台给关了,在家安稳地睡个大觉。或者,他出于给大脑暖身的想法,自己不应该把车给卖了,这样起码能去跑网约车,不用这样风里雨里讨生活。想起自己在哥们面前说的话,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什么骑车可以锻炼身体啦,每个月能整一万多呢,时间自由....全他妈的都是狗屁,蹬吧,赶紧到地方,进车里就不冷了。最好今天能多来几个单,哪怕是小单也好,这样不用在外面挨冻,穿着这身皮,进麦当劳都有人来撵。平台今天像是故意做对一样,热点区域的订单都被抢走了,换了好几个地方都等不到,最后给自己派的单又偏又远还小。一直挨到晚上,找了家羊汤馆,吃完一碗羊汤两张饼就开始在街上转悠。人明显比平常少了许多,服务生在灯光下无聊地打着哈欠,看着寥寥几桌客人。一直等不到单,让大春心里有股火,更有股执念,决心再干一单就收工,可这一单总是来不了,让他不由得骂起了平台。
“他妈的,出来半天连一百块都挣不到。关都不能关,关了就不给你派单,说你是低活,还有这么些新来的干代驾的,什么单子都接,卷到后面大家谁也挣不着钱。”
这时候终于来单了,从国贸到望京,不大不小的单子。大春也打起了些精神,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耳朵,跺了几下脚准备骑车出发。为了抄近道,他从一辆车的屁股后面骑上了人行道,身后突然有人喊:
“别走!你把我车撞了!说你呢!那个代驾!”
大春回头才知道在叫自己,下意识地停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黑胖且浮肿,脸庞和下巴隆起的肉把五官挤到中间,走到车屁股那里指着让大春来看。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他眯着眼睛看到一个白点。
“我正在车里坐着呢,突然晃了一下,抬头就看见你骑车过去了,我要是下来的晚点,你是不是就跑了?”
“谁撞你的车了,再说你停的地方就不对,没看见这里有白实线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车停的不对,你就能随便撞了是吗?”
“谁撞你车了,我看你是坐在车里,见一个讹一个!”
男人提高了嗓门,“你别走,我报警了。”,说着就要掏出手机。
大春停好车,看了下四周没人,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男人倒退,勉强扶着车门站稳,大春的拳头就招呼过来了,一拳、两拳、砰砰砰、咚咚咚,男人的身体像沙包一样松软有弹性,还会配合发出惨叫与呻吟。大春打了十来拳才收手,浑身舒坦多了,临走又补上一脚,看了眼四周有没有监控,继续骑车赶着去接单。路上为了躲监控,走的全是小路,在石佛营那边绕了好一会儿,赶到地方已经迟到了快20分钟。
“你迟到了!”老头坐在后座上,气呼呼地说,嘴里冒出一股难闻的酒气。从迟到开始,老头开始了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从公司的人事变动聊到中美贸易战,大春嗯嗯地敷衍着,一点点从车内的暖气中复苏着僵冷的手指。老头觉得车里有点闷,伸手打开了车窗,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在车里打着旋钻进他后脖颈里。
“你看着点!刚才差点蹭上,这是我上周刚提的新车。”
“对不起”大春低低地道了歉,说刚才有点没太注意。
“你他妈会开车不?怎么现在什么人都能来做代驾?诶,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大春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打架时拳头撞出个伤口,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血从伤口里往外细细地流,沁红了白手套,下意识地往身上一蹭,血迹更明显了。老头看到后嗓门立马抬高:
“你这手上怎么血糊拉的?别沾到我车上,你赶紧找个地方停车,把单子取消了,让平台再给我排个司机。”
大春靠边停了车,没说话,抬起手仔细看着手上的伤口,中指关节处破了皮,伤口有几分像心形,被撕开的表皮直挺挺地立着,压下去又站起来。他这一天到现在,才头一次想起了卡瓦努伊,几乎就要嘴去舔舐伤口。身后的老头催促他快下车,大春回头看他一眼,老头安静了,伸进口袋里找手机。
