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孩子们——莫西子诗、瓦依那、拉家渡说故乡 | 麻乐音乐专访

前一晚通宵达旦,第二天莫西子诗带着点倦意到了广州,他携新书《自然的孩子》在广州方所书店展开座谈。
吃了片止疼药,掩盖睡眠不足招致的头痛,莫西子诗闪亮登场。在座对谈的还有瓦依那乐队的岜農、十八,声音共和Livehouse主理人拉家渡,而我也赶鸭子上阵,客串一把嘉宾主持。
“莫西子诗”译为太阳光芒,“瓦依那”译为稻花飘香的田野,于是我称那一晚的观众是“迎着太阳光芒,漫步在稻花飘香的田野”。

今年初为网易云音乐硬地榜点评时,我刚好被分配到莫西子诗的歌曲《故乡的天空》;而去年3月瓦依那的31.3元广州专场,是我对瓦依那的第一印象。
对他们的旧评没成想在当晚做了开场白——
纯净流畅的箱琴弹拨打底,木管牵引着幽深的情绪,莫西子诗娓娓道出游子的漂泊,中文与彝语的唱词交错,映衬他的双重身份,纵使漂泊在都市,总也难舍思乡情愫。音调忽升,豁然开朗,歌声有故乡天空的明媚,高远坚定地示爱,畅舒自己魂归故土的美好愿望。
——评莫西子诗《故乡的天空》
这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夜晚。
震撼从第一刻起就未停过,嘹亮的男声直穿心底,就像远古的呼唤。粗布裹头,衣衫肥硕,瓦依那的面孔没有中原的影子。
和声是最美的部分之一,三声部和谐美妙,顿挫整齐。每个人的歌声都中气十足,清澈得像朗日晴空。
曲调悠扬,是似曾相识的民族韵味,却又掩藏诸多新意,陌生的乐器、灵活的演唱、直白有趣的歌词,是最纯正的本土歌谣;他们脸上挂着最真诚的笑,黑黝黝的笑脸深刻在我的脑海,他们表演时活泼坦荡、温情洒脱,令人向往。
——评瓦依那2023/3/13专场节选

莫西子诗与瓦依那,一个来自彝族大凉山,一个来自壮族山水间,他们的歌不约而同唱着故土人情,连成长轨迹都相似地上演着城市与家乡之间的迁徙和纠葛。
歌曲之外,莫西子诗把对大凉山的眷恋,又投射在千寻Neverend企划出版的摄影文集《自然的孩子》里。11月8日晚,广州方所,我们顺着这本书,边说边唱,聊起了每个人的童年,还有他们与城市的关联。
采写:麻乐
分享会照片由广州方所提供

莫西的书
今年上半年莫西子诗在电影《带彩球的帐篷》里当了男一号,饰演养蜂人;下半年出版了首本著作《自然的孩子》。“一切都非常偶然,也是必然。”莫西子诗被探索欲推动着,尝试不同方式的表达,“喜欢的东西都会有重合的……最重要的就是乐在其中的感觉。”
《自然的孩子》里,他拿起相机,记录眼中的大凉山,以诗化的文字、歌词改写、随笔感怀穿插其中,并用歌名区隔不同的章节。2020年莫西子诗从北京搬去西昌,回到故乡怀抱,也为大凉山的青少打造了一个汇集图书、音乐、影像、展览的人文家园——米地书屋。
在北京参加活动时,莫西子诗接到千寻Neverend编辑部的出书邀请,他给大家展示了一张图片——山坡上几个孩子,玩着一个用破布和塑料袋团成的球——回老家上山,莫西撞见小朋友们简单的快乐,便按下了快门,“你踢过去我抛过来,就想起我们小时候也是这么玩的。”这张照片最后被选做书的封面。

撇开摄影技术,捡起一部从广州买的理光相机,莫西子诗用朴素的视角、简单的拍摄,定格眼里的故乡,论拍摄水平,莫西子诗直言:“我感觉还没开始,哈哈……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去参与了这个事,我去感受了,再去拍这个东西,‘不是摄影的摄影’的感觉,我用自己的眼光重新发现了大凉山这片土地,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回报吧。”
拿着相机随手拍,大人们大多上班、劳作或是外出打工,村里留守的孩子们就成了镜头里的主角。怼着孩子们拍时,他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
瓦依那的岜農也曾推出过图文集——《低头种地,抬头唱歌》,汇集多年的绘画、诗作、歌词及访谈录,当做对其音乐的辅助出版物。他觉得自己从广州离开回归乡野生活,跟不同的创作以及围绕自己发生的一切,构成的是有机的整体。
农村长大的岜農在当时不愿做一颗城市的螺丝钉,而是想做一棵树,“从土壤到树干,树丫到树叶,进行光合作用,它是一个整体。它是自然发生的,如果我把根放在土里,自然一切枝枝桠桠都会产生。”

