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里的multilingual
工作之后产生的最大警觉来自:发现自己似乎越发成为了「只会说一种语言的人」。
具体表现在,当我的心力和闲暇不能直接兑换成金钱后,我很难再肯切地确认它们的价值,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更好地珍视它们了。周末睡懒觉,看些闲书,在明晃晃的加班补贴下,其正当性和价值性都怯缩了。而我曾是言之凿凿的懒怠份子,对着所有不直接付出且被我虚度的时间,讨巧又肯定地讲:可能性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东西。
要说是因为曾经年轻,现在也没有苍老到那种,贫乏得只能抓住实体物质来获得安全感的紧迫与恐惧。不过几年时间而已,不过上班几个月而已,不过更切身地体会到金钱在现实世界里畅通无阻的兑换效率而已——所有心智与时间折算成工资汇入银行卡,再花销出去兑换其他想要的东西。已经付出的与渴望得到的,过去与未来,就这么无差别的经由钱汇集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人似乎,真的是这样扁平下去的。
难免想到王尔德所说的——「Know the price of everything but value of nothing.」
想辩护时冒出来的一个说辞是,把这些周末的消遣的看作一种投资,在低价或不被人看好的时候买入和下注,以换取未来某个时段更好的表现或回报。但我如今却总在犹疑,这些东西,懒觉、阅读、消遣、娱乐,必定要换成一些世俗认可的勋章,诸如财富、名声之流,才能够让我确认它们真的是有价值的吗?那可不可以说,我本质上就是认同了这样一套单一的衡量标准的呢?
金钱成了唯一的汇率,所有东西要经由它换算才能够被加以理解和妥善对待。人成长或者社会化的进程,算不算是给自己添砖加瓦,逐渐构筑一个金本位的世界呢?
年少时常为精妙绝伦的比喻句欣喜,被恰如其分的类比点拨,得到触类旁通的领悟。看小说时遇到水土不服的表述,也皱眉评论:这写的是什么?完全看不懂。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更好读懂的叙事与措辞?
我无意为刻意标新立异和哗众取宠的招式站台,只是震撼于自己那份理所当然的大言不惭:世界怎么可以不按照我享有的理解方式来运作?
不是没被互联网上一些「省流:…」麦芒一样取巧的偏狭逗笑过。只是,这冗长的信息、驳杂的人生,难道必须以一种完全被抽离干净的,打包成压缩包的形式才能被我接纳吗?所有陌生的经验,必须转换成令我舒适、认可、理解的姿态才被允许触及吗?
还痴迷于王者荣耀的时期,腹诽那些顶着段位标志、荣耀称号的人在公屏上大言不惭地挑选cp,像极了「现实世界里那些觉得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东西的人」。
网络世界是新的引力场,电子竞技的实力与天赋,一种在主流社会里不屑衡量且不被重视的能力,在新的天地里大放异彩。就连人民币玩家能兑换到的身份与地位打了折扣——这不再是「金钱至上」的世界了,在这里,「菜是原罪」。一如网恋世界里,常人纳罕于「声音好听」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优势,足以抗衡现实世界里需要劳心费神养护的姣好容颜。
我不贬低、不看轻这些通行法则天翻地覆转换的世界——任何相比现实如此微末的小世界,最终能够牵动、影响乃至改变人在现实世界的举止,什么「沉迷游戏荒废学业」、「上瘾充值倾家荡产」、「拜金短视出卖肉体」,我直觉这是某种颓丧的唱衰:现实世界是如此荒芜,再不能赞许其他东西的存在,甚至无法捕捉、衡量与定义它们,只能任由其逐一消亡。
而人辗转腾挪,只为得到一隅不受鞭笞的容身之地,这真的,算是什么滔天的罪过吗?一切事物,难道必须被转化为通行的兑换媒介,才能证明它们的价值吗?
