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
在上海的第二份工作很烦,每天睁眼第一烦就烦在通勤上,骑车6.6公里不算远,但是早晚高峰骑车很危险,容易一个不小心就被交警拦下罚走50人民币。
地铁15号线转9号线绕着走出了一个锐角三角形,2号线转12号线还得在南京西路出站换乘,每天接近一个小时的单程通勤让我感到万分绝望,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于是我在站地铁时会看一些b站视频来排解绝望情绪,主要是看《X调查》《勾手老大爷邓肯》等,离奇恐怖灵异事件奇案悬案可以让人暂时忍受9号线的摩肩擦踵。
就这样高强度地看了几周,什么重庆夫妻搬家灵异事件、鲁荣渔2682号事件、昭和三大悬案都已经烂熟于心,再看下去也只觉得乏善可陈,朋友推荐了一个漫谈《机动部队》的up主,这个up主还讲鬼片、甄子丹的叶问系列等等。他的讲法很懂哥,分析起咏春洪拳的招数技巧头头是道,讲到叶师傅对洪金宝说“洪师傅,试试切他中路”时我捧腹大笑,这个梗为什么这么好笑我甚至都搞不清楚。细究起来发现是之前常在“麦的垛朱尼尔”的评论区看到,再细想才发现更早有段时间我自己都经常把“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挂在嘴边。
这句话可以回忆到高二暑假,那年夏天我坐绿皮火车到芜湖,开始学习编导准备艺考,那时芜湖的名声还主要是“飞蝗芜湖”,后来随着贴吧没落才被“芜湖起飞”所代替。
我拎着行李箱到了天和苑,在艺考培训机构的宿舍里认识了第一个阜阳人以外的朋友,来自马鞍山的汪兆强。我刚到外地,脱口而出阜阳话“恁叫啥?”,他没听懂,被我的中原气质震慑愣住了,我切换到烫嘴的普通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汪兆强”,这是他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介绍,说完名字就没了,还有个艺考用的自我介绍版本:“各位老师好,我叫汪兆强,兆代表速度代表力量,强是强大的强,我自幼学习武术,精通二十多种拳法,一直想拍摄动作片,喜欢的导演有王家卫,胡金铨,侯孝贤,徐浩峰……”我对于他这种解析自己名字的介绍方式觉得好笑,之后我都简称他为强子。
在宿舍收拾完行李,下午强子就和我熟络起来,主要是因为我好奇他的功夫,他和我掰手腕会被我碾压,但是拳脚切磋起来我莫名其妙就会被他摔在地上,我问他这叫什么功夫,他说这就是叶问用的咏春。这咏春打得我浑身疼,但我内心惊喜不已,人激动地颤抖,也可能是疼地颤抖,这世界上居然真有功夫?
时年我17岁,刚从老家那个每天放学校门口都会有人拿着管制刀具打架斗殴的学校逃出来。武行的人不在街面上打架,在街面上打架的那叫混混。徐浩峰电影里说的,我觉着这句话说的太对了。
初中有天放学,三个男的在校门口拿着钢管木棒把另一个男的夯倒在地,猛砸一分钟砸到他从抱头打滚到悄无声息,三个男的才把家伙什举过头顶转身离开,边走边嘶吼骂着脏话,围观的学生家长赶紧让出一条路看着他们跑往小巷子里。我走上前一看,被砸到没声的男的我认识,前两天还和我一起在千禧网吧打过梦三国。
还有一次放学出来晚了,没看到街面上打架的过程,只看到一个男的头顶一个鱼叉,两只手捂着脑袋和鱼叉,血顺着头流到脸上脖子上白色的羽绒服上,他就这样往前走,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这人我不认识,不知道他后来是死是活。
混混打架靠的是人多欺负人少,人狠欺负人善。而功夫片里的大师都是以一敌多,打架也都是点到为止。不过初中那会儿并不流行功夫片,流行的是古惑仔,流行我叫山鸡,鸡把的鸡。我那时瘦小身弱,为了避免成为学校门口被人夯到没声的人,能做的只有认大哥,交朋友。
大哥学过跆拳道,我说我也想学,大哥说学几把,没吊用,几个钢管扩过来,腿再能踢也不好使,只能装逼不能防身。我想到甄子丹说我要打十个,便问那咏春呢?大哥说没听说过任何人会咏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学咏春。人在小地方时的思维就是,我身边没有,那这个东西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存在,那也是存在另一个世界上,比如电影世界,或者是像电影一样的大城市的世界。
8月,强子开始教我摊膀伏,我和他说我最喜欢的导演是库布里克,他和我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我说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他说他去年浙传拿了证可惜文化课差了几分,今年复读了一定要去北电中戏。我说我也想去北电导演系,我们可以做同学。他说他很喜欢徐浩峰,想当他学生。我说我不认识这个导演,我去看看他的电影。他说练功之前一定要拉伸好筋骨。我说疼疼疼真疼哥哥哥真不练了。
中秋回家,我和家乡的朋友兴奋地说起了在外读书的经历,说起了最近看过的电影和书,说起了神奇的咏春功夫,说起了在更宽阔的世界里遇到的好玩的人和更多的选择,家乡的朋友要么意兴阑珊,要么不以为然,一个快两百斤的胖子说他个小逼崽子再会功夫,我给他按在地上打他拿我有什么办法,另一个朋友说别日娘吹牛逼了,半斤酒还没喝完呢杯子里留着养鱼呢?我闷了一口52度的白酒,嘴巴到喉咙都辣辣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语塞了。
