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沙发垫下的女人
我下班回家,打开门,玄关处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正双眼充满温情地望着我。
我没有退缩或尖叫,反而鬼使神差地冲她点了点头,走进屋内,把大衣挂到衣架上。她的目光跟随着我。
“进来坐吧。”我从她面前走过,径直坐到沙发上,招呼她过来。
她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微低着头看我,皱了皱眉,但目光仍然温柔。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她开了口,“你换条干净的裤子。”
“好。”
我到卧室换上家居裤,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用水果刀起开,递给她一瓶。
“谢谢。”
我到她身边坐下,想和她碰个杯。还没来得及,她便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打了个闷闷的饱嗝儿。
“你是谁啊?”
我大概思考了一秒钟,究竟应该先问“你是谁”还是“你怎么会在我家”。问出“你是谁”后便立刻后悔了,我有点想笑,这么重要的问题,明明应该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问。
“我就是你。”她放下酒瓶,别着腿侧过身望向我。“你养育了我。”
“养育?”我不明白。
“对。”她先是指了指沙发,又伸出右手,抚摸我的头发,“你记得沙发垫子下有什么吗?”。
这个米色沙发是我两年前搬进这座公寓时买的第一件家具。那时,月薪不到四千块的我咬牙买下了这张一万块块的沙发,因为它是店里最柔软、包裹性最强的。我喜欢下班回来一头扎进沙发里,任由身体陷进去。我坐在沙发上吃完饭、加班、追剧、喝酒、和不同的男人相拥、吻别。
这两年里,我从未理过一次发。及腰的长发披散在我的肩上,我常常忍不住摆弄,总会有几根头发脱落下来。最近,就算我什么也不做,起身时,也总能在靠垫上看到几根弯折的长发。
这种时候,我会把脱落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捡拾起来,两手手心相互摩擦,窜成一个球儿,塞到沙发垫下面。
你问我为什么不丢在地板上,或扔进垃圾桶。我也不知道。那头发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不太想它们顺着垃圾道从十七楼一路滑进垃圾车里,被烧成灰烬,和吃剩的鸡腿、漏洞的袜子一起化成一缕烟。
但是其实烧了也没关系。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吸尘器。
她从我塞进沙发垫下的头发中生长出来。
我看向她,她微微一笑,坚定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就是你。”
“我就是你。”我小声地重复着她的话,双手抱住她,拥她进怀里,她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我们一起生活。”
她点了点头。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一起生活。
白天,我上班,她在家。晚上,我们时常坐到沙发的两头,看节奏慢的要命的文艺电影。不知她从何时学会了抽烟,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了烟。她曾递给我一支,我吸一口便忍不住咳嗽,便把未燃尽的部分放到耳朵上,像小时候看到的装修工人一样。我还是偶尔带男人回来过夜,我们还是在沙发上相拥而眠。那时她就在沙发垫下睡着。
我还是会把脱落的头发拾起来,搓成球,塞到沙发垫下。
我从没有过长久的恋爱。
过了很久很久,我把头发剪短又长长,长长又剪短。我不再满足于收集掉落的头发,总是忍不住一根一根地揪。发根从毛囊中弹脱出的瞬间发出的声响,如同绷直的吉他琴弦的低吟,让我安心。
我这么做时,她总是温柔地看着我。
我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但我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什么。每一根发丝都生长在她的头上,茁壮地。
她双手抱住我,拥我入怀,让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我对她说,“我爱你。”
她去上班了。
我在沙发垫下躺着,等她,或者什么别的人回来。
