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街
肖小娜 我提着一个拉杆箱从地铁站走出来,眼前是一片橘黄色的菊花丛。菊花丛对面的路牌上标识着两个字:岔街。当飞机降落昆明之后,高原的清新空气就迎面而来。昆明、阿木对我来说是连在一起的,阿木已经长住在昆明。
她站在地铁站口等我多时。远远望去,阿木身材娇小,满头白发像白发魔女。走近一瞧,她一脸惊喜,眼角也在笑,从我手中拿过拉杆箱。
我望着那片菊花。我和阿木曾经在福州走亲戚,那条街也有这种菊花。
“买一盆送你好吗?”
阿木说:“我不要,那是给墓地的。你不会盼我死吧?”我哑口无言,原来每一片淡黄的花瓣都是一颗死去的星星变成的。
岔街被四通八达的马路分割成许多岔道,我猜测这是岔街的地名由来。我心里反复琢磨“岔街”这两个字,惊奇中国还有一条岔街。
阿木的店在岔街,在一片小吃店和杂货店之中,街上传来米线和火锅的香味,有吃中华鲟,有吃天麻鸡火锅。我抬头一看眼前的小吃店名叫天麻鸡肉煲。隔壁小吃店还卖手抓饼,加饵块,云南特色。辣椒味在大街上飘荡,被风刮得老远。准确说这不是火红的辣椒,充满麻的滋味的是花椒。虽然我在昆明呆过的日子很短,短到不熟悉这座春城。但阿木每年都会邮寄花椒,我太熟悉这滋味了。
阿木的店红字招牌上书写枫木缝补店。一架茶花牌缝纫机、一个体积庞大的洗衣机和冰箱占据店面的一大块面积。一块窗帘布遮挡住店一角,隐约可见桌上摆放的电饭锅和没清洗的碗筷。阿木从电饭锅里盛一碗满满的鸡汤递给我。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谁家的姑娘,真是小美女。”一位身材苗条、穿着一件黑色长裙搭配白色衬衫的女人站在门口。
“这是隔壁店的丽丽姐。”阿木介绍道。
丽丽姐搭讪几句就走了。她的店门口堆着一堆货物,送货员是个壮实的年轻小伙,正搬一箱饮料往她店里走,撞见她,摸一把她雪白的胳膊。丽丽姐笑嘻嘻,抛完一个媚眼,挪步阁楼上。
鸡汤正冒着热气引诱我全喝掉。大妹,大妹。一位中年男人突然冲进店里,他的白衬衫一角塞进裤子里,一角掉在裤子外。叫一句大妹就嘴巴一撇。
“大妹,叔叔请你吃饭。”他朝我微微一笑,边说边撇嘴。
“不用客气。”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酒醉,大妹不去。我们吃过饭了。”阿木道。
“我听说大妹来,特意赶来请你们吃饭。”
“不去。”阿木忙着手上的活儿,头也不抬一下。
“去嘛,去吃饭。”
两小时后店门要关了,酒醉叔叔还嚷着要请客。我一阵疑惑,跟着他们出门。
“阿木是大厦的保洁员,可惜现在被别人顶替了。这份工作是我介绍的,岔街是我的地盘,没人会欺负你妈。”他撇撇嘴,又说,“我跟你妈没啥好说的,她都不理我。”
吃完这顿饭已是凌晨一点,我们拖着睡意往店里走。酒醉叔叔喝了一瓶白酒,蹦出一堆话。我听不清昆明话,所以没记住几句。反而一直在思考:酒醉难道是阿木的男朋友?
回到阁楼,阿木还没有睡意。她将一件件送我的衣服往床垫上抛。在这个用木板隔起来的阁楼上并没有床,只在地板铺一张床垫。
阿木还拿出一个精致的点心盒,我两眼一亮,以为有好吃的东西。结果打开一看是一盒鹅卵石。
“漂亮吧?”阿木两眼盯着我,想看我有什么回应。
我眼睛也没眨,脸色平静,内心的浪花却不停翻滚。阿木还记得我曾收集不少鹅卵石,都是路边捡的。那是十年前,阿木还在老家,房子也没卖掉。
“这块鹅卵石是我去丽丽的老家带回来的。”
“丽丽姐没结婚么?”我好奇地问。
“结婚了,女儿已经15岁。”阿木悄声说,“老公经常不在家,她同时有几个相好。”
“哦,为什么?”
