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瓦莱里(Paul Valéry):海滨墓园(THE GRAVEYARD BY THE SEA)
转译自C.Day Lewis的英译本
帆鸽【1】低徊盘旋在平静的屋顶上方, 在松林与墓碑之间刺眼地跳荡, 正中的午日用火焰为大海镶缀—— 那大海永恒地升起复又降落 当思想抵达自己的时令,呵,辽阔 的昊天上,安宁的远景何其珍贵!
多么高雅的光,多么凝神的辛劳赶制 出这明灭不定的泡沫的缤纷的钻石! 在融汇中的生造让我感到多么和平! 当日光在渊深的大海上面休歇, 时间的空气在闪烁,梦变得真切—— 两种奇巧,同属一个永在的肇因【2】。
稳固的财富,智慧女神的简朴神龛【3】, 宁静可以触碰,缄默也可被视见, 骄傲地覆盖的水,望穿了一双眼睛 在火的银幕下藏有多沉的睡眠—— 哦寂静!……我灵魂深处有广厦万千, 有你金铸的坡,金砖搭就的尖顶。
时间的庙宇,容纳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已惯于攀登这世间罕有的高梯, 眼睛环视大海,尽被地平线囊括, 如同我贡献给上帝的至高的礼物, 那分平和的闪光,在那天宇的高处 只会播撒一片睥睨众生的冷漠。
正像是在吸吮水果的飨足之时, 正像是被含在口中的垂死的躯体 也能经由消解变换成愉悦的形象, 而天国对着我融化了的灵魂宣告 所有的拘束都将升格为无边的逍遥, 尔今我呼吸的是我未来汗漫的灵光。
美的天国,真的天国,看我如何改变! 经受了这么多傲慢,这么多的怪诞 的懒散——怪诞,却依然充满了潜力—— 我对着那些闪亮的地点彻底敞开; 在死者居所的上方我的影子正走来, 鬼鬼祟祟——这个幽灵把我驱使。
对你仲夏的火,我袒露了我的灵魂, 呵,火光不偏倚地照亮我爱慕的人, 那人的臂膀无慈悲,把我留在这里 随后全部身心返回了生命的原点。 看看你吧……而掷出的光线所暗含 的并不止于半份幽邃的影翳。
我的呵,为了我自个儿,深深沉陷 的我心脏的核心,那喷涌的诗泉, 夹在空虚和它纯血的后嗣之间, 我恳求内在隐秘的力量给予暗示。 哦苦涩,黑暗,回声不断的水池 总是描绘出我无法触及的深渊。
但我知你——是枝杈假装监禁的囚犯, 实为海沟,吞噬着监牢里纤细的铁栏。 纵是阖上双眼也感炫目的奥秘—— 何种肉体会把我拽向延宕的终点, 何种思想会把“它”拖至埋骨的庭院? 一颗星沉思在那而我已完全迷失。
封闭的,圣洁的,满含空幻的烈焰, 这是敬献给天光的土地中的一片—— 这里左右竖平行的炬火,令我欢畅—— 这里满是金碧辉煌,有幽暗的林莽, 有多少大理石抖颤在多少影子上: 而在我的墓畔,沉睡着忠贞【4】的汪洋。
赶开崇拜者吧,出色的看门犬,当 一位隐者把牧羊人的笑容挂在脸上—— 放牧了许久我的羊,我难解的神秘, 我一丛雪白的未受侵扰的墓地! 远远离开此初处,离开吧拘谨的鸽子, 徒劳的白日梦,天使们疑问的眼睛!
眼下此时此地,未来迈着徐缓的脚步。 脆弱的昆虫在刮擦干燥的壤土; 一切都焚毁了,耗尽了,卷入空中 抛进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决策…… “生活”已然扩大,与“湮灭”把美酒喝, 而苦涩即是甘冽,灵魂也变澄清。
死者安然躺下,躲在大地深处困觉, 身子温暖,把祂们的神秘全烧掉。 屹然不动的“正午”,午时高悬于蔚蓝 在苦思自己——一个自立自足的主题。 呵,环抱的穹顶,完美的王的冠饰, 我是你自身深处悄悄发生的改变。
我是你唯一的灵媒,能把畏惧传播。 我的忍耐,我的疑窦,我逡巡的欲火—— 这些是你辉煌的宝钻里开出的裂豁…… 而在祂们滞重的夜里,大理石下弯身, 在老树的根底下有一群末影之人 此刻已慢慢地走到了你的身侧。
祂们已纤薄成一种无动于衷的空无, 红色的黏土已把白色的同类吞服; 生命的赠礼在化为花朵中获得传承。 死者们哪去了?——祂们淳朴的乡音, 个人的恩慈,还有彼此勉励的灵魂? 蛆虫们钻穿的通道曾由泪水凿通。
女孩们哭喊尖如鸟鸣,为爱受的逗弄, 那明眸,那皓齿,那眼睑含泪合拢, 那与火焰有场赌局的漂亮的胸脯, 那唇吻时血液上涌的羞赧的显示, 那最后的礼物,那为它抵挡的手指—— 全都回返了游戏,都归于地土。
而你,伟大的灵魂,你可还能在 心中找到若干梦想而没有惑人的色彩 会由黄金和海浪呈给耽欲的眼睛? 化为烟云的你可还会不歇地高歌? 都破灭了。一件血肉和毛孔组成的 事物即是我了。神圣的焦渴【5】也已消隐。
羸瘦的“不朽”,全身披纱佩戴金子, 头顶桂冠的掌控者正可怖地注视, 死亡是一个子宫,母亲胸脯的怀抱—— 伪装成美满的蜃景,呵,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看清祂们的面目,不会受欺 于那具空洞的髑髅,永存的讪笑【6】?