昨天是我26岁的生日,我庆祝完自己终于凭借自己的气力,将人生的路走出了宽阔、平稳、踏实的质感时,没由来地突然想到高中时候的自己。心底生出的念头是——「年少时候的自己如果减少恐惧以及一些不必要的自我审视,能做得比现在更好」。
25岁这一年我花了很多心力练习自我理解和自我接纳,而这个念头似乎是与之牴牾的自我苛责。但那是一种理解后的惋惜。
我如今迟来地接受了,很多关于我学习东西的速度如此之快而直指要害的震惊与纳罕。我沐浴在很多面对面惊喜,甚至崇拜的目光里,体会到刮目相看的「刮」字何其贴切生动。
但年少的我掏出同样的东西,满是碰壁。我从初中开始上寄宿学校在外求学,猛然被丢置在更大、更新奇的地图里,身旁没有熟悉的朋友与家人,因眼界、财力的限制而感受到自我限缩。在还未能清晰辨识外界庸赘的搅扰,以及建立自我身份感与认同感时,没有可供寄托安全感的东西。是优异的成绩才让我觉得自己不至于低人一等。
大人们往往觉得优等生在学生时期是无往不利的,那是出自拉长时间线将和往后人生息息相关的升学、就业纳入考量范围的视角。但在封闭而单纯的校园里,成绩只是老师凭借上位者的威压掌管的评价尺度,同学之间有无数个繁茂的体系。容貌、恋爱几率、追求人数、衣食住行、爱好特长、偶像追星、谁比谁更擅长精致打扮等等一系列评价体系,是更鲜活、日常的考较。
人年少时只能随波逐流,跟随周围人群的坐标,甚至忘了其来自一群尚未成熟的同龄人,便认可了那样的规范使自己动辄得咎。
后来身处全省最好的高中,我遥远而不受控制地回应起那些次数太多、太全方位而又如影随形的挫败,精力因此耗散。理科强校里文科天赋是不被看重的,我的吃力与耐性让我遭受前所未有的体验。
因为家乡出了名的偏僻落后,被老师肆无忌惮地俯视打量。我笨拙凶猛地劝喝同学之间的争执,被当作始作俑者训斥,连追究来龙去脉都不必要;我天真好笑地咬了一口食堂的包子,惊呼「wc」感慨怎么这么难吃,被科任老师轮番谈话——甚至不是教导,而是鄙夷式地,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教养和素质;轻松自如地开出逗笑一众同学的笑话,会迎来老师冷冷的面孔质问我:「怎么可以和同学开这种玩笑?」
权力是一种「味道」。
我敏锐的天赋在那些年岁里,徒然助长我比别人更能清晰地识别出森然冷视的不喜欢和瞧不起。这种气味比实体的物件更难抵御,无处不在地侵入我身处的世界,精神的抑或现实的。
老师可以在讲台前阴阳怪气地模仿我讲实话地说自己的作业交漏了;可以抱着戳我痛处的心思刻意讲我如何辜负母父的期望——不是鼓励,不是意图让我知耻后勇的教诲,而是可以居高临下地抱着双臂看我痛苦。我能识别出那些轻蔑但细微的鄙夷,那种囿于教师身份克制住的贬低目光,在我呕心沥血的努力前,轻飘飘地断言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还会施舍下温和的同情: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这种做派,谁又能苛求什么呢?
我「认可」这些规制我的价值体系,一如我认可自己需要从同龄人身上仿习时下流行的爱好、痛苦和脾性,哪怕那有种顺理成章的无趣——这个地方该痛苦了,不是吗?这种时刻该这样感受了,不然呢?没有安全感的年轻人总会随机抓住潮流,让它涌上来填满自己。
任何单一的价值体系都太容易对个人进行精神施虐。我后来意识到自己全然被一种偏见蹉跎了生涯的时候,痛苦到愤怒不起来。天知道我曾经为了弥补自己一时虚荣心、还击那些低落、抑郁和自我厌恶付出了什么代价。
而工作之后「看人」真的是件蛮有意思的事情,脱离学生时代单一的成绩评价体系,工作与人生里奖赏与品性不对等的错位参差,逐渐剥离掉了评价体系至高无上不容质疑威赫,像年久失修饱经风雨的寺庙,神像脸上的彩漆剥落,斑驳而陈旧,一种求告无门只得自救的凄冷自立。
我见过能力心性都不够成熟,甚至堪堪在及格线边缘打转的人,因职业的际遇坐拥大把财富,也见过能力出众的人因性格内敛到不了更好、更符合其能力的位置。
早点认识到评价体系的荒谬与漏洞百出,与贴身入局奋力在评价体系里搏斗一样重要。我想起所谓的佛陀不是「不落因果」,而是「不昧因果」。
于是我的念头如今不再是炙热得令我痛苦的反求诸己。我遥隔岁月,只想宽和地告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自己:不要过分体认当下的自己所能觉察到的规则,不要只会说一种话,there is always another way.
我依然有太心浮气躁的部分。
我暗暗告诫自己所谓的「见过世面」,不是见识到金钱可以兑换成什么样的物质,得到什么样的享乐,人生可以如何泼洒式地挥霍,纸醉金迷的光亮成色到底如何,不是只认可最容易接受的体系。
而是要明白我的人生不能仅止步于眼前的、小圈子内的满意与夸赞,人生的峰值与最终目标远没有这么轻松而易得,不是伴侣、婚姻、奖金,也不止于晋升、名头,而是更辽阔,更宏大,更对得起自己的影响力。
我不要做湖底的磐石,我要不停做被投入池水的石子——哪怕微小,我要引起震动,我要荡出涟漪。
我不要成为固定的、磨损式的尺标,我要不断攀登,不断开拓人生新的定义与上限,我永远接受被评价。
我要在心底构造的那个世界不能是需要呵护和赏玩的微观盆景,它必须成为某种硕大的,带有侵略性的东西,必须在我的根骨和皮相中占据一席之地,它要成为某种癖性、表情、口头禅、风格、气质……嗯,乃至一种根深蒂固的性格。
写作者太容易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聪慧全知全能如上帝,要接受冒犯、接受质疑,不要太急于立刻辩论还击,要自我反覆地怀疑自己的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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