“还用说吗?小王住进她家两个月就花一万多元,钱没了她就赶人,小王打工又回来,钱花完,她又打发走。”
“老公不知道么?”
“知道,但丽丽聪明,发微信都马上删除,找不到证据。”
又是一个俗套的故事。而阿木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给这故事增添一些美学意境:“丽丽告诉我她小时候住村里,她妈妈经常找男人到玉米地里去。”
我曾来过大理的乡村,高原的阳光更热情,照射在人的脸上和手上,温暖又舒坦。平整的庄稼地面积庞大,不似福建老家多是一座座山林,田地被分割成小巧的一块块,有山上的老鹰在田间的高空上自由飞翔。老鹰居住在天空,比我们更有见识,看多了玉米地里的隐情。春天到了,玉米地的人就更多,老鹰比我们更洞察一切吧?丰满的玉米因为成熟压得枝叶疼,枝干似乎在往下坠,地心引力诱惑玉米落在泥土上。野地里的虫鸣叫地越大声,越让人忘乎所以,回归原始。
二
半夜的风打在铁门上,铁门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吃晚饭那会功夫,我看到铁门的锁锈迹斑驳,辉映着铁门旁暗黄的墙面。在寂静的路上,声响被放大好几个分贝,人在阁楼上,听到后更难入眠。
洒水车经过,阿木就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昨晚凌晨阿木还在刷抖音。她说:“睡不着。先前都工作到凌晨一点才回来。”
做饭、烧水、剪裤脚······当阿木做好这些活计时,我才顶着一头油腻腻的头发起床。我打着哈欠,晚上睡不饱,早上七点又被阿木从被窝里掀起。我问阿木你在哪里洗脸?眼观店里没有洗手台,只有几只大小不一的塑料脸盆,阿木拿出其中一只,往店门前的空地上一放,要我蹲在门口洗。我转左边瞧几眼路人,又往右边望几眼,脑中出现学生们正在教室里沙沙沙地写字,他们突然全抬起头望着讲台上的白板。白板上正直播我蹲在路边刷牙的场景,我在讲台上的形象从此破灭了?我和阿木曾经住在150平方米的房子里,那是阿木离婚后靠自己做生意攒下的房产。在昆明的头几年她还受到合伙人的礼遇,算公司的投资商,而如今又当回光荣的工人,每天就是这样沿街洗脸的?
在我左顾右盼之时,阿木敲着我的脑袋,你洗不洗?磨墨么?十分钟我都能洗二十遍脸了。
我马上把毛巾丢在脸盆上,蹲了下来。路人在我眼中都是局外人,我再仔细抬头一瞧,其实走来走去的人群都没人正眼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不存在的空气。
我擦完脸,正努力拧毛巾时,在脸盆里看到一只狗脸。漆黑的眼睛、善意的傻笑把我吓一跳。我以为那是我,抬头一看,什么时候走来一只这么小巧的小黄狗。它见我瞪着它,又往后退几步。好像怕我举起毛巾就给它来个超级无敌的致命袭击。在我们对视的几秒后,我自顾自地拧干毛巾,它凑近来,用明亮的双眸望着我。
我从店里取出一根火腿肠丢给它,它并不吃,只朝我傻笑。等到我刷牙之际,它已经叼着火腿肠,准备细细咀嚼。
“小黄。”阿木亲热地喊它。小黄一颠一颠地狂跑,到她面前坐下。阿木起身拿出一碗白米饭丢在小黄面前,小黄朝我们傻笑,快乐地吃着。
“你养的狗?”
“喏,流浪狗,天天来一趟。”阿木指着隔壁那所大学,“投喂它的学生也不少。”
“什么时候你也喜欢狗?”我不敢相信阿木也喜欢狗。那时我有一只小泰迪,是舅舅送我的生日礼物。阿木数落我好久,说家里没办法养,她要上班还要给我做饭,阿姨只是钟点工,帮不上忙。我们痛痛快快地吵一架,我带着狗往外婆家躲了两天。阿木也没来找我。舅舅被阿木数落一番后,把泰迪带走。我想养狗的心愿从没机会实现。
“你不是喜欢狗吗?”阿木说话声很温柔,跟她咆哮我时判若两人。
“我爱狗也能传染你?我喜欢鹅卵石也能传染你?这爱好是感冒么?”