先祖深埋在地下,哦那弃置的头颅 只有那一铲的重量在大地上散布, 祂们就“是”土地,耳畔步履已稀疏, 那真正的食肉者,不容抗辩的蠕虫 并不是置身碑板下方的你的友朋: 它以生命为荤腥【7】,而我仍是东道主。
能叫做“爱”吗?又或是“自我的憎恨?” 他那副秘密的牙齿和我这么亲近 任何名字都能与他很好地相称, 他能洞见的,梦想的,触碰的已够多, 我的肉体取悦他,一同在沙发落座—— 我活着却不过充当他生命的一瞬。
芝诺,芝诺,残酷的哲学家芝诺, 你可曾用你那羽饰的箭簇射穿了我, 它嗡鸣又翕动,却并未飞出!弓弦 振响给我生命,矢至则死。呵,太阳!—— 呵,一道赶超我灵魂的龟影是怎样, 大步流星的阿喀琉斯也落在后面!【8】
不,不!起来!未来岁月接踵而至。 粉碎吧,躯体哦,你这冥思的模子! 还有我的心胸呵,饮下催来苏生的风! 大海所散发出的阵阵新鲜之气 修复了我的灵魂……乃是盐息【9】的效力! 让我们在浪中奔行,重被抛掷回生命!
是,威猛的大海具有此等狂野的禀赋 (美洲豹的皮,斗篷【10】上的破洞),到处 都筛落下来太阳灼烁的形影, 至高无上的造物,沉醉于你碧蓝的肉体, 你处在骚动中却仿佛最深的阒寂 咬住你闪鳞光的尾巴【11】——没错,你听!
起风了!……我们必须戮力【12】生存! 宽宏的天空翻开又阖上我的书本: 海浪胆敢在恶臭弥漫的雾里在石面 上迸溅。飞离吧,日光下炫目的纸页! 绽裂吧,海浪!满怀欢欣地绽开,冲裂 平静的屋瓦,啄食的鸽子如白帆片片。
*译文参考了卞之琳的法语直译本译文和注释,存在出入的地方则优先贴近Lewis的译文。原诗出自《幻美集》(1922),瓦莱里本是无神论者,但诗中却充斥着宗教的语汇和意象。全文自始至终交织呈递着“死与变”的主题,并伴随升调和降调、运动和静止,诗歌在最后一节通过在风中翻飞的白鸽达到了解放性的高潮。作为一首经典之作,光芒璀璨的“纯诗”的高峰,我相信卞译(以及梁宗岱)的华丽声辞是符合瓦莱里之底色的,我也相信在经过两种语言的转译之后,仍然能保持其应有的强度和启发性。
注释: 【1】Lewis译文选用了合成词dove-sails,即把鸽子(dove)比喻为船帆(sail) 【2】“肇因”,Lewis译为Cause 【3】法文中明确用到了Minerve(密涅瓦,卞之琳译作“米奈芙”),Lewis的译文则是simple shrine to intelligence,姑且取智慧女神之含义 【4】此处“忠贞的汪洋”与下文的“看门犬”对应 【5】Divine impatience,卞之琳译为“神圣的焦躁”,卞在注释里补充了瓦莱里的诗《蛇》中的段落:“天才!噢,长期的焦躁!” 【6】译文为grin,一般指“咧嘴的笑” 【7】译文为meat(肉食) 【8】这里牵涉到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两个悖论:一是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在芝诺的解释里,阿喀琉斯每接近一步。抵达新的起点时,乌龟就会同时前进一点,两者之间永远存在距离的间隔;二是飞矢不动的悖论,即取飞行中箭矢的每一时段,当该时段被约等为一刻时(时间差近似为0),箭矢便不发生位移而处于固定的位置。这两个命题都牵涉到数学微积分中极限的问题,在物理学上则有关时间系统的选择问题 【9】合成词salt-breathing,指盐散发的气味 【10】译文为chlamys,似特指古希腊男子所穿着的短斗篷和外套,音译为“克拉米斯” 【11】合成词sequin-glittering tails 【12】must try,这里“戮力”实取自“戮力同心”,相比“努力”要扩展出团结、联系、合作之意,也可视为“协力”“尽力”
天行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试译卡瓦纳(Patrick Kavanagh):长诗《大饥饿》(The Great Hunger) (14人喜欢)
- 名士风流 (6人喜欢)
- 试译戴•路易斯(C.D Lewis):在雷蒙斯(AT LEMMONS)* (4人喜欢)
- 试译戴•路易斯(C.D Lewis):在东科克村【1】(AT EAST COKER) (4人喜欢)
- 大猫来到八里台 (6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