吃完饭我们去刚开业一个月的万达广场看电影,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今送汝回魏博,杀汝表兄田季安。看到这儿时坐我左边的朋友破口大骂,这他妈逼的半天了演的什么玩意,随即起身拉着我就要走,我说你麻痹的在电影院咋呼什么咋呼,他说你学个几把编导装什么装,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要走你走,我要看完,他说我去外面抽根烟,随即离开。我才察觉,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虽然只走出去了一个多月,再回来时却已不适应这个呆了十几年的环境了。
电影结尾《Rohan》响起来,散场的灯也亮了起来,朋友们早已走完了,我看了眼手机,他们在网吧开黑,那网吧开了很多年了。我突然想起强子和在芜湖的其他朋友们,有一个复读了四年的男生,他家里很富裕,有好几家饭店和ktv产业,平时和他一起吃饭他一定会请客,我听到过好几次不同的同学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考了就留在老家爽。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家复读考大学,他点了根黄皖,说在他的老家蒙城有个很大的网吧,他小学刚学会打游戏就去那个网吧上网了。他的发小朋友们也一样,他和朋友们从小玩到大,那些人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或者技校,再到辍学混社会或者当兵退伍,永远都会去那个网吧,那个网吧永远都有他认识的人。他说就算他现在立马瞬移回到家坐在那个网吧,此时此刻网吧里也绝对有他认识的人,再过五十年那个网吧只要还在,就绝对还是那群人,他说他感觉很恐怖,留在老家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那一个网吧了,他不想在那个网吧呆一辈子。刚才电影里的“一个人没有同类”台词突然浮现,我此时还没理解侯孝贤,却突然理解了另一个人。
10月时,强子的形象在我这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能因我对习武之人的幻想太多滤镜太深厚,毕竟之前也没接触过习武之人,就以为会咏春的人都是甄子丹演的叶问那样式的。没想到习武之人也不自律,会半夜起来在宿舍点外卖吃炸鸡让大家都流口水;习武之人也会不讲武德借钱不还让同学天天催债;习武之人也会在宿舍和女生打电话聊骚让室友全都犯恶心。我后面因为拉韧带太疼放弃了跟随强子习武,艺考才艺展示原定的武术表演也改成了粤语清唱《真的爱你》,虽然我粤语不标准,但是我也不考广东的学校,问题不大,我想。
集训前的一个周五晚自习下课,第二天难得可以休息一天,我们几个男生没立刻回宿舍,就在滨江公园闲逛。远处有个卖孔明灯和其他玩具的小贩,我们都没在意,强子却小跑上前买了个孔明灯,我们放慢脚步继续向前走。那个孔明灯上可以写字,强子写了“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八个大字,我们看到都急眼了说我操好阴险,买灯就买灯怎么还他妈许愿,那既然是写字许愿的我们也买一个吧,要不等强子的先放了我们再过去一起买吧。
强子给孔明灯点上火开始慢慢升天,孔明灯向前飞了几米高,北京电影学院几个字还历历在目,眼下既没有风也没有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没有任何征兆地骤然快速下坠掉进了长江里,连火烛的光也消失在了黑暗中。
众人哑口无言,强子反应很快,立马跑回去又买了一个,这次上面只写了五个字“考上好大学”,有同学也学他买来写一样的字,我没有买,我觉得这孔明灯飞再高也都会掉下来,起不到许愿的作用。
后来孔明灯坠地的强子没有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没放孔明灯的我也没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强子感觉不公平,因为他甚至还花了两个孔明灯的钱,而我一毛钱没花,我们却都没什么好结果。
刚到北京的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强子北京电影学院胜券在握了,因为徐浩峰是导演系的老师,而整个机构几百个人没有人比他更懂功夫电影更懂徐浩峰的,我想就算是考导演系的几千人里他应该也是最懂徐浩峰的,除非他没进复试没见到徐浩峰,不然他一定能当上中国第七代导演。
强子不负众望进了复试,那天下午我好像是去考北电文学系的剧作方向,和他一起从东四胡同坐地铁去西土城。路上我问他紧张吗?下午说不定就要见到徐浩峰了,他说不一定那个考场就有徐浩峰,我说碰到了怎么办?他说就那么办,我说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说完我们都笑了。