“你这孩子跟我叫啥劲。这十年就见你两回,我一个人在昆明的也看不到你。”
我唯有沉默。我们家破产时,阿木远在千里外的昆明,我独自经历被扫地出门的一天。我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可我无暇欣赏,我多想亲近她,像小时候抱着她的大腿,做一只小兔子在她身边蹦蹦跳跳。但房子没了意味着通向阿木的那座桥塌掉。
三
在阳光最烈时,阿木没办法坐在店门口工作。此刻,只见她眯着眼睛,留一点儿缝隙盯着瘦长的缝纫机针,双脚挣扎地踩着缝纫车。昆明的紫外线强烈,色斑是常客。
“我来两天就晒黑了。”我伸出手臂给阿木瞧。
阿木叮嘱道:“出门一定带好伞,不防晒,脸上会长斑的!”
话音刚落,一位穿着制服、瘦高个儿的人走来。
“娘娘把这些衣服收起来,下午要检查。”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说。
“马上。”我帮阿木一起把门口晒着的衣服收起。
“城管人真好,每次都提前通知我们。”阿木说这话时,那位小哥哥已经走远。
“娘娘,你早呀。”阿木向一位坐在我们店门口的娘娘打招呼。我盯着她略微害羞的脸望去,猜测她大约70岁。她一句话不说,就对着我笑。那笑让我想起在大理村庄里自由生长的向日葵。
“明天星期几?”
“星期五。”
“星期五?还有两天。”
两天?我问阿木。
“两天后她姑娘来接她。她天天盼着星期日,人有个盼头也挺好。”阿木说。
娘娘皮肤黝黑,戴着一顶小红帽,边走边捡塑料瓶。丽丽姐走来,说道:“娘娘又去捡垃圾?”
“是呀,捡来很多,又卖不了多少钱,堆在店里。”
“她捡来给我们?”我不解地问。
“是。她爱吃零食,这收入正好给娘娘买零食。”
天渐渐黑了。我说:“我们吃饭。”
“出去吃!我请客。”酒醉叔叔不知从何处来。
“你今天又来!”阿木叹道。
“隔壁老谢说能帮你,两万元,他去找人。”酒醉凑近缝纫机,大声说道。
“两万元?我没钱。”
“老谢说借高利贷。”酒醉像个嬉皮士毫不在乎地笑,卷起衣袖,嘴巴一撇。
“两万高利?你还?”阿木问。
“岔街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人都给我面子,凤凰山庄我投资100多万,你自家要考虑。”
“莫说了,没钱。”阿木道。
“关店,吃饭去。大妹走,换衣服,穿得体面点。自家要想清楚!”叔叔朝我眨眼睛。
“我们今晚不去,你自己去。”
“我跟谁去?”
“你爱跟谁去就跟谁去。”
四
第二天九点钟我才睡醒。天已经老亮了。我刚爬下楼就看见酒醉叔叔光着膀子,站在马路中间,紧靠着白色护栏,左手抓着一件黑色T恤。车流量小许多时,他跨身一跃走向我们。
“今晚请高律师吃饭。”
“你自家去。”阿木左手压着线头,右手转动齿轮,此刻缝纫机发出的声音比对话声还大。
“约了人家,你一定来,我先去茶馆喝茶。”说罢,酒醉叔叔就走。
岔街上,一位孱弱的女人正推着一辆驮着大包小袋的自行车迎面而来。红色、黑色和白色塑料袋挂在那辆掉漆后又被刷上乳白色的自行车上,就像一个身穿斑驳服饰、奇形怪状的怪人。我赶紧走出门外仔细一瞧,凤凰牌。
“陆大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阿木帮她固定好自行车,领她坐门口的凳子。她齐耳短发,头发漆黑却很油腻,像墨水里浸泡过。脸晒得黝黑,而且有许多皱纹。她不看着你的眼睛,就看着墙壁,好像墙壁那有许多好看的东西。
我问她:“阿姨,你吃早饭了么?”