家乡的味道
序言的开头,莫西子诗用嗅觉和味觉揪着读者,小时候捡蘑菇、挖野菜野果的情景揭开了故乡记忆——只要煮熟,蘸上蘸水就是最好的美味了——“(蘸水)很像椰子鸡里的那个蘸料,只是辣椒多一些。”莫西详解着彝族人的最爱,“只要有一个蘸水就可以,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蘸着吃。”
“素朴”和“野”是莫西对家乡味道的概括,他说那也是自然和土地的味道。每当闻到蘑菇的气味,莫西都感到格外亲切,柴火燃起的味道,又总勾起思念,“我父母过世了,闻到那些味道我就会想起他们,因为我们小时候晚饭都是用火烧的。”
借着莫西的蘑菇菌子,十八想起母亲炮制的浓汤,里面盛着鲫鱼、黄鳝骨,再添些野蘑菇,“我妈去旁边树林里摘了很多的菌子,白白的细细的,我们叫挑担菌……哇,那个太鲜了!对我来说家的味道就是我妈妈。”

拉家渡来自湖北荆州,“拉家渡”是他的故乡村名。小时候让他流口水的总是别人家的饭菜,早上吃厌了炒饭,总眼馋同学的早餐,“小学里面最羡慕的就是那种家里有单位的,他们单位里面是有食堂的,他们有那么多肉包子可以吃,我们只有炒米饭早餐。”
拉家渡老家的风味以河鲜为主,发达的水系让他常常吃到鱼和王八,“和川菜有一些接近,又和湖南菜有一些接近,是非常典型的长江中下游风格。”
而岜農舌尖上的故乡,是大自然馈赠的季节惊喜。妈妈的菜品在城市并不稀奇,但不同季节长出的地道食材,却只有回家时才能吃到。
当年岜農从广州搬回老家起房子,“我唯一重点的设计就是一定要留住火塘。”家家户户改用煤气时,烧柴是岜農的执念,“因为那个火才是乡村,真的就是火焰味道。”朋友们喜欢去他家围火聚会,“我觉得人都有这种天性,它会勾起人心里面自然的那一块东西。”现在村里不少家又开始留烟囱改回烧火了。
火也是莫西子诗眼中的神圣存在,彝族的饮食起居都围绕着火来进行,婚丧嫁娶也离不开火。他拿彝族的火葬举例,这火葬并不是去殡仪馆,而是人们抬着逝者到空旷的地方,架起柴火焚烧,躯体最终归为土地,没有坟墓。

妈妈的歌谣
在莫西子诗的印象里,妈妈好像从来没有唱过歌。生长在传统风俗保留较好的大凉山彝族聚集地,莫西对民族曲调的习得,来自从小的耳濡目染,“小时候就进入脑子里,虽然到现在还是不懂,但已经深深刻在脑子里。”
《妈妈的歌谣》是《自然的孩子》里的第一个小标题,原曲唱莫西子诗的对妈妈对家乡的思念,而瓦依那也有一首关于妈妈的《妈妈的蓝靛Blues》,另辟思路,写对妈妈的安抚,“所有母亲都是担忧担忧担忧,不停地担忧。”
黑人的布鲁斯音乐用来诉苦,岜農联想到大部分山歌也是悲歌,同样诉说着生活的艰难,于是“蓝靛”这个染料就被比作了本土布鲁斯,“就像我穿的土布是用蓝靛草来染的,我们的蓝跟西方的蓝是不一样的,当然它们有共同之处,情感都会有很多担忧。”岜農将母亲对孩子的操心写进歌,觉得这种担忧是人类共通的布鲁斯。
岜農从小也是在山歌、民歌、婚嫁的音乐里长大,分享会说到兴起,他现场唱了几句《茅草调》。本来还要再唱一段“鸭嘴哪比鸡嘴尖,哥嘴哪比妹嘴甜”,而嘉宾和观众却在学这句绕口令似的句子时乐此不疲,忘了让岜農唱这首歌。

我的乐园
“我的乐园/是一洼泥泞的水塘/童年的外衣/是水做的。”莫西子诗在书里记述夏天和冬天扎猛子畅游的情景,当年他哥把还幼小的他丢到水里,莫西被迫学会了游泳。
小时候特别爱玩水,一见池塘小河,就脱光了游一番。同样生长在水边的拉家渡,却对池塘望而却步,蚂蟥、血吸虫……这些水中生物是对生命的威胁,孩子们宁愿选择在田野上跑来跑去。
“水我们是不太敢下的。”拉家渡说:“所以基本在岸上,然后爬树,各种野果子,全这些事儿,再就是在竹林里面玩耍。记忆当中好像没在家里呆过,在家里只是睡觉,很多时候都在外面。”
岜農的儿时乐园,是有山有水的大自然,那时总被爸妈催着才肯回家。“有田有山有河,童年都不愿意回家,都玩到天黑,要喊了才回去吃饭,这也是我后来觉得我又想回去生活的原因。”他突然飙出一个嘹亮的呼喊,效仿爸爸当年叫骂着赶他回家的口吻。

