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是从哪一刻开始毁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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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番/文

父亲去世一周年了。时间的推移造成了一种悖论:我和他做父女好像是在昨天,又好像是在上辈子。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两个之间的情感褶皱,都在被渐渐抹平。
不得不承认,我最近的生活和心情好像还不错。用世俗的眼光审视自己,绝对属于不孝:我走出来得太快了。按照我和他的亲密程度和他去世时的年纪(他没有老到让人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死亡),我都不该迅速地消化这件事。上初中时,当接触并不太多的姥姥去世时,我难过了挺久。这一事实让我感到惊讶,仿佛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的更深情似的。当我看到我妈比我走出来得还快时(至少“看上去”),我的惊讶又多了一分(惊讶中甚至掺杂了一点居高临下,因为我的“深情”让我站在了比我妈更高的道德位置)。现在想来,我难过的原因可能并不是我比想象中的自己更深情,而是那时的我正处于一个非常规的青春忧郁期,我明了自己的日常忧郁是多么不可理喻而值得厌弃,所以,让自己陷在亲人去世的忧郁里,仿佛我就变得正常而值得原谅了(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自我欺骗,给自己一个心理上的正当性)。
和姥姥去世时类似的是,去年的此刻,我的心情也相当糟糕:逼仄的社会环境令人失望,我已经感到无力和无助很长一段时间了;情感的波折让我深陷情绪漩涡;博士即将毕业的处境也让我压力倍增(后面的两条,跟第一条多多少少有些关联)。父亲的生病和去世,最终汇进这一片浓浓的阴云中。平心而论,除了接到他去世消息的最初几天,我“分”给这件事的情绪并没有比其他几项更多。朋友说我可能是还没有回过味来,可能假以时日,甚至此去经年才能后知后觉。但是若不是这样呢?我只是比他们想象中的无情呢?父亲整体上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也十分感激他们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童年阴影(我的童年阴影是其他东西造成的),我会时不时想起他,怀念他,但是那种对他眷恋的、依赖的、能够造成情感剧烈波动的爱,被时间稀释了。
我为我很快的不痛苦感到愧疚。但是,这件事情不一定会置我于道德洼地。或许是我在看过世间万象之后,摆正了自己作为“生物尘埃”的位置(我对这一判断并不笃定),生死也不过是一件小事。我已经没有了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冲动(我以前的一个口号是“就是不服”),我开始接受命运的摆布。近期做的很多决定,放在以前都是不可思议。这种心理上的转换可能仅来自生物性变化:精力没有那么够了,以前可以无休止地折磨自己和对抗世界,现在不行。由此引出我变得冷漠的另一可能原因:我的低能量开启了一种保护机制,我需要没心没肺才能保全自己。
我前面说了,我最近的生活和心情好像还不错,“好像”一词代表我对这种状态有所怀疑。我隐隐觉得我不是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甚至是一种绝望。实际上,这是我最迷茫的时刻了。因为,我以前的迷茫是我有目标,但不知道怎么去实现它;现在,所谓接受命运的“摆布”后,我好像对什么都不再执着,连面对一向认为是拯救了自己的写作都不再虔诚——似乎,就算我写完这篇就搁笔,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尽管我可能会出于其他的原因继续写下去)。我在人前生机勃勃的,好像是一个特别有梗有生命力的人,一些片段可以非常丰满,但我知道我空了。这种空是面对自己的空都不再敏感的空。当然,我的反思似乎证明,这一空无里面还残存着些氧气。
今天,我提交了公寓的补贴申请,所需资料中包含父母的身份证复印件。我把父亲的那一项空了下来,在备注中标明了情况,尽管他的身份证我们还留着。我的“没心没肺”,甚至导致我都没有设想过,如果他还活着,我远离家乡和北京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时,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会不会祝福我或是来看我,甚至和我妈搬来和我一起生活(只是在写文章时才想到这些)。或许,过不了几年,我只会在节日或者他的忌日,以及一些类似于接触到他的旧物和需要他的信息的契机下,才会想起他了。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号《阿番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