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四方些(创作谈)
少年时代,在老家偶尔会遇到一对五彩鸟儿。和燕子差不多大,但浑身彩色。印象中,它们头上有彩饰。尾巴羽毛很长,大概两三根。这种鸟儿常常成对出现,所以乡人称之“梁山伯祝英台”。大家都说由梁山伯、祝英台变得。这也是乡间故事不同之处:梁祝不是化蝶,而是化作伉俪之鸟。叫声好听,空灵又清澈。即便听不懂它们说什么,也听得出它们在树枝间非常欢快。 从小到大,只见过这对鸟儿不足十回。因此,我总在想,一种包含独特经验的形象、场景,该如何描述呢?由于不是观鸟专家,鸟儿种类也对不上号,若“梁祝鸟”灭绝了,是否也没人知道? 问题的意义,在于伴随人们成长。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有些问题永远找不到答案,有些问题,则在人生之旅,自行将答案揭示。无需如斯芬克斯般苦苦拷问,亦无需如俄狄浦斯般跋涉求证。 我们辗转四方,回归开始那个问题:自认为独特的经验,该如何处之? 直到我能放任心灵的蝴蝶自在遨游——“故我折一根树枝,把它当作笔,就开始写作”。我慢慢学习运用汉字,终与文学不期而遇。数年实践,逐渐体感文学的“沟通”妙用:可沟通过去、未来,可沟通生、死,可沟通永恒。 记忆中一些独特的形象、场景,在我的维度里,从此变得熠熠生辉。犹如我们伟大的导师普鲁斯特一生所为。他用笔追寻失去的时光。那些时光,在他的笔下,一如前方的树林、道路、房屋,自动重现。他的强大信心,并非简单追忆消失的一切,亦非“码字”,更非絮絮叨叨回忆过往,而是往不同维度创造、更新,向未知处、陌生处,一个字一个字探寻。他以文学,筑造出一座辉煌的宫殿。 于是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何“失去的时光”是“未知处”“陌生处”?为何已经过去的东西,不可更改的东西,还需要我们“创造”“更新”? 如你所知:熟知不是真知。哪怕我们自认为“熟悉”的记忆与梦境,若不用心探寻,它们就会如石头沉入大海。想不起的,便仿佛从未发生过。熟知一件事,熟知一个东西,是经验的不停重复。知道幼年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得奖,父母什么时候买过生日礼物,哪个同学长得很有特色,曾经暗恋过哪个女孩,偷偷写过什么小说,家族某位亲人去世,某位亲人生病……但要理解一件事,理解一个东西,要创造性地改变它,只靠经验并不够。 文学,正是迈向这些陌生处、未知处的舟楫。谁谓河广?一苇可航!我相信,我的笔是一枝芦苇,能带我航向广阔的天地,创造不同的人生果实。 《四方客》便是其中一只。让我们像剥开一只橘子那样,剥开它吧!正如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吟咏过的那些橘子,它绿叶素荣,纷缊宜修,它受命不迁,生于南国。让我们褪去青黄杂糅的果皮,尝一尝它的味道…… 与其他橘子类似,它关乎家乡,关乎童年,关乎时光的流逝。显然,它的味道与其他橘子一样,酸甜皆备。然而它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因为在我的人生之树上,那个位置,那个角度,只有它闭心自慎,深固难徙。 我的这篇故事,并非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而是按照心灵的叙述线。它每一瓣儿,都有我心灵蝴蝶飞过的痕迹。它映现一个个故人。他们究竟在为谁辛苦,究竟在为谁奔忙,究竟为何行走四方?他们吐下一粒橘籽,山水间,就长成一棵橘树。那些孤绝的山,寂寞的水,独立的橘,不言不语,不悲不喜,日日夜夜与时推移。 我们常说“物是人非”。其实生活中更多是“物非人也非”。比如童年时代踏过万遍的小路,大多早已不见踪迹。野草重新占据那些空间,荆棘布满那些泥石,仿佛从未有人曾在此路过,留下潮湿的脚印。这并非一种感伤表征,而是和梦一样神奇。 回忆过去,与回忆梦境,两者别无二致。年幼时,路边一棵矮小、不起眼的树,伙伴们说是茶树,它竟然常常出现在记忆里,就像一位老朋友,活灵活现。那时候,见到半山腰某处有座怪异的坟,如今它像一只一动不动的狮子在记忆里静伏。暑热的盛季,一阵勾人心弦的地果香随热风吹泛,依然可跨越时空栅栏,吹到此刻我的鼻前,附带一块已供无数人赶路歇脚的秃草斑痕。亦如一只死去多年的猫,还能看到它到竹林中寻找草药,舔舐咀嚼的身影。亦如一只不知踪迹的狗,住校生涯周末回家,它隔老远就蹦出门来,尾巴和屁股摇的幅度巨大。亦如平房里消失不见的破旧沙发,底下一块积尘的白色手机电池。亦如一场太阳雨过后,顶楼旋转而下的枫杨树叶,水泥房坝当初未干时印下的叶子斑痕。亦如爷爷放在堂屋窗上的南瓜种子。亦如已去世多年的爷爷喝茶时发出的噗噗声,他那蠕动的喉结。 亦如镇上我曾与爷爷奶奶住过多年的旧乡政府宿舍,如今已推倒,重盖新楼。那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五层筒子楼已完全湮灭,了无痕迹。它的形象,以及我们曾在里面生活的场景,该如何向人描述?我还记得,我们住在一楼最边上。阳台曾有一盆爷爷奶奶养过数年的“厚脸皮”绿植。阳台充当简易厨房、杂物间。洗衣台旁放置布巾拖把,阳台角落堆有煤炭,一只小炉就是爷爷奶奶的做饭工具。站在旧楼阳台往外看去,长滩河永远在其下清澈流淌,河对岸是一座型如巨象的高山…… 这些事事物物,在现实维度中,确已毫无踪迹,可在记忆的梦池,如今依然活生生。我感觉清晰无比。 惚兮恍兮,我仿佛看见其中有象: 弹冠振衣的三闾大夫走近江边橘树,折下一根结有橘果的树枝。接着他摘掉上面的橘子,一面拿起橘果闻嗅,一面把橘枝当作笔,开始写作。此公焉乃下招曰:“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何为四方些?人生真是一个充满困惑的过程。或许文学并不负责解决我们任何困惑。在人生短暂的旅途中,它只是与困惑沟通,且让困惑的我们因此充满探寻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