十八的乐园是一整个村庄,顺着《自然的孩子》里的图片,他想起了在田野里捉老鼠、在稻草中穿梭、到山里钻岩洞、在月光下跟几十个孩子做游戏、捉迷藏、玩枪战……“感觉整个村庄都是乐园,但是现在就像这个书里面说的,像一场梦一样,你醒了就真的不见了,怎么抓也抓不住。”
《自然的孩子》里有许多家乡的场景,莫西子诗印象中的大凉山“灰灰的”、“很原始很野”,她没有滇藏的惊艳之美,也没有她们的高耸海拔,但“会让人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你去了不是说:啊呀!这里好美!然后拍张照就完了,而是去到那里之后,会有那种悲悯,有对当地人文的(触动)。”莫西提到,不少外地人会留在大凉山,一待就是七八年。

每个人的归属感
莫西子诗最出名的那首《不要怕&啊杰咯》,是他写出的第一首歌。“当时在北京的时候准备卷铺盖卷儿回家了,然后就有了这个词给自己打气。”
“啊杰咯”是“不要怕”的意思,从小的生活里,生了病、没考好试,长辈都会说句“啊杰咯”,后来这句话也成了莫西子诗北漂的力量源泉。在大城市征战数年后,莫西子诗和岜農都选择回到故乡,岜農笑称莫西子诗是“衣锦还乡”,不像自己是在广州“混不下去了”才回家务农。
《自然的孩子》以一段有关气球的记述结尾——
除了鸟
气球居然也能飞
我在蓝色的天空里
追逐着气球
气球
调皮得很
翻过树梢
跨过河流
越来越高
越来越远
没了踪影
世界好大
居然能飞那么高
从此
气球带我去了遥远的地方
孩童经不住气球的吸引,追随着它漂泊到异乡。莫西子诗将自己曾经的故事凝缩在只言片语里。他曾说没有城市的刺激,就没有现在这些歌,但也预想着自己会再次出走故乡,去迎接更多的碰撞。


“城市和农村截然不同,各有各的好。”莫西子诗认为两者的结合,对一个人的塑造是颇有裨益的,“农村可能只有两个颜色——一个绿色,一个灰色;城市是五光十色的,进到城市会觉得:哇哦,很炫目!城市特别地丰富,突然一下给我的冲击会比较大,农村是一个很素朴的感觉,让我回到土地里的那种感觉。”
是什么牵扯着莫西子诗回到大凉山?
“因为我来自那里,没有办法。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比如来这个地方,我跟这个地方连结不是很多,可能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变成我的故乡我的归宿。但是于我的话,我从小就在大凉山那片土地上摸爬滚打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一回到那里就如鱼得水。”
而岜農当年选择回到南丹,不是怕在城市做螺丝钉,而是扪心自问骨子里最享受的是什么。“我是在家能够喝一碗粥、有一个笛子,就可以在自然中散步、劳动,就很幸福了,这个我才是根本的。”在城市做设计工作奔一个城市化的前程时,他不快乐,“因为我从小就太依恋于自然的那一部分美好了,这个是我真正要回去的原因,你得知道你最幸福的点是什么。”

那回不去的异乡人们,该如何在所处的城市寻找归属感?
拉家渡年轻时到了广州,虽然身在异乡,但他特别喜欢广州,“在我看来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它都不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还是你个人要有一种感知力,他/她需要一种能力——你在农村,如果你没有一种跟自然连结的能力,你也会觉得农村很无趣;你在城市,你也需要有一种感知力,你一定要走进城市,跟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产生一种真正的连结感、触摸感,能够感受到她的那种美好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所谓的‘归属感’,其实就是你的自我感知能力和连结能力,当然如果你更有办法的话,你更应该有一些创造能力,这种创造能力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很重要——像我去农村,其实我能够感知,但我就未必能创造,像岜農他们就能创造,在我眼中看起来像是能创造的农业之神。”
谈到异乡人的归属,十八的经验是,人无论到哪里,总要面对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这是保安问的三个问题,也是哲学最深刻的三个问题。”十八说,归属感是自己创造的,“到最后我们能坚定地在一个地方、有归属感,实际上不是这个地方给的,而是自己内心、世界观的完善,就是能否完善自己一整套的价值体系,能在这个角落给坐实了,这是一个自我追寻的内在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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