“没。”她这才注意到我,两只眼珠猛瞪我,好像马上会掉出来。
阿木从电饭锅里拿两个馒头递给她。谁知她吃得太急,馒头噎在喉咙,脸憋得通红,我忙递一杯水给她。
阿木说:“大姐以前是位英语老师,还教我学英语。”大姐咧嘴笑了。
她起身从车上的塑料袋里翻找着,拿出一件睡衣递给阿木。
“给我整整。太皱。”她轻轻举起手里的睡衣,看了又看,稍微扯平衣角的褶皱,却怎么也扯不平整。
阿木道:“外套要整齐,睡衣干嘛要整齐?”
她不言语,只嘟囔一句:“睡衣也需要保持整齐,等我老公回来时穿。”
阿木拿过衣服,认真修改线头。
一会儿功夫,阿木改完,大姐将衣服装进袋中,说句:“我要走。”
阿木忙站起,激动地说:“你别走呀。”大姐仿佛没听见,推着她的自行车往菊花丛的方向走。她瘦小的身影淹没在一堆庞大的塑料袋中,仍行走在车来车往的岔道上,我怕她最终会像雾气消失无踪。
“大姐,你快回来。真是人都不知道了。”阿木望着她的背影喊道。见她执意要走,只能自我安慰道:“求主怜悯,我接待姐妹来我们店住宿,但她要走我也没法。”
我说:“住店里?”
“别提了,她要报警。总说等丈夫回来。八成是她丈夫不要她。她这样想也好,留个念想。”
“现在她住哪里?”
“不知道谁送她一辆自行车,她每天推着自行车满昆明走,从早走到晚,走到疲惫时,就停在那地睡。”
我忙追出去寻找她的身影。在人行道上,她蹒跚地推着那辆自行车。我在她身后十多米的距离,静静地跟着。自行车不会发出清脆的铃声,因为车铃早就损坏了。那剩下的斑斑铁锈,即将脱落仍苦苦挣扎。她也一样。
五
岔街上传来小黄狗被高校保安打死的消息,起先我们以为是传闻,后来小黄狗的照片被挂在学校的英文标志下,草坪上还摆放同学们自愿送来的鲜花和火腿肠,使得校标变成一个临时的祭奠所、一场追悼会的现场,我和阿木都到现场悼念。碧綠的嫩叶铺满地面,唯一不见小黄奔跑而来的身影。
小黄爱笑,就算被捉时也面露微笑,当意识到不对劲时,在兜里挣扎,想要逃跑。那位身材高大的保安来到后山,拿起粗壮的棍棒临头而来,它挣扎几下,就倒在血泊中。草地上的草叶瞬间染成鲜红色,在阳光下闪着红艳的光芒,小黄的脸色显得更灰暗。等杀手的皮鞋声渐渐远去,寂寥的红光把这片草地上的一切又都覆盖了。
“走啦!”操场上传来两位女生的叫喊声,很快便随风声飘逝。今天又是大学里平凡的一天,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可惜了。”阿木反复翻看小红书上的视频,从小黄生前叼着木棒的灵巧模样到网兜里最后的微笑。
“要是没人养,我会养!小黄多乖。”
“把小黄埋了?”我说。
“不必,学生已经埋了。”丽丽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命如草芥呀。好好活着。”我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
此刻,戴着红帽子的娘娘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
“星期四?还有三天。”娘娘伸出三根手指示意我们看,痴痴一笑,戴上小
红帽走回家。
“她现在一个人住?”我问。
“跟儿子住。前年曾被儿媳赶出家门,女儿知道后跑回娘家边哭边骂,说要出这家门也是她弟媳。后来约法三章,女儿负责经济,儿子照顾母亲。儿子没照顾好就没收入。这才没有再闹。”
“娘娘也是可怜人!”
“她曾受过刺激,每天晚上都不睡觉,逛马路,有时大吵大骂。还好女儿孝顺,能给老娘撑腰。”阿木叹道,“我把你养大,老了只能靠你。”
沉默了半会,她又说:“我想回家看外婆。火车票多少钱?”
“火车,两天一夜。我想搭飞机。”
“你搭飞机,我搭火车,坐票就行。”
“坐票?”