“这个得你取消,我这边操作不了。”大春没有下车,背对着老头说。
“怎么说,你服务不了,应该你取消,凭什么让我取消,我取消了还得继续付你服务费。”
“我取消了平台就直接扣我的服务分,我接下来就别想着接单了。”
“那是你的事。”老头不痛不痒地回答。 “反正我会跟你们平台投诉的,我是喝酒了,但是我没喝多”说着老头向前探出身子,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是他带血的白手套。等大春下了车,刚从后备箱里取下车子,那老头已经从后座翻到了驾驶位,挂上D挡一脚油开远。大春想给交警队打电话举报,转念一想,觉得应该赶紧回家,不要再有什么麻烦。他甚至准备打车回家,算下来今天出去一天还亏掉五十。在车上平台给他电话,应该是问他为什么客户中途取消了服务,还向平台投诉了。他没有接,只是看着车窗外光秃秃的行道树,枝丫如枯手般伸向天空,万家灯火在夜里亮得可怕,楼宇将天空切割成整齐的方块,高耸的高压电塔像是献给神明的现代祭坛。
推开单元门,从地下室传出一股熟悉的味道,从暖气片漏的水滋养出霉菌,又被暖气烘干后的味道。慢慢的,自己竟然有几分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他想今后认真做人,与人为善,还想和楼下修好,甚至不妨去问问郑州那边的工作。他给自己打着气,盘算着未来的生活,一口气上到六楼,房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钥匙捅不进去锁眼,恍惚间大春以为自己喝多了,就像跟疯子待太久也会怀疑自己发疯。用手机的手电筒一照,发现是锁眼里插着铁丝又被灌了胶水,今晚是别想进门。肯定是楼下女人干的,才能如此恶毒,如此精准地把他挡在家门外。
他来到楼下,再次狠狠地踹了两脚。屋内的女人像是早有准备,从里面喊道:
“你再踢我就报警了!”
大春没有再踢,骂骂咧咧地走上楼。想象中的卡瓦努伊被捕捉后,关在铁笼子里,每根钢筋上都有一道咬痕,它在里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再尝试咬开囚笼。开锁的电话打通了,人来不了,只能等明天了。这时大春才想起答应金大姐晚上去吃狗肉火锅,后面的事情先不要想。他既想在女人那里收获安慰,也想着如何报复她们。
金大姐正在柜台边上坐着,刷着手机,看着大春进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坐下,我去厨房把肉炖上,想喝点啥就自己拿,今天姐姐请客,收款码我都给藏起来了!”金姐招呼大春坐下,转身去厨房里忙活,隔着玻璃跟他聊着天。大春说最近的状态不好,代驾也不好干;金姐说天气一冷,烧烤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一会儿功夫,火锅和配菜都整治好,端上桌。隔着火锅的腾腾热气,大春看着金姐,没有说话。倒是金姐有些不好意思,
“咱们东北人都说,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你倒是吃肉啊,再喝两口,姐姐陪你,别这么光看着我,老婆子的,也没啥好看的。”
“挺好看的,喜欢看。”大春看着她,眼睛都没有眨,侧着脸喝完了一杯酒。
金姐又赶紧给倒上,捎带手夹了两块狗肉给他。
“趁热吃,从延边刚到的。”
大春说自己以前去过延边,还站在图们江边看过朝鲜。金姐说你要是从长春坐火车到图们,路上还会经过她们村子呢,啥时候你要想去了,可以一起过去那边玩几天。大春说接下来可能都没机会了,自己想去郑州,离开燕郊了,感觉在这边没什么机会,也没什么人值得留下。金姐说她刚来燕郊的时候,身上连两千块都拿不出来,现在不也慢慢好起来了,大春你别灰心,你还年轻,趁年轻多扑腾扑腾。大春说我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当初就不该从横店来北京,更不该从北京来燕郊。北京太大,燕郊太小,在北京自己什么都不是,在燕郊自己什么都干不成。
俩人边说边吃,一直到外面飘起了雪花,他俩挤在玻璃门后面看。