在学校门口我们哈着热气搓着手告别,各自去了不同的考场。剧作的初试考了《刺客聂隐娘》的唐传奇原文,文言文太难我乱选一气,最后果然没过。
晚上机构的校长询问强子白天复试的情况,他说和老师聊了胡金铨聊了侯孝贤,也说了自己练拳和功夫片的想法,校长是一个看着就很油腻的男胖子,他眯着眼接着问,北电老师都什么反应呢,强子说没什么太大反应,但是徐浩峰笑眯嘻嘻的,好像挺开心的。
放榜,强子复试被刷,在房间嚎啕大哭,校长听闻上门,我们以为是慰问,结果他只是背着手贱兮兮地走过来,幸灾乐祸地说了句“怎么样,汪兆强,被自己偶像亲手毁灭梦想的感觉如何?”说完就走了。
3月初,强子等人都已经离开了北京,我导演系却惊喜进了四试。四试最后一天,我也见到了徐浩峰,我看着他憨厚可掬的体态,心想这人只是拍功夫片,他自己肯定不练功。但我丝毫不怀疑他会功夫。“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我被自己脑海里的声音给逗笑了。
徐浩峰站在讲台前手里攥着两个核桃球类的东西转啊转,说起话来还是笑眯嘻嘻的,“今天过后,电影学院的大门就要对很多同学关闭了,但是不要伤心,电影的大门永远不会对你们关闭。”
此刻教室里有七十多个人,最后会有十五个人进入电影学院的大门,但是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和开心,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刻觉得被关在大门外的会是自己。我也一样。
回到芜湖学文化课,强子仍住在我床对面的上铺,我想起艺考刚开始时,在去南京的大巴车上我睡着了,老师从前往后挨个收取高额的带考费,强子没有叫醒我直接拿自己的现金帮我付了,我睡得不好睁了眼,他让前面的人声音小点别打扰我休息。诸如此类的这种善意随着我北京的学校进入最后一试的专业多起来而少了起来,直至最后几乎消失。
在寝室强子时不时会对我阴阳怪气,哎呀不像你导演系电电系都等证,你是上北电还是上中戏想好了吗?这些阴阳怪气终于在四月份放榜我北京全部专业全部落榜时消失殆尽。
那天中午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艺考的成绩,说了很多话,说家里没钱供你复读,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学编导。挂了电话我在上铺憋声痛哭,最终还是适得其反憋得打嗝,让哭声反而更大了。午睡的室友们都被我哭醒了,没人骂我。
强子往常和我眼神一对视我们就会互相说一些骚话,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如果人生有四季,我艺考之前,都是春天”“叶师傅,尝试切他中路”。而此时我看谁都浑浊模糊,也看不清强子,他走过来拍了拍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比平时还要安静的午休。
强子在去北京前一直把北电中戏挂在嘴边,到了三月份考完北京,挂在嘴边的换成了浙传南广,再到了四月份合格证出完,挂在嘴边的则变成了同济安大。我们都知道同济大学要走统考综合分,文化课不考爆基本不可能。而他开始把同济挂在嘴边是因为那天晚上他逃课出去和女朋友约会看了电影《垫底辣妹》,看到大半夜才回寝室,大家都睡了,他却满身鸡血打扰我们的睡眠和我们喋喋不休。,哎呀这电影真好看,特励志你们都应该去看看,我想明白了就算一张合格证都没有,我也还是可以靠统考去读同济大学。
那天夜里我们都沉溺在酣然睡梦中,没人理他,强子就去教室学了通宵,第二天上课时又睡了一天。
我已经想不起强子最后去了哪个low逼大学了,他应该也记不起我上了哪个low逼大学。low逼大学这个词是当时机构校长最爱用的词,经常用以嘲笑校考不敢考名校畏缩在统考后学文化课的人,最后我们大部分去了北京的人也还是去了low逼大学。
我也想不起最后一次和强子见面是哪天,因为分别时大家都没有太用力,没有拥抱,没有煽情,甚至连句平时玩梗爱说的电影台词都没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告别的,说了拜拜?我都不太确定。
在b站看到up主解析到叶问3时,最后一次和强子一起看电影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天我们三四个人看的工作日晚场,电影院就我们几个高中生,强子大开评论音轨,和我们解说叶师傅的功夫招数,就像现在的b站up主一样。强子看到甄子丹和熊黛林站一起矮一头时更加兴奋,说你们看!习武之人不用特别高,叶问也没他老婆高。我们都见过强子的女朋友比他高一头。
那时是3月上,所有院校的合格证都还没放榜,我们意气风发,各自脑中有着各自构想的美好大学生活以及更远更光明的未来。
我们在电影院看完《叶问3》连看了《箭士柳白猿》,电影里的人功夫切磋划拉把子,我说操真帅,强子说等上大学了你拍电影,我去北京给你当免费的武术指导。我说那太好了,我也想拍这样的武术。
电影里的人说,“世上高手不多了 ,以后会越来越少,我只想求一场比武。”另一个人说,“早已世无高手了,你我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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