“放心。现在大家都不坐火车,空位多,能躺卧。”阿木说罢,拿毛巾擦前额的汗,那有三条深皱纹。阿木又瘦又黑,本来个头就娇小,岔街上的人都以为她是外国人,缅甸越南来的。
“我给你买张卧票。”
“别啰嗦,就站票。210元。能省300元,晚上照样有地方睡。”阿木厉声说道。
丽丽姐跑进来,慌张地说:“娘娘,我们家的在前面路口看到陆大姐被车撞了,救护车送到省医院。”
“怎么好呀。”阿木丢下衣服,苦着脸对我说:“上医院看看陆大姐。”
一进医院,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护士小姐指着楼下的停尸间,说道:“由于病人伤势太重,在救护车送来的途中就失血过多离开了。”我和阿木互望对方一眼,脸色瞬间变惨白。阿木楞在那里说:“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请问你们是她的什么人?”
阿木说:“朋友。护士,她是流浪人士,无依无靠的。”护士带我们找主治医师。主治医师听罢,说道:“送来人就走了,医院已经尽力了,要不人你拉走。”
阿木说:“医院能帮忙吗?把人拉到火葬场。”阿木语气软糯。医生答应第二天早上十点出发火葬场。
晚上,我们一起翻箱倒柜地找料子,阿木要连夜赶制一套寿衣。在她年轻时就是个优秀的裁缝,给不少人缝制过寿衣。当她找到一匹深蓝布时,她轻轻抚摸着。
“你摸摸多好的布料。本来我打算给自己做一套,以后百年了穿。现在先给姐妹。”阿木凝视着布料,那一滴滴泪像一粒粒米坠下,撞在石板地上。
这句话把我吓得不轻,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她穿上寿衣的那天,我想也不敢想。
嗒嗒嗒的声响传到阁楼上,漆黑的房间透出楼下那暖意的光。我看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阿木要彻夜不眠了。我的记忆里有许多阿木熬夜的画面。阿木曾开一家裁缝店,嗒嗒嗒的声响整日萦绕我们的耳畔。她不分昼夜地工作,挂在时装店里的西装就是阿木的作品。服装厂没有订单,阿木就接着散活,儿童连衣裙、寿衣、改裤脚······剪刀和布料发出的声音陪伴我度过童年。
十年间,在没有阿木的夜晚,我很少朝南方的方向望去,也很少惦记昆明的天气到底是阴是晴。只有阿木求助时,我才会往她微信汇款。她每两个月都会寄一盒包裹来,包裹里装着新衣服和鞋子,衣服鞋子永远都是合身、合脚的。还有一包包我喝不完也不知丢在哪里的天麻粉。
“你身体不好,记得天天都要吃天麻粉,早晚各一次。”电话里头阿木重复最多的也是这句话。
车子开往殡仪馆,我只看见大姐包在一床被子里,被盖着严严实实。开车前,阿木给她换寿衣时,我没有进去。我望着医院那扇门产生一种神奇的幻想,隔着一扇门,里面关着死亡,外面是青春。我颤在那里,看着死亡,好像它是怪物会把我捉住。这种思绪使空间开始流转:殡仪馆变成一条福建老家山林中流淌的河流,河水渐渐把我淹没,我沉入水里,黑发在水中肆意张扬,鼻子灌满水,冒着几滴气泡。水色黯淡,我挣扎着拍动双手,却没有力气,不停往下沉没,窒息感包围着我。濒临死亡的时刻,我脑中浮现一位女旦,在山林间的狭小平地上的关帝庙前挥舞衣袖,用福州话努力唱着一句台词。她身穿蓝色寿衣,阿木缝制的,宽领肥臀的。那背后的山岭,一座座凸起的馒头包里埋葬着我几代的祖先。以后还会多一座属于我的馒头堆。
“火葬的时刻到了。”阿木推了一把发呆中的我。我望着阿木,她满脸皱纹的脸庞画着一条岔街。
“大姐,大姐。”阿木泪流满面,“你回天上的家,以后不用流浪。”
火葬场上的烟囱冒着浓烈的白烟,直往云霄上窜,烟雾仿佛是一个形体优美的女人在往上飞扬。
我抱着阿木瘦小的身影。“妈妈,跟我回家。”我双眼充溢泪水时,只想到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