“小时候我们都相信,用第一场雪洗脸,脸会变白;还相信在初雪那天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那你还有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金姐闭着眼嘟囔了几句,被大春一把抱起,重重地压在墙上,大春趴在她耳边问,“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金姐只是低着头笑,卡瓦努伊也需要些许的娱乐。去金姐家的路上,两人一直拉着手,像是一对刚刚相恋的情侣。初雪落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化了,把地面印成了棕褐色。地上有点滑,金姐整个人都靠在大春身上。她说自己和老公正在闹离婚,平时不在一起住。既然你那今晚住不了,就去我那儿吧,都一样。走过一处路灯底下,大春捧着金姐的脸亲了起来。金姐咯咯的笑,说你也不怕人看见。大春说就是要让人看见,要不是天冷,还要拉着你在小区里转一大圈呢。金姐听了也不生气,摸着大春组装的胳膊,只觉得心脏砰砰地跳,有些喘不上气,喝完酒、吃完狗肉也不觉得冷了。她想起自己肚皮上有个刀疤,是前年阑尾炎手术留下的,希望他见到了不要介意。
她家也在六楼,大春搂着她,半拖着向上爬楼。金姐个子不小,可这时显得不重,就像卡瓦努伊叼着猎物一般轻松。客厅里很整洁,还铺着地毯。两人进门就开始慌忙地脱衣服,金姐的发香让他想在这女人身上啃下一块肉。他们在地毯上就开干了,金姐骑在他身上,闭着眼睛一上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粗哑的嘶吼;而大春则仅仅抓着金姐的大腿,像是在确认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一具幻象。最后两人来到浴室里相拥洗澡,金姐把她老公的拖鞋给大春换上,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春抚摸着金姐肚皮上的刀疤,像个外科医生仔细检查着。钻进被窝的时候,金姐顺手脱下浴袍,赤裸地钻进大春怀里,看着他的眼睛在笑。
咚咚咚的敲门声,让他以为楼下又在捅天花板。一阵摇晃把他弄醒,眼前是金姐那张焦急的脸。她俯下身,低着头:
“别说话,是我老公来了。”
“你们不是分居了吗?”
“雪下大了,跑不了出租,他提前回来了。”
“你让他走。”
“不行,他有钥匙!”
果然,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是一阵推搡、阻拦和谩骂,门口的鞋子、散落一地的衣,通通都成了证据,就像纪录片里的各路专家,穿着白大褂、拿着试管和量尺,在动物残骸跟前信誓旦旦地说这只能是老虎所犯下的罪行。窗外和从自己家里望去差不多,居民楼的模样几乎一样,推开窗户就是预留放空调外机的平台,旁边是排气的管子。男人已经赶到了卧室门前,正在咣咣地踹门。一边踹一边骂,让里面的人出来;咔咔咔,这是菜刀砍到门上发出的声音,金姐在旁边一直在叫男人走,却也显得更心虚,男人把她往地上推,金姐倒下,撞碎养着富贵竹的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
大春拉开飘窗侧窗的窗户,上午的寒风让人清醒,他觉得情况没那么糟糕;他只穿着条内裤就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平台上。接下来是下到五楼,先抓住平台的外缘,然后踩在五楼的防盗窗上。这时候金姐的老公冲进了卧室,举起手里的刀就往他头上砸。大春低头堪堪躲过,手却一滑身子摔了下去,两只手在半空中乱舞,下落中死死抓住五楼的防盗窗。楼上的男人骂骂咧咧,五楼飘窗里冒出个小男孩的脑袋,从窗帘后面探出来好奇地看他,楼下慢慢聚集起一群人,冲他在笑,指指点点。卡瓦努伊首次被捕捉的时候,也是这么被围观的。
“他妈的,大冷天不在家里待着,跑出来看什么热闹。”
就这样在初雪的上午,他用不锈钢防盗窗仔细地照了下镜子,在面容里仔细寻找那些属于老虎的痕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他悬吊半空如同钻进水里,周围的嘈杂被屏蔽,只听到心脏怦怦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